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18年短短的生命里頭一次寫這樣的文章;過去看任何悼文,都只覺得,作者的悲哀確是真切,然而縱然再感人,也只是他人的悲哀而已?,F(xiàn)在我才知道,以一支生人的筆去悼念亡者,是如何沉重而哀痛的事。
鐘道新伯伯是我父親的摯友。打我記事起,就總有關(guān)于他的畫面留存腦海。我年幼時十分怕生,尤其怕成年男子,但鐘伯伯我是不怕的。記得那時我是個小胖墩,眼睛又黑又圓,他便叫我“小熊”——即便現(xiàn)在,我都長成大姑娘了,這個“小熊”的昵稱,也還被他時時喚起。
小的時候在飯店吃飯,總不愿好好吃,常溜下座位去玩。由于個子很小,我常鉆到餐桌下面跑來跑去,跑到鐘伯伯座位附近。他就掀開垂下的桌布偷瞄我一眼,然后伸出食指和拇指作手槍狀沖我比劃著。后來長大了,每當(dāng)人們提起我,夸獎我,他都微微笑著,“嗨”地吁一口氣,得意地說:“小熊嘛,小熊!”邊說邊伸出一只手,比在與桌子齊高的位置,“還這么點高就和我一起吃飯了!每天就在桌子底下跑呢!”
我在還不懂事的時候便知道鐘伯伯是位出色的作家。那時候的我對“作家”沒有絲毫概念,只覺得作家都很偉大,能用文字講故事。稍長大一些,我也慢慢地喜歡上了文字,成了一個小小的文學(xué)愛好者,開始零星發(fā)表些不成樣子的小文章,對文學(xué)心向往之,立志要做一位作家?,F(xiàn)在想來,當(dāng)時對作家職業(yè)的整體感知,幾乎全部來自鐘伯伯,總覺得他活得瀟灑隨性、談吐幽默、學(xué)識淵博,愿意做他那樣的人。后來終于明白作家的不易,每個作文章者都是辛苦的,何況天天月月年年地堅持。鐘伯伯在文學(xué)道路上行了那么遠,成為一位堪稱“著作等身、晉軍主力”的著名作家,是與他的才學(xué)、智慧及努力分不開的。
8月3日中午,我放學(xué)回家,正準(zhǔn)備和媽媽吃午飯,突然接到爸爸的電話,說鐘伯伯病了,他正在趕往醫(yī)院。其時是中午12點10分左右。等到我們吃完飯,爸爸發(fā)來信息,說人走了。我記得當(dāng)時媽媽讀了短信“哎呀”了一聲,過了約半分鐘才緩過口氣,對我說:“你鐘伯伯走了。”剛?cè)攵鷷r我以為聽錯了,一連問了媽媽好幾遍,這才呆呆地坐在了椅子上。鐘伯伯才56歲,身體非常健康,很少生病,也從不去醫(yī)院。甚至前一個晚上還和朋友在一起聚會,談笑風(fēng)生。這一切來得太過突然了,我聽著事后爸爸對整個發(fā)病、搶救過程的講述,以及人們匆匆忙忙討論后事的話語,都還隱隱覺得是關(guān)于什么別的人,而不是我那個最最熟悉的鐘伯伯。我還小,未經(jīng)歷過那般多的生離死別,實在無法想象“走了”這個詞和鐘伯伯有何關(guān)聯(lián)??墒?,他真的走了。他僅把他那沉重的身體留在人世間,供我們瞻望哭泣,不知他鮮活的善于思考的靈魂,又去往何方?鐘伯伯,我才剛剛長大,您還理應(yīng)看著我一天天出落得比現(xiàn)在更優(yōu)秀、更成熟,為什么卻這般絕然地把雙眼闔上了呢?我才剛剛向我的文學(xué)夢邁開了一小步,您還理應(yīng)引導(dǎo)我、批評我、指正我,這可是您答應(yīng)過我的事啊,可您卻為何緊緊合上了雙唇,連一句道別的話都不肯講了呢?
我不知道鐘伯伯這一走,會有多少我尚無法理解的損失,然而自幼伴我成長的那道慈祥的目光,卻再不會回來了?!霸俨粫钡木涫绞沁@般殘酷,我總以為一抬頭,還可以看見鐘伯伯點起煙,瞇著眼,用京味很濃的普通話叫我一聲“小熊”。我還是個孩子,不能評述鐘伯伯一生的成就,更不愿表達對他英年早逝的嘆惋;然而這位長輩的辭世,卻給我的生活留下了無法填補的對白。此時,我只愿用我稚拙的文字為他書寫,哪怕會被多少優(yōu)秀的文字淹沒,也要獻上一點晚輩最誠摯的哀悼。
惟愿,來日捧一卷屬于我自己的文稿到您墓前,讓烈火清風(fēng)給您帶去那淡淡的墨香。那樣的話,您在另一個世界里,也會對我欣慰地微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