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來到赤泥溝的第三天傍晚,才見到赤泥溝希望小學的校長。這三天不但校長不在,希望小學也沒有人,農村小學都放秋假,放秋假的孩子幫助家長秋收,十來歲的孩子下田干活都頂半個勞力。
這里最多的糧食是莜麥和土豆,其它還有一些糜子扁豆之類的雜糧。赤泥溝的人叫土豆不叫土豆叫山藥,叫大豆不叫大豆叫黃豆,叫蠶豆反而叫大豆。這里有自己的風俗和氣候,所以就連判斷人的標準也和外面的人不一樣。
赤泥溝秋天最重的活兒就是一家老小傾巢出動掏山藥,天不亮就出發(fā),天黑凈才回來,去的時候不拿干糧,拿個火兒,清早出去,掏山藥掏到中午,就地生個火兒,烘山藥吃,新山藥,用山里風落的干樹枝烘熟,好吃。一掰冒一股白汽,又面又沙,多少好吃的東西也不換。晚上一家人干得汗流浹背,吃得黑眉烏嘴回來了,牽著的毛驢,馱著土豆;人走路,也背著土豆;小孩子手里也攥著土豆。
校長沒有露面不是因為秋收,而是幫助秋收的毛驢跑了,一跑就是三天,這三天我們三個女志愿者已經吃過學校的熬土豆白菜湯和莜面,也喝過小米粥里的蟲子了。而且去了一趟縣城,買回一袋大米,在倒煙的泥爐子上,黑一個锃亮的鋼精鍋,吃了一頓夾生的大米飯。校長追回毛驢來,到我們房間的時候,前兩個晚上我們是這樣度過的:第一天晚上,我們因為受志愿者交接儀式感人場面的影響,晚上興奮得睡不著,老大程于倩唱了東北二人轉,我唱了山西民歌《小親疙蛋》,老三辛儀唱了童安格,她本來應該唱花兒,因為她是青海的老家。第二天晚上,講了一晚上的鬼故事,這里實在有鬼故事的氣氛,周圍都是山,崖上有一個希望小學,天一黑,學校和荒村野店沒什么兩樣,再加上山風吱嘍作響。老三的鬼故事說了半截,我們就撲在她的身上吱哇怪叫了。當校長坐在我們炕頭的時候,熬過兩個不眠之夜的我們已經都有點迷糊了,只愿吃完晚飯倒頭睡去。不過校長來了,大家還是精神為之一振,校長是個鄉(xiāng)村美男子,修眉大眼,梳著很好看的與年齡不相稱的分頭,他大概快六十了吧?他的嘴巴有點紅紅的爛嘴角,但是很好看,一笑露出整齊的牙齒,只有一笑才把他跟外面的鄉(xiāng)鎮(zhèn)領導區(qū)分開。那笑容帶著農村人的憨厚樸實,但是他不笑的時候還是和普通農民稍有差別,比他們威嚴,衣著也講究一些。除了笑容還有兩樣和這里的農民相同,那就是駝背和羅圈腿,是經常爬山走路造成的。這里沒有一里路是平的,所以這里的青年,再漂亮也都有這兩個毛病。也不知什么緣故,這里的女孩兒普遍脖子短,想找一個天鵝一樣長身細頸的俊俏姑娘非常難。
校長見了我們只是笑,兩只手在褲子上摩挲著,這是山里人的特點,見了人不說話等你來問。即使這是很有見識的校長。別看這荒村野店的校長,參加過兩次團中央青年志愿者的交接儀式,見過好多部級干部,見過好多北大的高材生,見過很多著名電視節(jié)目主持人,這駝背小老頭了不得。
校長,驢找著了。老三是中央機關的,雖然比我們年齡小,但是工作場合她先出頭。
找著了,找著了,校長嘴咧得不能再開地說。
事后知道,校長找的不是自己的驢,而是一名叫花蛾子的學生家的驢。
跑哪兒了?
呀!遠,跑別的鄉(xiāng)了,不是跑得遠,俺早回來了。校長定定神對我們道歉說,俺不在,這幾天委屈你們了,還過得慣么?
老三有點官僚意味地點點頭:還行。
我不禁噗哧一聲笑了,又覺得失態(tài)趕緊繃住,一下子想起老三這幾天喝米湯的樣子,看著碗里的蟲子舀來舀去,最終還是整碗倒掉了。她也不吃莜面,因為胃不好,吃了一次胃痛了一夜。老大在農村生活過,還稍微好一點,不過,這幾天她吃的菜是自己帶來的東北黑木耳,邊吃邊嘆息地說:老二,你們山西咋這么窮呢?我原來想你們這兒肯定漫山遍野都是大棗,嘿!來了一看,光山禿嶺。早知道這樣,不如去百色了,那里的志愿者天天吃芒果。
我笑話她說:看看你那點覺悟,敢情你是沖我們山西的大棗來的?
我們都對自己的愛心進行了模擬貶值,因為校長三天才出現(xiàn),大家不得不對自己打個問號,現(xiàn)在好了,校長終于來了,我們就像敲磬的和尚找到了廟門,找到組織了,我們仨心里踏實了一些,可是還是沒有工作可做。工作要等到秋假開學。
大家都想回家,因為沒事干,可是團中央下過指示,一律原地待命,因為第三批志愿者散布于全國,我們這兒放假不等于別的地方也放假。一句話:陪著。
老三天天在聽錄音機和背英語,說要準備考研,不過一般都是聽半個小時英語,就聽起了流行歌曲。老大天天到農村大嫂家串門,捎帶要鞋墊。我一直窩在屋子里看書。記得剛來的時候,每天一趟的公共汽車一進村,一抬頭就看見頭頂?shù)难骂^上好多紛呈雜沓的腳,紅鞋黑鞋灰鞋球鞋皮鞋,赤泥溝小學到了?,F(xiàn)在我們和當?shù)厝艘粯恿?,外面汽車喇叭一響就跑出去站在崖頭上看看,是不是有別的點上的志愿者或者團縣委的人來看我們。
孤獨,無聊,想家。
有一天傍晚,老大扒在窗玻璃上擺著手叫我們,我和老三呼啦撲過去,看見從學校后院出來三個女人。老三泄氣地說:還以為看什么呢,不就三個女人嘛!
老大神秘地說:非也,我觀察她們好幾天了,這三個人午飯前來一趟,晚飯前來一趟,來的時候手里都拿一個編織袋,走的時候這編織袋有小半截是鼓的。
哦!我和老三似懂非懂地看著她,老三馬上反應過來說:少管閑事,咱們是志愿者,別混同于農村老婆子,多嘴多舌的。
老大不屑地撇撇嘴說:哼,你知道什么?我這幾天深入群眾,有很多人反映,校長貪污扶貧款,好些孩子和資助對象結成對,款子寄一兩年就無緣無故斷了,校長貓膩多了。
我和老三一愣,老三摘下隨身聽的耳機,大家互相看著不說話。好半天,老三才說,難道我們從大城市來到這山溝里吃苦受罪,我們的愛心就倒進了龍須溝嗎?
老大一直目送著那三個女人的身影消失在大門外,天色暗下來了,誰也沒有開燈。老大在黑暗中詭譎地一笑說:我有辦法查清楚她們來干什么?正在這時候,伙房的大師傅在過道里喊道:志愿者老師,吃夜飯了。
第二天下午,老大一下午也沒在屋里呆,老三還在聽音樂,但不時瞟著窗外,又在昨天那個時間,三個女人從后面出來,一人背一個編織袋。老大裝作在門口看風景,她很快就和她們搭上了話,她們一直在門口聊到夾道里的喊吃飯才結束。老大回來了,神情有些失望。老三從土炕上出溜下來問:那些人到底干啥來了?
老大眼皮也不抬,說沒啥,她們是幫著學校食堂削土豆皮的,咱們吃的菜都是她們削過的,削下來的土豆皮歸自己,拿回去喂豬。
哦!我和老三都不約而同長出了口氣。
老大狐疑地說:這三個女人都不難看。
太遠了,我倆哪知道好看難看。老三略一思忖說,不過,其中一個女人好像身材很好,脖子好像也挺長的。老二,你還說這里沒有脖子像天鵝的女人,這個我看算一個。
我笑了說:只可惜生在這種地方,白天鵝也成了灰天鵝了。老大盯了我們一眼說:確實有一個女人挺好看的。
天天過這樣的日子確實挺單調,不過并不缺乏小插曲,這些小插曲給我們的生活添了情味,使人感到山里的生活有趣起來。這幾天我們帶來的吃的東西差不多消滅光了,大家的饞蟲如狼似虎地在精神和腸胃瘋長。我們開始光顧村子里唯一的小賣部,雖然那里能吃的東西少得可憐,但是方便面還是有的。
不過,吃好東西的機會終于來了。
那天大清早我們洗漱完畢,拉開窗簾。這兩間土屋的窗子只有窗臺上方的一溜,所以我們的窗簾像一條很窄的床單。其余的窗戶一律用白麻紙糊了。屋里一盤土炕,兩個泥爐子,一個生火,一個燒炕,地是磚地,地上放三個抽屜的課桌。旁邊有一個單開門的立柜,可以放一些雜物,我們買的電炒鍋和碗筷就放在里面。臨走的時候,我們仨環(huán)顧著這個小土屋,自己也不相信在這個老鼠成堆的地方生活了一年。并且老三回到北京半年后,就打電話給我,無限深情地說:我十分想念咱們的老鼠窩。我說:難道比北京還好嗎?老三嘆口氣說:北京是冷冰冰的高貴,小土屋是臟兮兮的溫暖。
老三那天清早拉開窗簾的時候,看見院子很遠的地方站著兩個孩子,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兒拉著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兒,遠遠地向我們的屋子望過來。她笑著說:誰說這地方沒有天鵝,看,又來了一個小天鵝。我顧不上撲落臉上的水珠抬起頭看去,可不是!
大家洗臉漱口畢,兩孩子沒有走;我們吃完早飯還沒有走;老三聽完熊天平的一首歌,他們還沒有走;又聽完一首許茹蕓,還沒有走;預備聽她那珍貴的考研英語時,那兩個孩子依舊站在那里。我們開始明白,那兩孩子一定有事,不是來看熱鬧的,因為我們參加三次交接儀式,已經習慣被人圍觀,以為他們看一會兒稀罕就走,結果不是這樣。我推開門招呼他倆說:孩子,有事嗎?有事進屋來說。
那女孩兒像拖著男孩兒的手,一步一步向我們走過來,走得極小心謹慎,好像這屋子里面有一顆定時炸彈似的。
他們進了屋子,沒著沒落地站定,女孩兒用微弱的聲音說:老師,到俺家去吃飯。
為什么?我們六目相對,不約而同地問。
俺想叫老師吃飯,往年志愿者老師經常到學生家家訪,家訪的時候總要吃飯。
你家里人知道嗎?
俺媽已經在家里準備著了。
感謝我們的志愿者先驅,為我們開了個好頭,一個絕處逢生的好頭。我們用眼睛商量了一下,老三說:去。然后對那女孩兒說,你們先回去,我們到時候再去,回去跟你媽媽說,就說志愿者老師謝謝她,太麻煩她了。
那女孩兒高興得原地跳了一下,笑出聲來,連連說:不麻煩不麻煩,那一會兒俺再來接你們,俺家離學校不遠。說著就拉著弟弟跑了,跑到門口又回頭看了看,笑得咯咯的。那笑聲很好聽,咯嘣嘣叮鈴鈴,琉璃裂縫玻璃脆。
老大自言自語地說:這個孩子好像哪里見過……
上午十一點,那女孩兒又來接我們,這樣的山里娃的紅臉蛋,這樣的長脖子,好像在哪里見過?她這次沒有害羞,一直等我們穿戴完畢,就在前面帶路。老三問剛才那孩子是不是她弟弟?她說是,還說弟弟秋假開學也該上學了。自己讀初三,明年就畢業(yè)了。
老三問她有沒有資助款,她羞赧地說自己學習不好,沒人資助,不過她特別會唱歌,希望將來可以當演員。如果可能的話,弟弟上學有人資助就好了。還說弟弟有病,頭發(fā)里長了白癜風,爸爸癱瘓五年了,幫人家掏窯洞時窯洞塌了把下半身打壞了。
離學校很近的小女孩兒的家走了二里路,一進她家的窯洞,看著迎上來的人,我們仨都傻眼了,一樣的紅臉蛋,一樣的長脖子,怪不得看著這女孩兒這么眼熟,原來她媽媽就是削土豆皮的灰天鵝。
午飯吃的什么?哦,用饣合 饹床子壓出來的山藥粉絲,糜子粉做的油炸糕,一窩絲的烙餅,一碗燉土豆,還有一大盤雞蛋。這里蔬菜奇缺,因為山上的地靠天雨打糧食,菜是種不活的,這里吃的水還要到井里去挑。這里抽水機用不上,土地分散,大多都在山坡上,也無法澆灌。所以這里菜和糧食是一回事,比方土豆是飯是菜也是糧,甚至吃莜面餃子,餃子餡兒都是用油鹽炒過的干莜面粉。
我們目睹了做飯的全過程:土豆蒸熟去皮在壓饣合 饹的床子里,循環(huán)往復三次壓出來的土豆粉,下在開水鍋里,煮熟后就是土豆粉絲,又筋道又滑溜,擱了蔥花和花椒油,放了鹽醋,特別清爽好吃。糜子粉放在籠屜里蒸熟后,把金黃的面團揪成一疙瘩一疙瘩的劑子,壓成一個個小圓片,直徑約摸兩寸,丟到鍋里炸,炸出來就是油糕。外焦里嫩,香軟可口。白面用胡麻油和起來,烙出來的餅一提一窩絲。然后灰天鵝端出一小筐雞蛋,找出一個大海碗,一個接一個磕到碗里。
“咔——嚓——”
“咔——嚓——”
“咔——嚓——”
我們三個看呆了,難道灰天鵝要把這一筐雞蛋都磕完嗎?老三趕緊上去拉住灰天鵝的手:嫂子,這是干什么?哪能吃得了那么多?再說留著給大哥和小弟弟補身子吧。
灰天鵝笑著推開老三的手說:俺家能來志愿者老師吃飯,可是頭一回,以前輪都輪不上俺們。妞子要強,總想有志愿者老師來家吃飯,可從來沒來過。今天她去叫,俺心里還不指望,當真叫來了,俺心里別提有多歡喜??彀咽帜瞄_,才十二顆雞蛋,早知道你們來,俺就一顆不賣天天攢著,以前的雞蛋都賣了,這幾個也差點賣掉。幸虧沒賣,要賣了拿啥給老師做菜?咱這窮地方,啥也沒有,讓你們大城市來的人難活。老三被推開了,雞蛋碎裂的聲音又響了五六次,雞蛋筐子空了?;姨禊Z滿面笑容地用筷子攪雞蛋,好像要過年一樣。
我們永遠不會忘記,在這光山禿嶺的赤泥溝,在這赤地遍野的赤泥溝,在這清水貴如油的赤泥溝,在像人心一樣曲折的山道旁,在像娘懷一樣溫暖閉塞的窯洞里,一個比我們大不了多少的女人,一頓飯給我們吃了12個炒雞蛋,12個呀!當然,在北京吃12個雞蛋就是土氣,在東北吃12個雞蛋就有點傻,即使在山西一個不起眼的小城市里,我們這種生活檔次的人吃12個雞蛋也實在好笑。可這是赤泥溝,沒有集市沒有小販,上縣城走一天才能到;半個月才從很遠的村子來一個賣豆腐的。這里除了土豆就是莜麥,除了莜麥就是土豆,而我們竟然一頓吃了大嫂12個雞蛋。
一頓飯我們再沒有什么話說,我們看著睡在炕上的男主人,看著一團歡喜的女主人,看著小天鵝樂得合不攏嘴拿東拿西幫忙干活,看著小弟弟把臉藏在碗后面一眼不眨地看著我們。
吃完飯喝了小天鵝沏的紅糖水,灰天鵝拿來一個小盆兒又拿了許多吃食,吩咐小天鵝好生送志愿者老師回去。出來我們的時候,又大聲說:志愿者老師,一定再來俺家。
街上早圍攏了好多看熱鬧的人,有人說:石頭家的,志愿者老師來吃飯了?
灰天鵝更大聲說:是,志愿者老師來家吃飯了,讓妞子送送她們。
我從那聲音里聽到了硬氣,她好像在說,你們家有志愿者吃飯,我們家也有,我們不比你們差。第二天下午,那個小天鵝又來了,我們已經知道她叫花娥子,花娥子把捏在手心的一張50塊錢遞到我手里說:俺媽說了,叫老師吃飯是俺們情愿的,不能要老師的錢。說著扭頭就跑了。老三在旁邊尷尬地說:這是我臨走悄悄塞在她家炕席底下的,一頓飯吃了人家那么多好東西,實在過意不去。
灰天鵝依然天天來削土豆皮,我們在屋里已經把她看熟了。天鵝脖子紅臉蛋,她的腰挺得很直,我知道這個女子自己替男人撐著天,又自己俯臥為地,托著兩個孩子,這個女人不易。
一個月很快就過去了,這期間,老三請假回了一趟北京,這家伙新婚一個月就下來鍛煉了。老大回不去,不過她和村子里的婆姨已混得很熟。她自己在縣城扯了好多布,讓那些婆姨們幫她繡鞋墊,她也經常到校長家,去的時候先要端一盆東北寄來的黑木耳,另一方面又去大量搜羅校長的罪證,但大多是小道消息。
一個月過去了,開學了,校園里一下子熱鬧起來。這里交學費,一部分是糧食,一部分是錢,到處是背著糧食的家長和孩子。因為大都離家遠,必須住校,所以還有住校的糧食需要交到學校食堂。
開學就意味著我們需要明確所教的科目,老三帶三個初中班的音樂課,是學校有意派她一個輕活兒。我?guī)С跻坏恼Z文,老大帶初三的語文,這大概是因為她的學歷是本科,我的學歷是??啤S幸惶炖洗笸蝗挥H熱地把我拉到一個背靜地方,拿出一個綠綠的東西說:給你一個好東西要不要?
什么?我不耐煩地說。
看,真正的綠松石,送給你。說著就來拉我的手。
我甩開手說:不要,我這人天生喜歡土木石塊,不喜歡珍珠瑪瑙。說吧,你有什么事兒要求我?
程于倩一點也不惱,笑嘻嘻地說:算你猜對了,老二,咱們換換班怎么樣?
我斷然說:不換,教幾年級不是教。
老大陪著笑臉說:老二,實話告訴你吧,我當初上大學是因為我是本地的競走冠軍,這個記錄保持了五年,后來我被保送讀的本科。我看過你的簡歷,你是個作家,教語文不成問題。我就在初一對付著教,你教初三怎么樣?畢業(yè)班明年還要中考,我怕誤了人家。
看著她真心實意地求我,我不想太難為她,就答應了。
第一次上課,我欣喜地看見了花娥子,花娥子也看見了我,我看見她興奮得臉都通紅了。不過,不久我就知道,花娥子是班上最搗蛋的女生,跟別的女生打過架,愛打扮,上課不認真聽講。有一次我親眼看見,她站在教學樓二樓的欄桿后面,給下面的幾個走路的男生喊上操的口令:“一二一,一二一,”幾個男生馬上不自在起來,一起抬起頭罵:死娥子?;ǘ鹱泳秃敛涣羟榈匕岩话淹翐P在了他們頭上,直到看到我,才一伸舌頭,哧溜鉆回了教室。
我們班的學習委員告訴我,咱們班特別亂的原因,就是有幾個搗蛋鬼,其中花娥子就是個禍害,她和她媽一樣,都是壞女人。
你知道什么是壞女人嗎?我把手放在學習委員的肩膀上說,作為班干部,不要對同學有偏見,要高姿態(tài)一點。要多幫助差勁的同學,不要背后說人的壞話,尤其是女孩子的壞話。學習委員不說話了,紅著臉垂下了頭。
我沒把學習委員的話當回事,因為我聽說跟花娥子打架的正是她,她的話能信嗎?當然不能信。借一次修改作文的機會,我把花娥子叫到我的小屋,想委婉地說服她,可說完作文,還沒等我張嘴,花娥子就說,老師,我知道你想說什么,有人告了我的狀。我爹癱瘓了,我媽是個女人,弟弟又小,他們全都看不起我。那家伙別看學習好,心眼兒壞著呢,活動課的時候,只要她寫完作業(yè),就在我們旁邊擾亂,怕我們學習比她好了,把她比下去。跟她打架,我是給大家出氣。
花娥子,別把人想得太壞了。學習委員沒那么壞,你和她都是好孩子。我知道你喜歡老師,能不能為老師做一個守紀律的好學生呢?
花娥子默不作聲了,眼圈慢慢地紅了,然后點點頭。
從此學習委員不在的時候,我就讓花娥子給同學們收作業(yè)本,當然這是征求過學習委員意見的,她開始有點不高興,但時間一長,兩人因為接觸多了,反而倒要好起來?;ǘ鹱与m然成績還不行,不過聽話多了。班里的男生背后都稱花娥子老大,現(xiàn)在花娥子不鬧了,他們也便老實了許多。我們教課教得不錯,老鄉(xiāng)喜歡我們,學生愛戴我們,我們仨很有成就感,星期天總有學生來請吃飯,雖然都吃得不怎么好,但比起學校的食堂來要強多了。
我們也經常去校長家吃飯,校長的老母親很慈祥,我們叫她奶奶,校長的妻子也很賢惠。校長比我們想象的還要精明,他已經跟老大講好,由他們單位贊助,讓部分老師和優(yōu)秀學生到北京旅游一趟。老三已經聯(lián)系好二十臺電腦,都是半新的,準備捐助給學校。我都不知道他們是在什么時候談妥的。
我知道校長打了老三的主意,又該打我的主意了,有一天晚上校長又請吃飯,便笑嘻嘻地說:池老師是山西人吧?山西人愛吃抿面,今天咱們就吃抿面。
那天去的時候,老大的木耳已經送完,老三的工作單位本身就比較唬人,我就成了最薄弱的環(huán)節(jié)。怪不得我聽說,上一批志愿者有人交接完就回了家,只不過給拉了一點贊助,免除了實地服務,這就是校長的貓膩兒。欺上瞞下,不過在這么窮的地方,教幾天書實在沒有給一點東西起作用,我們埋在孩子們心中的火種,往往會成為走不出大山的孩子的精神痛苦。
果然,那天吃飯校長先給老三敬罷酒,感謝她為學校做的貢獻,然后又給老大敬罷酒,感謝她即將成行的旅行。輪到我,校長就舉著酒杯說:池老師,我知道你們那里離五臺山近,若能沾你的光,讓我們這里的窮老師去五臺山看看就好了。
我覺得腦子轟地一聲炸了,我的臉很熱,迅速蔓延到全身。
我和校長的酒杯舉在半空中,那透著黃酒琥珀色的酒杯,越脹越大,像兩個磨盤飛速地在空中轉,越轉越快,最后砰地一聲碎了。酒杯沒有碎,我和校長碰杯了,一些話從我的嘴里不負責任地溜出去了:校長,你高估我的本事了,我是一個小雜志的小編輯,在單位也是聽人呼來喝去的,別說給你們拿路費去旅游,就是我報銷出差的路費,也非常困難。要不是團中央舉行這次活動,我恐怕再有愛心,也獻不到赤泥溝來的。
老大推了我一把,朦朧中我聽見老三說:池老師喝醉了,您別把她的話當真。這家伙老覺得自己是個女李白,動不動借酒撒瘋。
老大老三把我扶回住處,安頓我睡下。老大在我枕頭說:輸血式扶貧啊,撈也撈不夠?。∵@些人哪有一點感恩的心,他們把我們當什么了。接著又冷笑著說,給學校和老師孩子們,撈點就撈點吧,別撈到自己碗里就好。
第二天在操場上溜達,遠遠看見校長,正想溜掉,卻被他叫住了,校長笑著說:池老師,昨天有點喝高了。我也笑著說:校長,你家的酒是多少年的陳釀啊,真有后勁兒,我沒有做什么無禮的事吧?說什么不該說的話了沒有?我是怎么回到住處的一點也不知道了。
校長嘿嘿笑著說:看來確實醉得不輕。
以后,校長再沒有和我提這件事,見了面和從前一樣,我也就不再耿耿于懷了。日子過得很快,可能是有一群暖心的孩子,所以讓人忘記了這里的荒涼和貧寒。更奇怪的是,老三回北京反而瘦了,回來不到半個月,竟然胖了。大家得出一個結論,回城市住,白瘦;到赤泥溝住,黑胖。
寒假很快就到了,將近放假,從北京一所大學的愛心社來了五個學生,三男兩女,說是來搞社會調查的。他們天天在校長家吃飯,校園里又騰出兩間房給那三個男孩兒住,那兩女孩和我們擠在一個屋子里。這五個人和老大混得很熟,特別地親熱。北京來的大學生嘛,都有點故作謙和的趾高氣揚,正是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時候,他們經常和學生聯(lián)歡,課間活動和學生玩在一塊兒。惹得學生心猿意馬,上課也聽不進去了。不過沒過兩天,他們突然不在校長家吃飯了,把學校的會計找來,搬來很多落滿灰塵的舊賬本,說要查學校的賬,校長就像查別人似的滿面笑容指揮老師們搬來賬本,又讓會計等著回話。這五個大孩子忽然也不和校園里的孩子玩了,日夜作戰(zhàn)查賬本,其中一個頭頭指著校長說:你也不準走遠,隨叫隨到。群眾反映你們貪污扶貧款,我們要查個水落石出。
校長陪著笑臉說:是,不過查賬歸查賬,吃飯還是到俺家吃吧,食堂的飯實在是太差了。
一個女生嚴肅地把右手一推說:我們要和你劃清界限 ,不要腐蝕拉攏工作組成員。校長咽了口唾沫,依然謙卑地笑著。
賬查了三天,毫無結果,第三天晚上校長被叫到了我們房間,因為這里就是辦案組。天知道誰的辦案組?是誰允許的?校長依然謙卑地笑著,老大積極地把屋子里的小燈泡換成了一百光的大燈泡,照得屋里亮如白晝,燈下的人顯得又逼真又蒼白。這五個大孩子坐在炕沿上,就好像坐在法庭上一樣,頗有種審判的氣氛。我看見校長的笑容僵在臉上,額頭上出汗了。
坐在最當間的頭頭說:你別以為賬本沒問題,你就沒問題,食堂總有人來削土豆皮,是怎么回事?
校長萬萬沒想到會問到這個問題,想了想說:我們這里一直是這樣,有幾個困難戶來削了山藥皮回去喂豬,也算是學校幫襯二等特困的學生。
來削土豆皮就沒有別的條件?你丟開工作出去三天,幫誰家找驢去了?
校長不知所云地呆望著他們。
事情就像你說的這么簡單?
就這么簡單。
好,看來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來,把外面那個人帶進來。
門開處,進來一個人,她縮在門口,不愿意往燈下走,我心里一驚:灰天鵝。
校長回頭看了看,臉色沉了下來,不過他一句話也沒有說,臉上風云變幻,謙卑變成了狠毒。他在忍,忍著不讓自己爆發(fā)出來,他畢竟是一個校長,而對手只不過是五個不諳世故的孩子。
我在屋里找老大,老大漸漸退出了門外,這是她干的,我和老三幾乎是不約而同盯著她出了房門。屋里的問話還在繼續(xù):你和這個女人是什么關系?為什么讓她削土豆皮?她除了土豆皮還得了學校什么好處?
校長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說就等于默認。一段死一般的沉靜之后,有人打破了這不安的寂靜,就是瑟縮在燈影下的那個女人,她不知道哪來的那么大的勇氣,一步跨到賊亮的屋子中間,攔在校長前面大聲說:什么都是俺的錯,是俺勾引了校長,讓俺削土豆皮,俺喂了豬,長了膘,才好給俺娃繳學費。俺有了校長,才能幫俺收回莜麥山藥,好給娃們交吃食堂的口糧。俺就是待見校長,咋了?這犯著誰的王法了?俺校長嬸子還啥都沒說,用你們管?俺見的志愿者老師多了,沒見過你們這樣的,你們給赤泥溝一分錢了,還是資助赤泥溝的學生娃了?還是在這里吃苦受累教書了?還沒來幾天,就想牽瓜砍蔓子把我們一鍋端了。天天吃校長的飯,吃到腿肚子里去了?
全場的人都傻眼了,后來還是校長說玉子,別說傻話了,那叫作玉子的灰天鵝才停了下來。
校長用毒的眼神看了玉子一眼,玉子就停下了,像一個溫馴的孩子。眼中接著充滿了淚光,罩定電燈下果敢的女人。我知道校長為什么會梳那樣年輕的發(fā)式了,也知道校長的眼睛為誰亮晶晶的了。但以校長的精明,他完全可以用手中的權利給灰天鵝爭取資助款,可是他沒有,我們是不是把人想得太壞了?他只不過是想給他的學校多爭取一點,哪怕卑躬屈膝。他是一個合格的校長。
對校長的審問不了了之,校長沒有受到任何傷害,他還是赤泥溝當仁不讓的校長。
第二天一早,天不亮,那五個大孩子就坐上第一輛開往縣城的公共汽車回家了,黎明中卻只有校長去送他們。
從那天起,花娥子就天天曠課,我心里很著急,星期天就去了他們家,玉子告訴我,花娥子不想念書了,搭了一個唱戲的草臺班子走了,她嗓子好,能唱紅,還說要養(yǎng)活我們一家子呢!當媽的說到這兒眼圈就紅了。我心里也很難過,把手按在玉子的手上問:你不去削土豆皮了?不了,她說,去了給校長惹麻煩,多少人盯著呢,不削山藥皮也活人哩。
第二年暑假,我們服務一年期滿要離開赤泥溝了?;ǘ鹱訌耐獾刳s了回來,那夜山風清涼,月牙焦黃,她陪著我們散步到曠野,我們回頭遠遠望著赤泥溝希望小學。她給我們唱了一支《你別走》,這是團中央委派的五批志愿者中最流行最著名的一首歌曲。歌聲在山野中蒼涼地回蕩,蘊藏著一生的感動:我驕傲,我們是第三批,承前啟后,繼往開來……花娥子的嗓子確實好,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
轉眼,離開赤泥溝已經七年了,我想花娥子可能結婚了吧,還生了一個女孩兒,天鵝脖孩紅臉蛋,腰身挺直,我喜歡這樣的女子。我不喜歡短脖子駝背羅圈腿,那畢竟是落后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