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名,號雪芹,又號芹溪。曹雪芹的生年為康熙五十四年(1715)前后。這時的曹家已經(jīng)“不及先前那樣興盛”,但曹雪芹趕上了家庭最后一段繁華時期,領(lǐng)略到了前輩的流風(fēng)余韻。他這個家庭不僅有著世家的排場,同時也是世代書香,藏書數(shù)萬冊之多。曹雪芹的少年時期就是在一個具有濃厚藝術(shù)、文化氛圍的家庭度過的,這為他日后成為一個文化巨人準(zhǔn)備了優(yōu)良的文化素質(zhì)和藝術(shù)素質(zhì)。
家庭的抄沒對曹雪芹的打擊太突然。他在驚怖惶恐中結(jié)束了自己炊金饌玉的少年生活,離開江南佳麗地??梢韵胍姡@位文學(xué)上早熟早慧的少年,佇立在北去的舟中,依依望著幾代人曾經(jīng)往來其間的秦淮河、玄武湖、燕子磯,望著他朝夕生活在其中的織造署及署中的西園西池,他心里該會涌起多少激憤和傷感!“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故園花草,秦淮風(fēng)月,此后就只能永不消逝地留在他的夢中和記憶之中。
大約雍正六年三四月間,曹雪芹一家到達北京。他們最初的安身之地應(yīng)當(dāng)是綏赫德?lián)芙o的崇文門外蒜市口地方的17間半房。但曹雪芹并沒有在蒜市口地方的17間半房長期定居。大概是生活一天比一天窮困潦倒,家庭內(nèi)部的矛盾也越來越多,他不得不流落于城內(nèi)外各處,有時甚至棲身寺廟。曹雪芹曾在右翼宗學(xué)擔(dān)任差事,并與皇族子弟敦誠、敦敏等人朝夕相處,得到敦誠、敦敏等人的賞識。敦誠、敦敏兄弟是乾隆九年(1744)以后在右翼宗學(xué)讀書的。曹雪芹在宗學(xué)是以才子、詩人的形象出現(xiàn)在眾多皇族子弟的面前的。當(dāng)時宗學(xué)里有吟詩結(jié)社的活動,曹雪芹是詩社的活躍人物。
曹雪芹工詩善畫,博學(xué)多才,但他非常厭惡走科舉仕途之路,他曾教過書和經(jīng)歷“悲歌燕市、賣畫為生”的日子。他從曹家敗落的劇變中,看到了統(tǒng)治階級盛衰輪替無可挽回的命運,開始孕育著“醉余奮掃如椽筆,寫出胸中塊壘時”的宏大意愿。而且在其好友敦誠的勸導(dǎo)下,曹雪芹因生活所迫而離開北京城,全家遷到香山腳下,過著“舉家食粥酒常賒”的艱苦著書生活。
曹雪芹在40歲前后移居北京西郊傍近西山的荒村。黃葉村者,本非實名,只因乾隆二十二年丁丑(1757),敦誠自喜峰口寄詩與曹雪芹,其末云:“……感時思君不相見,薊門落日松亭蹲(喜峰口古為松亭關(guān))。勸君莫彈食客鋏,勸君莫叩富兒門,殘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書黃葉村?!鄙w暗用清初王蘋“黃葉林間自著書”之句意也。復(fù)因東坡早有“家在江南黃葉村”之語,故綰合而巧用之。西山多黃柿紅楓,秋來漫山遍谷,未嘗實指何林何地也。雪芹何時由城中而遠徙西郊山村的?敦氏此詩,透露出大概的年月:至晚,乾隆丁丑之。
宗學(xué)這小差事的微薄俸餉沒有了,生活必然更加困頓。乾隆二十六年秋天,敦敏、敦誠到西郊看望過曹雪芹,兩人各寫一首七律留贈他。敦敏的是《贈芹圃》:
碧水青山曲徑遐,薜蘿門巷足煙霞。
尋詩人去留僧舍,賣畫錢來付酒家。
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風(fēng)月憶繁華。
新愁舊恨知多少?一醉冒毛 氌白眼斜。
敦誠的是《贈曹雪芹》:
滿徑蓬蒿老不華,舉家食粥酒常賒。
衡門僻巷愁今雨,廢館頹樓夢舊家。
司業(yè)青錢留客醉,步兵白眼向人斜。
何人肯與豬肝食?日望西山餐暮霞。
兩首詩描寫了曹雪芹的住地和處境。他住在“滿徑蓬蒿”的茅櫞衡木之下,過著“舉家食粥”的貧苦生活。他經(jīng)常依靠賣畫維持生活,有時也依賴親友們的周濟?!芭e家食粥”是用顏真卿《與李太保貼》中語,“司業(yè)青錢”是唐代蘇源明(國子監(jiān)司業(yè))送錢給才人鄭廣文買酒的故事。從朋友們的描寫和使用的典故上,可以想見曹雪芹生活的窘?jīng)r。他靠賣畫,或者依賴朋友的周濟,自然只能勉勉強強糊口。
曹雪芹是有些闊親戚的。如他的姑表兄福彭(訥爾蘇長子,曹寅女生),在雍正年間襲王爵,授定邊大將軍;乾隆即位后,協(xié)辦總理事務(wù),擢任議政大臣。曹雪芹擁有這樣重要的社會關(guān)系卻窮困潦倒如此地步,大概同他孤傲的性格有關(guān)。他窮困無可奈何的時候,可能也會求靠親友,會得到富人們的周濟,但他受不了冷眼,咽不下殘羹冷炙。他始終保持著傲世的態(tài)度。敦敏《懋齋詩鈔》里有一首《題芹圃畫石》:
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見此支離。
醉馀奮掃如椽筆,寫出胸中時。
這是題寫在曹雪芹畫上的詩,說曹雪芹酒后揮毫畫出的奇峭的石頭,猶如他自己的傲骨。曹雪芹另一位年齡也比他小的詩友張宜泉,其《題芹溪居士姓曹名,字夢阮,號芹溪居士,其人工詩善畫》寫道:
愛將筆墨逞風(fēng)流,廬結(jié)西郊別樣幽。
門外山川供繪畫,堂前花鳥入吟謳。
羹調(diào)未羨青蓮寵,苑召難忘立本羞。
借問古來誰得以?野心應(yīng)被白云留。
詩中說曹雪芹不羨慕李白(青蓮居士)曾受到皇帝調(diào)羹賜食的寵幸,不忘閻立本應(yīng)詔到御前畫畫所留下的羞恥,樂意在山野與悠悠白云為伴??磥?,工詩善畫的曹雪芹是有機會往高枝上爬的,但他不肯“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甚至連皇帝的恩賜也不希冀。他對庸俗的利祿之輩,常常以白眼相待,“步兵白眼向人斜”,“狂于阮步兵”,這樣的傲世性格決定了曹雪芹必然愈來愈貧困。曹雪芹在北京西郊寂寥的荒村,度過了上十個春秋,饑寒疲憊困擾著他,直至生命的最后。
中外文學(xué)史上的偉大作家,幾乎都是嘗盡人世間痛苦之后才成就輝煌的文學(xué)事業(yè)的。文學(xué),同苦難似乎有不解之緣。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安慰、勉勵洪、趙執(zhí)信的詩,有一句是“窮愁天亦厚虞卿”。說虞卿(戰(zhàn)國時人)的“窮愁”是老天爺?shù)暮褚狻捎诟F愁,虞卿才得以發(fā)憤著書,自見于后世。這就是苦難造就文學(xué)的道理,也就是古人說的,詩“窮而后工”。中國歷史上的思想家、文學(xué)家大都懂得這個道理。司馬遷在《史記·太史公自序》和《報任安書》里,列舉周文王、孔子、屈原、左丘明、孫臏、韓非等人處在困厄之中“發(fā)憤”(發(fā)抒憂憤)著書的故事,并指出:“此人皆意有郁結(jié),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边@里所謂“意有郁結(jié)”,就是因經(jīng)歷、體驗了窮苦和憂傷而產(chǎn)生的精神痛苦。“發(fā)憤”、“舒憤”,近似于現(xiàn)代人講的“宣泄”。文學(xué)的歷史表明,偉大的文學(xué)作品往往是作者宣泄其痛苦的經(jīng)歷、體驗、感悟而產(chǎn)生的。雖然痛苦并不一定會產(chǎn)生偉大的作品,但只有經(jīng)歷和體驗過人生的辛酸和苦痛的作家,才有對人生和歷史的深入思考與悲劇性感受,才會感悟到民族和人類所面臨的憂患與危機,才能打開藝術(shù)靈感的閘門,激起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沖動,創(chuàng)作出真正偉大的文學(xué)作品。在痛苦中孕育的文學(xué)作品,最富于感情,最能打動人心,也最令人深思。
曹雪芹由富貴墜入貧困之后,往日繁華靡麗的生活,恍如一番夢幻留在他的記憶中。由于往事成了夢境,他便有了冷靜的回味與反思,有了一種“愧則有余,悔又無益”的悵恨;他對人生和歷史也就有了更多的領(lǐng)悟,對世人的真面目也就看得清楚了。他痛苦地意識到,自己的家庭存在著許多無法治愈的弊病,許多無法彌合的矛盾,衰敗是不可避免的;而那一潭死水的生活中,只有“行止見識皆出于我之上”的裙釵們,值得憐惜,不應(yīng)當(dāng)“一并使其泯滅”。曹雪芹的朋友經(jīng)常說到雪芹的“夢”與“憶”:“秦淮舊夢人猶在”、“廢館頹樓夢舊家”;“白雪歌殘夢正長”、“秦淮風(fēng)月憶繁華”;雪芹自己也說他“曾歷過一番夢幻”。往日繁華生活及其卓爾不凡的女子,留給他的無盡回憶、思考和愛與恨,是他一生永遠解不了的情結(jié),是他創(chuàng)作激情與靈感的來源。
曹雪芹住地西山一帶,名剎古寺很多。這些佛寺里,有名僧,有隱于佛門的高人。他常棲止于佛寺,肯定會同這些方外人物研討蘊藏著極深智慧的禪理,并和他們建立起深厚的友誼。又有人傳說曹雪芹“放浪形骸,雜優(yōu)伶中,時演劇以為樂”。他是否真的曾粉墨登場參加演出,還很難說,但他肯定有演戲的(優(yōu)伶)朋友,而且對戲曲藝術(shù)和各種通俗文藝有很深的感情和理解。
曹雪芹獲得了廣泛接觸社會、深入認識社會人生的機會。當(dāng)時的中國社會,號稱“盛世”,維持著相對安定的局面,農(nóng)業(yè)、手工業(yè)、商業(yè)、對外貿(mào)易以及科學(xué)文化的發(fā)展,都超越了明朝后期最繁盛的時期。遠離江南繁華地區(qū)的北京城,這時也是“商賈云集”,店鋪林立,貨行會館遍布于城內(nèi)外。然而,延續(xù)了兩千多年的封建專制社會,已經(jīng)累積了厚厚的歷史污垢。隨著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和特權(quán)膨脹,上層社會必然要大肆聚斂財富,驕奢腐敗。在曹雪芹生活的“盛世”年代,從皇帝、滿族親貴到文武大臣,以及享有種種特權(quán)的旗人,均失去開國之初的儉樸淳厚,驕奢淫逸相習(xí)成風(fēng),腐敗氣息日益蔓延。這不僅妨礙了農(nóng)業(yè)、手工業(yè)、商業(yè)和新的經(jīng)濟因素更大的發(fā)展,加深了君主專制和地主階級剝削制度下所固有的社會矛盾,而且一些貴族世家也因之衰敗沒落。雍正皇帝在雷厲風(fēng)行整頓吏治、稽查虧空的同時,也有意整治旗人的頹靡奢侈之風(fēng),曾多次指斥旗人“備極紛華,爭夸靡麗,甚至沉緬梨園,傲游博肆,不念從前積累之維艱,不顧向后日用之難繼”。但是,在專制制度的格局下,旗人社會的腐敗風(fēng)氣不可能逆轉(zhuǎn)。雍正皇帝所有剔除積敝的努力,都沒有多大成效,只能不了了之。曹雪芹置身于這種社會現(xiàn)實,耳聞目睹社會各個層面的人與事;他身為八旗的一員,接觸到八旗的上層與下層,對八旗子弟的腐敗與困窘尤為熟知。這樣,便使他從自己家庭衰敗的切身感受中,進而感悟到社會的貧富懸殊,感悟到整個上層社會日勝一日的腐朽沒落,也感悟到榮華富貴不能“永保無虞”。
明朝后期和清朝前期,伴隨著商業(yè)、手工業(yè)的發(fā)展和城市經(jīng)濟的繁榮,社會風(fēng)尚、價值觀念逐漸發(fā)生變化;在文學(xué)藝術(shù)和哲學(xué)領(lǐng)域興起以鼓吹自然人性、肯定人的價值和個性自由為主題的人文主義思潮。曹雪芹從廣泛的社會聯(lián)系中,從戲曲、小說、通俗文藝以及各種雜學(xué)中,更多地接觸到了背離正統(tǒng)觀念的“異端邪說”和人文主義思潮,產(chǎn)生了某種朦朧而強烈的人生追求。這不僅為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奠定了思想藝術(shù)的基礎(chǔ),也調(diào)動了他的創(chuàng)作激情,引發(fā)了他的靈感,以至不惜耗盡后半生心血創(chuàng)作《紅樓夢》。
《紅樓夢》是中國人民引以為驕傲的文學(xué)名著,也是世界文化寶庫中光彩奪目的瑰寶。它成書于18世紀(jì)中葉,先以手抄本形式流傳,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開始有印刷本。在印刷本剛剛流行20多年的時候,北京城就有了這樣的俗諺:“閑談不說《紅樓夢》,讀盡詩書是枉然。”那時的北京人已經(jīng)認識到,《紅樓夢》是中國人不能不讀的一部書。此后,中國社會經(jīng)歷了地覆天翻的震蕩與變化,而飽經(jīng)滄桑與離合悲歡的中國人民,對于《紅樓夢》這一藝術(shù)精品的珍愛,一直是有增無減。同時,《紅樓夢》也傳到海外四方,言語不同、風(fēng)俗殊隔的異國讀者一旦接觸到這部代表中國文學(xué)水平的小說,無不為之嘆服,為之傾倒!中外的文學(xué)愛好者、研究者,透過《紅樓夢》酣暢、醇美的文學(xué)語言,風(fēng)采卓異的人物形象,如詩如畫的情韻,不僅得到美的享受、情的陶冶,也可以從中領(lǐng)悟人生和歷史的真諦,可以從中看到博大輝煌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奇觀。《紅樓夢》的蘊涵和藝術(shù)豐采所給予人的啟示,是無窮的,是說不完道不盡的。人們說,英國有個說不完的莎士比亞;我們中國,則有一個說不完的曹雪芹,有一部讀不厭、說不盡的《紅樓夢》。
《紅樓夢》出自天才作家之手,而且是作者帶著血淚寫成的。書的第一回有作者題的一首絕句:“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早期抄本甲戌本上的批語也說作者“哭成此書”,“書未成,淚盡而逝”;又說“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一部《紅樓夢》,是天才、癡情、血淚和人文主義思想的結(jié)晶。
《紅樓夢》的作者是曹雪芹。這個名字已經(jīng)鄭重、明白地記載在書的第一回。18世紀(jì)的中國出現(xiàn)曹雪芹這樣一位天才的文學(xué)巨人,既得力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哺育,也是那個特殊時代及新興的啟蒙思潮所造就。此外,還有曹雪芹個人的原因,這就是他那特殊的家世、身世和他的勤奮博學(xué)。
傳說曹雪芹寫《紅樓夢》的辦法很奇特,他隨身攜帶文房四寶,只要文思一動,或聽到有用的傳聞,便就大寫起來。他這樣執(zhí)著地寫啊寫啊,至乾隆十九年(1754)《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一書文稿,就在近親密友之間和在廟會之中傳開了。他為這部書“披閱十載,增刪五次”,耗枯了心血,以致年未五十,書未成淚盡而逝了。據(jù)民間傳說《紅樓夢》一書原已寫完,曹雪芹死后,鄰居老嫗見他家里連買祭奠紙的錢都沒有,便在柜桌中找出一些寫滿字的紙剪作紙錢燒了。所以后四十回珍貴的遺稿,就被這樣化為烏有,實在可惜。
曹雪芹是小說家,又是詩人、畫家,對戲曲、園林、醫(yī)藥及傳統(tǒng)文化的廣闊領(lǐng)域也都有很深的了解。他雖然衣食不給,窮困潦倒,但始終保持著詩人、藝術(shù)家的本色,在朋友中間始終是一位倜儻不羈的詩客。敦敏曾以“詩才憶曹植”來推崇曹雪芹。敦誠稱贊雪芹“詩膽如鐵”,“堪與刀穎交寒光”。所謂“詩膽”,是指詩人表達思想見解的膽略和藝術(shù)創(chuàng)造上的勇氣。曹雪芹做起詩來,揮灑自如,具有沖破一切的氣勢,所以敦誠說他的詩膽放射出與寶刀鋒芒相交輝的寒光。敦誠《寄懷曹雪芹》詩里說:“愛君詩筆有奇氣,直追昌谷披籬樊?!痹凇锻觳苎┣邸吩姾团c荇莊聯(lián)句中,敦誠又說雪芹“詩追李昌谷”、“牛鬼遺文悲李賀”。唐代李賀(昌谷)的詩,多訴說懷才不遇的痛苦和對現(xiàn)實的憤懣,想象奇特,構(gòu)思精巧,不蹈襲前人。敦誠一再將曹雪芹比作李賀,說明曹雪芹的詩有李賀那種奇幻的境界和卓爾不群的精神。同時,敦誠又稱贊曹雪芹突破李賀的“籬樊”。曹雪芹的詩工巧自然,富有韻味,絕無李賀某些詩雕琢、險怪和形象不完整之類的毛病。
曹雪芹一生寫的詩,除了《紅樓夢》里面的詩以外,流傳下來的就只有《西郊信步憩廢寺》一個詩題和題敦誠所作《琵琶行傳奇》的“白傅詩靈應(yīng)喜甚,定教蠻素鬼排場”兩句了。敦誠《鷦鷯庵筆麈》記云:
余昔為白香山《琵琶行》傳奇一折,諸君題跋,不下數(shù)十家。曹雪芹詩末云:“白傅詩靈應(yīng)喜甚,定教蠻素鬼排場?!币嘈缕婵烧b。
曹雪芹在30歲左右開始《紅樓夢》的寫作。今傳甲戌本第一回有“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字樣,同時又有“曹雪芹于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的話。雖然今傳甲戌本過錄時間較晚,但其祖本應(yīng)是脂硯齋甲戌年(乾隆十九年)“抄閱再評”的本子。既然乾隆十九年(1754)左右,曹雪芹即開始寫作《紅樓夢》,那么其時的曹雪芹大約30歲,正當(dāng)而立之年。
由于《紅樓夢》這部小說是以神話故事開頭,假托全書是空空道人從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一塊曾經(jīng)幻形入世的石頭上抄來的,為了與這個神話故事相適應(yīng),曹雪芹當(dāng)然在小說正文中要說自己的工作是“披閱”、“增刪”以及“纂成目錄、分出章回”。不難看出,曹雪芹就是創(chuàng)作者。甲戌本上還有針對這個“批閱”“增刪”的一則眉批:
若云雪芹批閱、增刪,然則(原誤作“后”)開卷至此這一篇楔子,又系誰撰?足見作者之筆狡猾之甚!后文如此處者不少,這正是作者用畫家煙云模糊處。觀者萬不可被作者瞞蔽了去,方是巨眼。
明確指出“披閱”、“增刪”是小說作者的“狡猾”之筆。脂硯齋等人親眼看到曹雪芹寫作《紅樓夢》,他們在批語中多次明確指出,《紅樓夢》作者是曹雪芹。小說不是“紀(jì)實”,千萬不能呆看,曹雪芹說的“披閱”、“增刪”,意思就是執(zhí)筆寫作。
曹雪芹大約用近10年時間寫出《紅樓夢》的初稿?,F(xiàn)今所見的甲戌本雖然僅殘存16回(1—8回,13—16回,25—28回),但它的祖本應(yīng)該是80回左右的脂評抄本。這個本子是脂硯齋“抄閱再評”的,書名題作《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既稱“再評”、“重評”,那便還有“初評”,只是如今沒有發(fā)現(xiàn)而已。“初評”的時間至少比“甲戌抄閱再評”得前一、二年。這就是說,在甲戌年(乾隆十九年)的前一、二年,曹雪芹已經(jīng)寫出了《紅樓夢》的初稿,估計前面80回已大致定型。
《紅樓夢》第一回曾列舉這部小說一連串的題名。按書中所寫,這部小說本名《石頭記》,空空道人易名為《情僧錄》,至吳玉峰題曰《紅樓夢》,東魯孔梅溪題曰《風(fēng)月寶鑒》,曹雪芹又題曰《金陵十二釵》,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這一連串的演變過程及題名的人物,仍是“小說家言”,不能完全信以為真。但這些書名的出現(xiàn),可也反映了作者創(chuàng)作的某些過程和某些思考,不可忽視。甲戌本在“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fēng)月寶鑒》”一句之上有一則眉批:
雪芹舊有《風(fēng)月寶鑒》之書,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懷舊,故仍固之。
這條批語透露了一個很重要的信息:曹雪芹先曾寫過一本題名為《風(fēng)月寶鑒》的小說?,F(xiàn)在我們看到的《紅樓夢》中的一些“風(fēng)月”故事,可能原本就是屬于《風(fēng)月寶鑒》的。
《紅樓夢》由脂硯齋于甲戌年(乾隆十九年)“抄閱再評”并“仍用《石頭記》”書名之后,在乾隆二十一年有一次對書稿“對清”的工作。庚辰本第75回前另頁上抄有一則附記:“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對清。缺中秋詩,俟雪芹?!边@是對新寫的或修改的稿子抄好對清的意思,可說是《紅樓夢》寫作過程中留下的雪泥鴻爪。
再過3年,即乾隆二十四年(1759),《紅樓夢》前80回有一次“定本”?,F(xiàn)存的《紅樓夢》己卯本在第31回至40回的總目頁的書名下注:“己卯冬月定本。”“己卯”是乾隆二十四年?,F(xiàn)存的己卯本是過錄本(恰親王弘曉府上的抄藏本),它的原底本則是己卯年冬天的定本。
乾隆二十五年,《紅樓夢》前80回又有一個新的“定本”?,F(xiàn)存的《紅樓夢》庚辰本,在第41回至54回、第61回至70回兩冊的總目頁的書名下均注:“庚辰秋月定本”;在第51回至64回、第71回至80回兩冊的總目頁的書名下均注:“庚辰秋定本”。“庚辰”是乾隆二十五年?,F(xiàn)存的庚辰本是過錄本,它的祖本則是庚辰年秋天的改定本。庚辰年離曹雪芹去世只有兩三年時間,就目前我們所知《紅樓夢》版本情況,這是曹雪芹生前最后一個改定本。至此,《紅樓夢》前80回基本寫定,80回以后亦寫有初稿,只是沒有“定本”。
從乾隆十年(1745)左右曹雪芹開始寫作《紅樓夢》,經(jīng)過“披閱十載、增刪五次”,到乾隆十九年脂硯齋“抄閱再評”,乾隆二十一年有一次“對清”,再到乾隆二十四年“冬月定本”、乾隆二十五年(1760)“秋月定本”,其演變軌跡約略可見。如果將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三個本子的文字作些比較,可以看出作者修改的某些痕跡。就是僅僅從回目的修改來看,也很耐人尋味。從這些改動中不難看出,被改的回目,或語意欠明(如“立新場情傳幻境情”),或用詞不夠確切(如“收養(yǎng)林黛玉”),或詞句顯得生硬(如“金陵城起復(fù)賈雨村”),或與正文內(nèi)容不相符合(如“嘆英蓮”的是周瑞家的,卻作“周瑞嘆英蓮”),等等。經(jīng)過改動后的回目,對仗工整,大都明白曉暢,且有傳神之筆(如“黛玉半含酸”等)。這只是從甲戌本僅存的16回回目中所見到的修改情況,至于甲戌本佚失的幾十回回目在己卯、庚辰本中的修改情況,據(jù)此可推想而知了。《紅樓夢》藝術(shù)上空前的成就和永久性魅力,與這種字斟句酌的修改分不開的。
曹雪芹將自己大半生的心血傾注在《紅樓夢》的創(chuàng)作上。由于他的生活條件和寫作條件太艱苦,由于他寫得太精細、太費時日,也是由于他離開人世太早太急,以至于沒有最后完成全書。
80回以后,曹雪芹寫了約30回初稿,而且寫到了最后一回《警幻情榜》??上н@些書稿早在曹雪芹生前就開始被借閱者“迷失”了。庚辰本第20回有一則署為“丁亥夏畸笏叟”的批語(括號內(nèi)的文字為引者注):
茜雪至《獄神廟》方是(原抄作“呈”)正文。襲……(“襲”字后原有脫漏)正文標(biāo)目(原誤抄作“昌”)“花襲人有始有終”。余只見有一次謄清時,與《獄神廟慰寶玉》等五、六稿被借閱者迷失。嘆嘆!
曹雪芹于乾隆二十七年十二月三十日(1763年2月12日)去世。甲戌本第一回有一則脂硯齋的眉批:
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
余嘗哭芹,淚亦待盡。每意覓青埂峰再問石兄,奈(原抄作“余”)不遇癩頭和尚何?悵悵!
“壬午年”為乾隆二十七年,除夕(十二月三十日)當(dāng)西歷1763年2月12日。雪芹去世以后,張宜泉在北京西郊雪芹故居寫下《傷芹溪居士》:
謝草池邊曉露香,懷人不見淚成行。
北風(fēng)圖冷魂難返,白雪歌殘夢正長。
琴裹壞囊聲漠漠,劍橫破匣影铓铓。
多情再問藏修地,翠疊空山晚照涼。
《春柳堂詩稿》中這首詩的詩題下有張宜泉自注:“其人素性放達,好飲,又善詩畫。年未五旬而卒。”由此得知,曹雪芹去世時還不到50歲。詩的頷聯(lián)“北風(fēng)圖冷”是喻指曹雪芹繪畫的精美。相傳東漢劉褒畫的《北風(fēng)圖》,令觀賞者覺得寒氣逼人。曹雪芹的繪畫也具有這類特異的審美效果,可惜他過早地去世,魂魄再難返回了?!鞍籽└琛背鲎运斡瘛秾Τ鯁枴?,向來作為高雅作品的代稱。這里是說,曹雪芹的“夢”還悠悠漫長的時候,卻被迫停止了歌吟,停止了文學(xué)創(chuàng)作。曹雪芹的“夢”,就是他為之嘔心瀝血的“紅樓”之“夢”。
曹雪芹生前,《紅樓夢》前80回抄本已悄悄流傳。他去世以后,這些抄本更是不脛而走,輾轉(zhuǎn)傳抄?!昂檬抡呙總鞒徊?,置廟市中,昂其值得數(shù)十金?!比欢?,讀者每以“無全璧”為憾。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程偉元將數(shù)年苦心搜集的不知何人所作的后40回,與社會上傳抄的前80回“合成完璧”,并邀約高鶚共同予以整理,然后用木活字排印發(fā)行。這是《紅樓夢》的第一個印刷本(程甲本)。初印后,程偉元、高鶚又進一步對全書“詳加校間、改訂”,于乾隆五十七年再用木活字排印。這個改印本即所謂程乙本。
詩家的佛理與仙道
宗教所形成的方外世界,常常是詩人作為逃避現(xiàn)實世界的一種象征,亦即理想化的樂園意象,中唐晚唐社會這種樂園的“原型”(Archetype),共同為佛教、道教所具有。唐代宗教的發(fā)展,佛教、道教迭有起伏,但因李唐王朝與道教的特殊因緣,像道士參與創(chuàng)業(yè)神話的制造、李唐自尊家世的士族習(xí)慣等,對道教具有特殊好感。尤其唐代煉丹道士所提供的長生之藥,投合帝王追求不死的美夢,因此帝王之中信任道教,服食丹藥,從玄宗以下,幾乎歷代君王均與丹藥有不解之緣,其中憲宗、穆宗、敬宗、武宗、宣宗都是服食丹藥中毒而死;而風(fēng)從于下的貴族、文士也普遍流行養(yǎng)生風(fēng)尚。所以中晚唐詩人頗多具有對服藥成仙的向往,以及由此而生的對生命的困擾。
中晚唐文士對佛道不計較其高下,而一視同仁地當(dāng)作一種方外世界。所以中晚唐之詩,雖有韓愈以振興儒家一貫道統(tǒng)自居,但這種過激的表現(xiàn)正顯示道、佛二教彌漫社會各階層的深遠影響力。在不同思想的沖突下,當(dāng)時文人雖具佛、道與儒的成分而未達一貫綜合的系統(tǒng),所以常有矛盾之處:批評時政、出仕任事則以儒家思想為依據(jù),但追求長生不死為道教想法,而希企隱逸則融合老莊道家與隱士思想,至于希冀寂滅則為佛教哲理,凡此均未能調(diào)和,但又同出現(xiàn)于中晚唐詩人身上——較諸盛唐詩人更具矛盾、沖突之處,因此也表現(xiàn)得更為深刻有味。
中晚唐文人熱衷功名利祿,但由權(quán)勢、官祿所形成的名利世界,也會帶來諸多塵世的困擾;他們在宦途嘗遍冷暖、利祿羈絆、俗事縈心,常成為一張塵俗之網(wǎng),讓他們在清醒之際,對于方外的世界油然而生一種向往之心。將塵俗世界與禪靜世界作一對比,成為詩中的特殊情趣,不只王維如此,也幾乎是中唐以后詩人的共同體會,這種作品大多出現(xiàn)在題贈僧侶(或道士)、題詠寺廟,或是游覽宗教勝地后的感興之作,因為僧人、寺院已成為一種象征,乃是出世間法的,所以樂于與之來往,借以紓解現(xiàn)世的憂患:
應(yīng)是世間緣未盡,欲拋官去尚遲疑。(白居易《遇自遠禪師有感而贈》)
念我為官應(yīng)易老,羨師依佛學(xué)無生。(姚合《送文著上人游越》)
為官屬于世緣,合乎儒家入仕法則,乃一貫的傳統(tǒng)的“出世間法”,就如劉禹錫所說“何人不愿解珠纓”,卻又遲疑、空羨。至于宦途失意客,或偶有覺悟,更有如此向往:
憂患慕禪味,寂寥遺世情。所歸心自得,何事倦塵纓。(溫庭筠《題僧泰恭院》)
萬里高低門外路,百年榮辱夢中身。世間誰似西林客,一臥煙霞四十春。(許渾《題蘇州虎丘寺僧院》)
寺院的建筑多在山林,為文人讀書、避世與游覽之區(qū),因此常與山水、白云、風(fēng)月、鳥鳴等自然意象連接在一起,而形成的趣味多為幽、靜、閑、寂等,恰與紛擾的塵世相對照,因此他們理想的僧院生活尚多與琴、棋、書、畫與茗茶結(jié)合,更是一種愜意的生活情調(diào):
我心塵外心,愛此塵外物。欲結(jié)塵外交,苦無塵外骨。沁泉有冰公,心靜見真佛??捎泬m外交,占此風(fēng)與月。(廬仝《將歸山招冰僧》)
山僧后檐茶數(shù)叢,春來映竹抽新茸。欲知花乳清冷味,須是眠雪臥石人。(劉禹錫《西山蘭若試茶歌》)
池竹閉門教鶴守,琴書開篋任僧傳。(韋莊《訪含弘山僧不遇留題僧舍》)
將風(fēng)月、茶香、琴書所襯托出來的僧院生活,與一些能詩學(xué)禪的方外至交,符合理想的方外世界,乃是一種詩意的想法。
佛教除了生活情調(diào)所具有的吸引力之外,還有更深沉的哲理,深深感應(yīng)部分具有宿慧的慧業(yè)文人,除了將佛典中的辭語囊括于詩中,更借詩表達其禪悟或是對深奧佛理的欣慕:
比尋禪客叩禪機,澄卻心如月在池。松下偶然醒一夢,卻成無語問我?guī)?。(李中《訪章禪老》)
長繩不見系虛空,半偈傳心亦未疏。推倒我山無一事,莫將文字待真如。(司空圖《長伏牛長老偈》)
逃禪學(xué)禪的文人,在禪宗盛行的時期,“禪”成為一種稟悟的過程,像中年的司空圖既目睹國事即將淪落,將禪作為安身立命的所在,而不只是進用佛教語匯而已。白居易固然有諷論詩的入世時期,但后來去專心習(xí)靜學(xué)佛,尤其晚年,這是因為禪學(xué)確有讓文人傾心之處:
花縣當(dāng)君行樂夜,松房是我坐禪時。忽看月滿還腥憶,始嘆春來自不知。不覺定中微念生,明朝更問雁門師。(白居易《東林寺學(xué)禪》)
我聞浮圖教,中有解脫門。置心為止水,視身如浮云。(白居易《自覺》)
文士的自覺、學(xué)禪只是少數(shù),多數(shù)則自覺為“不是解空人”(賈島),身在禪院,仍然不能完全解脫,尤其是詩、酒、樂,這些正是審美經(jīng)驗的活源,也是僧門中人所謂“詩僧”者流留戀之處。至于以詩作偈,自證其道,則重在悟道,藝事已是余事了。
道教所塑造的神仙世界,與佛教世界異趣,它固然也與隱士生活、道家思想結(jié)合,拓出一片山林幽境,但更重要的是一種虛幻的長生不老的仙境,其實際的方法在唐朝為煉藥服食,因為這是一個煉丹的黃金時代,白劇易曾思念舊游,提及:“退及服硫黃,一病迄不痊。微之煉秋石,未老身溘然。杜子得丹訣,終日斷腥膻。崔君夸藥力,終冬不衣綿。或疾或暴夭,悉不過中年。唯余不服食,老命發(fā)遲延?!保ā端寂f》)
其中所指諸人,可能是韓愈(退之)、無?。ㄎ⒅?、杜子(牧)、崔君(玄亮),因為服食藥物為當(dāng)時流行的風(fēng)氣,與道教的養(yǎng)生成仙思想有關(guān)。詩中仙道世界予以形象化的表現(xiàn),煉丹、丹士以及神仙等意象,形成仙道之境:
專心在鉛汞,余力工琴茶。靜禪弦數(shù)聲,閑飲酒一卮。(白居易《同微之贈虛丹煉師》)
常言吃藥全勝飯,筆岳松邊采茯神。不遣髭須一莖白,擬為白日上升人。(賈島《贈丘先生》)
道士利用鉛貢煉藥,或采茯服食,造成唐代丹士的形象,所以詩中固然也兼及其他雅事,如“春坼酒瓶浮藥氣,晚攜棋局帶松陰”(《題勒尊師歷陽山居》),像琴、棋、茶、詩等,增加道士隱逸性格,但重心則不離丹藥、仙藥以及藥酒等物,這才是切合其丹士服煉性格。文人向道士乞求藥方的例子中,頗多中晚唐名詩人,像張籍“欲就師求斷谷方”(《開六觀尋時道士》),或如賈島希望朋友能真得到仙道:“鶴過君須看,上頭應(yīng)有仙。”(《送田卓入華山》)希望透過仙藥的服食,借以延長生命、上升仙境,接觸現(xiàn)實世界時、空的囿限,乃自古以來追尋樂園的一種神話意境,也是文學(xué)中極富想象力的夢幻之境,對于不得意者具有滿足其心理需要的功能。但神仙之境飄渺難尋,徒然一龐大的人力物力從事煉丹,所煉丹藥又反促人早死,實在是極為諷刺的結(jié)局。中唐詩人對求仙活動,尤其是帝室、貴族也隱有諷論,韓愈曾寫《華山女》,對于流俗道教加以批評,諷刺求仙的虛妄:“雪窗霧閣事慌惚,重重翠幔深金屏。仙梯難攀俗緣重,浪馮青鳥通叮嚀。”另有一首《謝自然詩》也有強烈的影射:“秦皇雖篤好,漢武洪其源。自從二主來,此禍竟連連。木石生怪變,狐貍騁妖患。其能盡性命,安得更長延?人生處萬類,知識最為賢。奈何不自信,反欲縱物遷?!贝砣寮伊龅闹缚?,但韓愈的侄兒韓湘子就是道士,自然又有服食的嫌疑;而韓派中的孟郊也有“自當(dāng)出塵綱,驅(qū)鳳登昆侖”(《求仙曲》)的向往,凡此都是一種矛盾。而表現(xiàn)這種情緒最具藝術(shù)效果的作品則為李賀。
李賀為中國詩人中對于神秘宇宙具有奇特興趣者之一,他以極豐富的想象力,采用極為密致的語言,塑造神仙世界,并由之迭發(fā)慨嘆。乃是游仙的譜系,但在造境上有新的突破,達到神幻幽玄之境,諸如“神仙曲”、“天上謠”之類:
天河夜轉(zhuǎn)漂回星,銀浦流云學(xué)水聲。
玉宮桂樹花未落,仙妾采香垂佩纓。
秦紀(jì)卷簾北窗曉,窗前植桐青鳳小。
王子吹笙鵝管長,呼龍耕煙種瑤草。
粉霞紅綬藕絲裙,青洲步拾蘭苕春。
東指義和能走馬,海塵新生石山下。
(《天上樓》)
先點題說明天上的銀河景象,接下敘說天上神仙的動作:或采桂花做佩纓,或卷簾看曉色,又有吹笙仙樂、驅(qū)龍耕煙,加以瑤草、蘭苕,全是仙界景物,美好而悠閑;而人間歲月,則結(jié)尾二句表現(xiàn)出滄海桑田變幻無常,借以對照兩個世界的時空之差異。其中自然蘊含李賀對于時間、歷史、生命等的強烈感覺。與之相較,溫庭筠寫的《曉仙謠》,只是描述幻想的神仙世界,慨嘆人世間的無常:“舞蓋狂風(fēng)塵億兆家,世人猶作牽情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