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９８２年的一個蘋果

張青合

一座泥建筑，一道鐵門，森嚴(yán)而肅穆。

進(jìn)去之前，老米愣了一瞬，有些遲疑。

身后一個聲音說：看什么看？還不進(jìn)去！

老米蔫著眼神兒，垂著頭，沮喪地走了進(jìn)去。那動作就像一個被操控的機器人。

進(jìn)去了，鐵門“咣當(dāng)”一聲就關(guān)住了陽光，關(guān)住了自由。室內(nèi)黑漆漆的，帶著一股子霉味兒。老米定下眼神兒，審量四周，發(fā)現(xiàn)房間很小，僅有五六平方。一張床，一個簡易茅廁，就占去了房間的多大半兒。不知為什么，老米胃里此時卻不識時務(wù)地分泌出了一種酸液，涌上喉嚨、口腔，不禁饞涎欲滴。此刻，老米很想吃一個蘋果。就像小時候那樣，被一個蘋果誘惑的忘記了膽怯和羞恥。

小時候，老米為吃上一個蘋果，很是費了周折。

蘋果園在池塘的那邊，老米的對岸。

老米在蘋果園的這邊，蘋果園的這岸。

1982年夏末秋初，瓜果飄香。紅艷艷的蘋果綴滿了枝頭，壓彎了樹身，也勾引了老米的饞蟲。當(dāng)然，那時的老米還是一個孩子。為吃上一個蘋果，老米在池塘的這邊草叢里忍受了蚊叮蟲咬，一連趴了三個上午。功夫不負(fù)苦心人，老米終于等來機會。這機會只是守園人的一個疏忽。果園三邊環(huán)水，一邊鄰路。守園人只注重了鄰路一邊的看護(hù)，而忽略了鄰水的三邊。每天只是在鄰水的三邊象征性地巡視上幾遍。走過去了，往往隔一個時辰才能巡視下一遍。一個時辰的空閑，足夠老米游過50余米的池塘，美美地吃上一個蘋果，再游回來。

蘋果的誘惑使老米顧不上守園人劉二瞎子的暴躁了，悄悄地潛進(jìn)了池塘，游向了對面的果園。

水很深，但老米不怕，老米的水性在同伴中是最好的一個。狗刨、蛙泳、仰泳、自由泳、蝶泳，老米樣樣精通，一個猛子能扎出20多米遠(yuǎn)。所以，老米不怕水。老米悄無聲息地潛到池塘對岸，爬上了一棵樹。枝繁葉茂的果樹，掩蓋了老米瘦小的身體。有幾次，守園人從老米的身下巡視而過，都沒發(fā)現(xiàn)枝頭上藏著的老米。老米一邊偷著樂，一邊凈揀大個兒的蘋果吃。那挑挑揀揀的樣子很像溜進(jìn)蟠桃園的孫猴子，不大的不吃，不甜的不吃，樣子不好的也不吃。吃飽吃好，臨走還不忘給伙伴和弟弟捎帶回去幾個。那個夏天，很多眼羨的伙伴都被守園人揪住了耳朵。據(jù)伙伴們說，守園人劉二瞎子的手勁兒很大，幾乎能把你的耳朵揪下來。挨過揪的春來、狗剩兒、豬仔兒，談“劉”色變，連聲說即使一輩子不吃蘋果，也不冒被劉二瞎子揪耳朵的危險。老米笑他們膽小，笑他們窩囊，別說不被劉二瞎子看見，即使萬一看見了，老骨頭老腿的劉二瞎子又豈能追上比狗跑得快的我們。老米約春來再去一次。春來捂著耳朵，只吸溜冷氣，仿佛那疼痛還賴在他的耳尖，遲遲不肯散去。

膽小鬼，你不去，我去。老米繼續(xù)穿梭于池塘，行走于蘋果園這岸和那岸。一次也沒被劉二瞎子看見或逮住。后來，老米才知道春來他們?yōu)榱颂痈Z迅速，都是從路邊進(jìn)犯，而不知路邊正是劉二瞎子重點防范的區(qū)域。

于是，小小的老米就總結(jié)出了一條人生經(jīng)驗：人生最危險的地方往往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只要你敢想，敢干，膽量足夠大，思維足夠縝密，即使劉二瞎子也可以將他玩弄于自己的股掌之間。

那年秋天，老米吃了整整一個季節(jié)的蘋果。

吃了蘋果，老米的膽子一下子大了，心一下子野了。

伙伴初中畢業(yè)都扛上鋤锨走進(jìn)了坷垃地，修理起了地球。唯有老米念了高中，在煤礦參加了工作，成了伙伴當(dāng)中的佼佼者。

很多中專生、大專生都沒能脫穎而出，老米卻從工人到礦長，從礦長到集團(tuán)公司的紀(jì)委書記，一路綠燈，平步青云。

然而正當(dāng)老米人生得意須盡歡之時，老米被揪住了尾巴。

那筆幾十個億的筑路工程款，擺在了老米的面前。紅紅綠綠的票子扎疼了老米的眼。

老米吞著口水，罵了一句娘：他娘的，這社會餓死的都是膽小鬼。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這么多的錢，不拿白不拿，拿了也不會有人知道。老米獅子大張口，一口吞下了五個億。五個億足夠自己和子孫海吃海喝幾輩子。

然而老米那錢還沒有花出一分，就被揪住了耳朵……

疼痛使老米突然羨慕起了膽小的春來、狗剩兒、豬仔。

被劉二瞎子揪一次耳朵，便能安分守己一輩子，他不知道行將朽木的劉二瞎子揪春來他們耳朵時用了多大的手勁兒？

老米很想時光倒流，他也從路邊進(jìn)犯一次果園，讓劉二瞎子也揪一回自己耳朵。但時光的磨盤，一旦推過去了就不會再回來。

其實他的人生就因為1982年夏天的一個蘋果，就已注定以悲劇的形式來謝幕。

于是，有淚涌出了老米的眼眶。

老米突然睜大眼睛，狠狠地吐了一口痰——

狗日，老子算是被一個蘋果送上了斷頭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