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想起一句話“人生是痛苦與無聊之間的鐘擺”,頭暈已成為按時發(fā)作的毛病,許多時候我的手腳不由我的神經指揮,有時候頭暈得甚至站立不起來。我懷疑我的鐘擺是不是要停止了,而時好時壞的精神緊張、煩躁不安更是折磨著我,我不敢照鏡子,一張沒有棱角的臉,過早隆起的小腹,狗熊般臃腫的身材,企鵝般蹣跚的腳步,沒有男子漢的陽剛,缺少年輕的朝氣。眼角已爬滿了皺紋,這又讓我想起一句話:“豬的頭上長滿皺紋,難道它也在苦苦地思索?”十幾二十歲時雄心萬丈,氣吞山河,仿佛一跺腳地球也要顫抖,年過三十才知天高地厚,在文化與環(huán)境雙重滄桑的打磨下,口氣只能是越來越小,骨氣也越來越少,天地之大,找不到北,仿佛一只喪家之犬,只聽一聲召喚便搖尾而去。
我好飲酒但不勝酒力,常常喝得酒酣意足。平時也算木訥,三杯下肚滔滔不絕,喜笑怒罵全不顧別人的尊嚴。正如王蒙所說,初喝如猴子,殷勤之至,上躥下跳,頻頻舉杯;再喝如孔雀,沾沾自喜,自吹自擂;再喝如老虎,吆三喝四,勢不可擋;喝多為豬,大石上、草地上和衣醉臥渾然不覺。酒后迎風,風蕭蕭兮易水寒,竟有高漸離送荊柯刺秦王一去不復返之豪情,自感悲壯不已;有時赤膊坦胸,摔瓶砸碗,濫飲狂歌,終日醺醺,而醉后則五內俱翻,痛苦不堪,自慚形穢,后悔不迭,在一次次爛醉中公私兼廢,身體松垮,心也變得蒼老。
體育項目,一竅不通,獨愛棋牌,如癡如醉,神魂為之癲狂,志念因之邪僻,引類呼群,不分晝夜??倢蕵穲鲋?,看作極樂世界,在勝負撞擊中體驗榮辱,在投骰斗牌中虛度春秋,乃到澳門葡京大酒店一擲千金方知天外有天,再不回頭終將蹈海以入魚腹。十年光陰,損去大半,幡然悔悟,悛改之日已是千瘡百孔。
結婚以前,孑然一身,吃好足矣,自恃腹有幾部詩書,心高氣傲,視金錢如糞土。結婚后,妻下崗在家,柴米油鹽,外窘迫,才思賺錢養(yǎng)家,賺錢則多交,多交則多求,多求則多辱??俊鞍岽u頭”買來賣去賺得蠅頭小利,幾年里雙休日沒有休息過,肩扛手拿,汗流浹背,遇一熟人,倍感羞愧,有時夜行千里,早晨不誤上班。堅持數(shù)年,始知金錢之難,金錢之貴,竟吝嗇得總嫌自己肚大貪吃。東奔西走,傍晚買菜也要貨比三家,腳步匆匆,原是為存小錢于銀行。夢中不再有唐詩宋詞,多是與人進行討價還價的商磋。一日,經不住朋友巧舌如簧,股海淘金,傾囊而出,待鳴金收兵,丟盔棄甲,所剩無幾。又轉向收藏,流連于古玩市場,奔波于野村僻鄉(xiāng),帶著幼年的尋寶夢,投入數(shù)萬資金,買回一大堆棄之墻隅的贗品,大小投資無不是乘興而去,敗興而歸,陶朱公處沒有取得真經。
喝酒、玩耍、賺錢已使我疲于奔命,自信全無,唯有讀書還不至于禍及身心。上學時雖身處于校內而心馳于校外,聽而不聞,視而不見,難以集中精力去學點東西,既沒有專業(yè)也不懂技術。工作后心浮氣躁,隨心所欲,好讀書卻不求甚解,藏書數(shù)千冊未曾精讀一本,日記百萬字,卻如小孩造句不成段落,總想寫點什么,至今沒有一篇文章問世,妻戲謔:“買書看書,這么多年寫成點啥?”我頓時面色鮮紅,頭低得要埋到塵埃里去。
三十三歲,功名尚未看淡,二目早已無神,志向飛馳于九霄云外,心思游離在瑣事之中,想辦的事很多,能辦成的卻很少。對工作我還算務本,談不上熱愛,也稱得上盡心,力求完成好領導交辦的事,太主動又怕惹人煩心。笑容可掬是在上班路上,行色匆匆是在下班途中,感覺不出周一至周五的區(qū)別。面對紛繁復雜的人際關系,我經常顯得力不從心。人與人的關系日益微妙,競爭日益激烈,協(xié)調、斗爭、攻擊、忍讓,人際關系已成為人性最具殺傷力的炮彈。正所謂泥沙俱下,魚龍混雜。我也曾單純,也曾熱情,也曾真誠,而今變得哼哼哈哈老于世故,冷漠、圓滑、孤獨。
對朋友,我也算誠心,但偶爾傾心密談的話語,被朋友當作向上司邀寵的談資,有一種被剝光衣服游街的尷尬,感受到徹骨的寒冷。事業(yè)小成,白馬紅纓,人來人往,門庭若市,自己也感到張狂與得意。偶有失落,朋友們多匆匆而過,話語寥寥,像躲避一堆六月的韭菜,自己也感到落魄與凄涼。我對自己對別人都很寬容,自己搖搖晃晃立足不穩(wěn)也沒有與別人爭斗的資本;既不是老好人,也沒有軟骨病,處事既不與人相同,也不與人不同;鄙視那些自我膨脹,不懂裝懂的成功者,更痛恨那種頤指氣使落井下石的得意小人。
家中老幺,備受寵愛,父母投入最多,今年過七旬,本應小心服侍,以報養(yǎng)育之恩,而今還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他們總是想方設法排解逆子承受的壓力和自尋的煩惱。
三十三歲,父母面前不孝,領導面前不忠,群眾說我無能,民主測評一年倒退十名,三年后,孫山與我不爭。
一言以蔽之,天下無用第一,古今不孝無雙,庸且俗耳。
三十三歲,酸甜苦辣,偶遇心煩頭暈更甚,心亂如麻,萬念俱焚。一日,女兒半夜突醒,見我伏案涂抹,說:“爸爸,我長大也要像你一樣愛學習?!蔽翌D時熱淚盈眶,信心倍增,努力吧,我至少還是女兒眼中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