嚴文井先生逝世后,我寫了三首悼詩,還想寫篇紀念文章卻久久不知從哪兒落筆好。述德?記事?狀貌?這些都有很多人寫了。我想到了和先生聊天,把先生那些充溢智慧的雋語寫出來,使世人知道先生的德操、思想、學識不也很好嗎?
“年輕時就沒鉆研中國古典文化,凈隨著批判了。晚年了,要看看中國文化究竟是怎么回事?現在時間不多了,不看小說,更不看兒童文學,要補課,補古典文化課。不然,進了地獄,閻王一考,什么都答不上來,受罪更厲害了?!?/p>
“日后見了閻王爺,閻王爺問朱子理學講的是什么,我一點兒都不知道還行?”
上邊這些話,是先生1993年4月26日下午對我說的。冰心先生晚年書案上放著她讀的《十三經》,文井先生也要補課,他以幽默的語言說出了耐人咀嚼的話。我送了先生一部《朱子語類》,他認真地讀了。
自1972年初,我當編輯時拜識先生,一晃三十多年。我與先生交往中,讀先生書后,就覺得文學界一提“嚴文井”,就聯系到“兒童文學作家”,這是欠周詳的。先生首先是當代散文大家,他的《山寺暮》等作品可證明他在散文上的成就。他思維活躍,文筆流麗雅致。他告訴我:他是“小京派”,與沈從文先生有文字因緣。我看他們的文字風格確有相近處,原來我因他到過延安,以為他是魯迅那路文風的呢。關于作家,先生說:
“大寫家必須是思想家,沒有思想的作品是不能傳世的??鬃与m然述而不作,他的思想由門生輯錄成《論語》。曹雪芹是大寫家,《紅樓夢》有思想,成了‘紅學,吃《紅樓夢》的有多少人!托爾斯泰、魯迅,都是思想家?!?/p>
他感慨地說:“曹雪芹寫《紅樓夢》,不一定是當講思想的文章寫的,但讀《紅樓夢》,能從中琢磨出思想來。如果先‘立意,就砸了!我們的作家都是先立意而后寫的,‘主題先行,時過境遷,作品也就全完了。這也很悲慘——白花費精力寫了!像過去肯定的《創(chuàng)業(yè)史》,如今全否!”
“我后悔,但也幸運。后悔過去浪費了時間,幸運的是過去幸好沒時間寫。”
先生經歷了求學從文,投身革命的生活之路,可謂是閱歷滄桑。晚年回首,何止“后悔”、“幸運”之慨?1990年9月,他囑我為他刻了一方印,印文是他自檢平生而得的四個字:“難得明白”。
我問嚴先生:“趙樹理,今天為什么不提?”
先生說:“現在不提趙樹理是事實。他的小說能宣傳政策,《小二黑結婚》宣傳婚姻法宣傳得很好,改成戲,大家也很愛瞧??墒?,你讓我再看第二遍,我就不想看了?!?/p>
我問:“老舍、巴金日后在文學史上能與曹雪芹、蒲松齡并駕嗎?”
先生笑了:“我希望你長壽,活到二百五十歲,到那時候,你自會知道。我這是跟你打禪語呢。錢世明是好人,很執(zhí)著,但應該學禪,不能太‘執(zhí)。但中國人又缺‘執(zhí)的精神——我這么說又變成滑頭了。這就是我對錢世明的評價?!?/p>
先生沒正面回答我的糊涂之問,他打的機鋒,參透了又何必說破?哈哈:“吃茶去”!
[原載2007年3月16日《光明日報》]
插圖/心的歸宿/??宋鞲耵?土耳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