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穎
編者按讀這篇自然來稿,心情和作者一樣,憂傷而復雜。
懷著童年傷逝的情感,我們很能理解作者的困惑:由自然的人變?yōu)樯鐣娜耍诹暤蒙鐣?guī)范的同時,是否意味著要讓自己的內(nèi)心越來越封閉?人類本性中那些至純至善的成分難道就不能保留下來么?
這是作者在同我們的討論中反復提及的問題。作者自已無法解答,而我們的討論似乎也只是停留在理想的層面,這一切到最后讓人有些沉重。
然而需要提醒的是,事情并不如想象中悲觀。在與宋老師的交流中,我們分明看到了中國兒童教育的未來希望,越來越多的一線教師在自覺思考與探索中“發(fā)現(xiàn)了幾童"。
“發(fā)現(xiàn)兒童”必將引導出具有現(xiàn)代文明精神的兒童觀。
這種兒童觀正是現(xiàn)代教育的起點,它意味著對兒童世界、兒童成長的尊重,而這種尊重主張成人給予兒童更富人道的影響。
什么才是更富人道的影響呢?
首先它并不放棄對兒童成長的指導。粗暴和專制地將兒童當作“成人世界的附屬”當然不正確,但完全把成人作為兒童的對立也不正確。更富人道的兒童教育應通過對兒童天性、兒童世界和兒童文化更仔細更科學的了解來有效地幫助和指導兒童成長。
其次這種教育影響要求教育者既擁有兒童本位觀,能夠融入、尊重兒童,又應該是一個理解兒童成長愿望、具備人格魅力的成人世界代表。
在學校教育中施與這種影響的人是教師,因此,一個具備現(xiàn)代文明精神的教師,理應是兒童文化、兒童世界的“守護者",是在兒童社會化過程中那個過濾、篩選社會文化的“把關人”。
教師,用魯迅的話說,應該“肩住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這一切需要主動創(chuàng)造、自覺擔當。惟此,我們才會看到一個健康而美好的兒童未來。
“哪嘟",瀏覽剛拿到手的一年級新生名單,這個名字一下子吸引了我的眼球。在取名趨于生僻,意蘊深刻的年代,這個近乎口語的名字顯得簡單、親切,充滿童趣。真是個適合孩子的好名字,我心里想著。
第二天是新生報到的日子,我在教室里忙著。突然,身后傳來一個“破鑼嗓":“啊呀,這就是一(2)班啊,怎么這么小,還沒有我的幼兒園大呢!”教室里頓時安靜了:竊竊私語的孩子停止了說話,翻看新書的孩子抬起了頭,就連幾個“哭包”也止住了抽泣,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聲音的源頭?!捌畦屔?可不管這些,她旁若無人地走了進來,歪著腦袋繼續(xù)打量著教室里一切陳設。我正想開口詢問,小姑娘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似地看見了我,一個箭步?jīng)_過來,嗓門更大了:“老師,跟我走,我在一個地方發(fā)現(xiàn)了秘密!”她不由分說地拉著我的手就想往外跑……
這就是哪嘟留給我的第一印象,現(xiàn)在想來還是那么清晰:與她的年齡和瘦弱的體型極不相配的“破鑼嗓”——她媽媽后來告訴我她從小就是個“好奇寶寶”,整天就像汽車喇叭似的“嘟嘟——”“嘟嘟——”不停發(fā)問,常常弄得大人難以招架。嗓子漸漸壞了,她便擁有了現(xiàn)在這個名字。最有特色的是兩條羊角辮,和一般女孩兒不同,扎得高高的,分得很開,硬硬地翹在頭兩側(cè),這也就成了她心情的“晴雨表"。“羊角"乖乖地趴著,準是她又對什么感興趣,全力研究呢;"羊角"隨著腦袋像撥浪鼓一樣左右晃,肯定是她不高興了;“羊角”一顛一顛,上下運動表明她很開心,當然后者的狀況更多些,她總是很快樂的。
盡管說“少年不識愁滋味”,但是真沒見過比她更陽光的孩子了。學新本領了她高興,被老師表揚了她高興,奶奶出院了她高興,鄰居家的阿姨生小寶寶了她高興,掉牙了她高興——“原來埋在肉里的牙齒這個樣”,甚至下雨也能讓她樂上半天,因為“晚上,春筍就能咕咚咕咚喝個飽”……她一路走來把快樂的種子撒向四周,感染著大家。
她善良易感,對一切充滿好奇。每次給貧困地區(qū)捐款,她總把自己最喜歡的新圖書和存錢罐里的所有“財產(chǎn)"都帶來;班里哪個小朋友有困難了,她總是最熱心地幫助;她會莫名其妙地哇哇大哭,不是身體不適,而是“小人魚實在太可憐了,她沒了,變成了一個泡沫。”午后課間她總是流連在操場、小樹林里,猾螞蟻如何搬家,蜘蛛怎樣捕捉獵物,常常把一些缺胳膊少腿的小動物甚至是尸體拿到學校生物館(剛開始她是帶回教室的,在我的堅決制止下她才轉(zhuǎn)移了“陣地")。因此她和那里的老師“都特熟,館里所有的標本、儀器都參觀過",這成了她在同學們面前最值得驕傲的事。
她有著一顆至真至純的童心,說真話訴真情,真實地表達內(nèi)心。我燙了卷發(fā)煸了油,小朋友們紛紛夸獎好看,只有她反對“女人就喜歡折騰,一會兒把直的弄成卷的,一會兒把黑的弄成黃的,一會兒把長的弄成短的,媽媽、姑姑都是這樣,難看死了!”一次,聽我說到我的媽媽焦急地盼著我回家時,她的眼睛瞪得圓圓的,非常吃驚地問:“老師也有媽媽嗎?”這樣的“妙語”不勝枚舉,簡直可愛到了極點,她使你篤信“人之初,性本善"??捎袝r,她又單純幼稚得冒著“傻氣",時常鬧出“笑話"。數(shù)學考砸了,數(shù)學老師批評她:"看看錯成這樣,你的魂呢,考試的時候魂到哪兒去了?”“……她努力地擦著眼淚,兩個“羊角"隨著動作左右擺動,“我今……不小心把它忘在家里了……真是讓人忍俊不禁,哭笑不得。
與此同時,麻煩也一個個接踵而來,嘟嘟變得越來越出名。同事們都覺得這個孩子有趣,有人逗她:"嘟嘟,x老師可喜歡你了,到我們班來吧!”“不高興!”她一臉不樂意,“你對小朋友可兇了,做錯事還要站到講臺旁邊,我們宋老師從來不這樣,我喜歡我的宋老師,我喜歡我的一(2)班,我才不去你們班呢!”空氣突然凝固了,辦公室里的十幾號人都悶聲不響,同事看了我一眼訕訕地說:“呵呵,你們宋老師是比我好啊?!蔽覍擂蔚脽o地自……她會一本正經(jīng)地給校長提意見:你為什么從來不給小朋友上課?你不要老呆在校長室里,應該經(jīng)常和我們一起做做游戲。你為什么講話的時候從來不笑一下?你看見老師、小朋友應該微笑……這就是嘟嘟——你不知道她的小腦瓜里想些什么東西,不知道下一分鐘她會干出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來。
喜歡她那雙清澄如水的眼睛,特別水潤,亮晶晶的,像一泓淺淺的清泉,它能洗凈思想上的一切塵垢;懼怕她的眼睛,面對它時我總能在里面發(fā)現(xiàn)一個被打磨得守規(guī)矩、懂世故、程式化的成年人。我希望這片晶瑩的童心保持得久一點,久一點,再久一點;然而,看見孩子們都不愛和嘟嘟一起玩時,看見大人們拿她打趣的時候,看見她傻乎乎地受人捉弄的時候,我不禁捫心自向:如果是我的女兒,我會怎么做?就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操控著一般,我不由自主地給她灌輸所謂的“做人道理”——成人世界的生存規(guī)則。
幾個月后,她終究還是做了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學校舉行百年校慶,請來了許多杜會名流和優(yōu)秀校友其中有一位還是中科院院士。嘟嘟作為少先隊員代表和一幫孩子在后臺等候著給嘉賓獻紅領巾。當上代表親手給校友們戴紅領巾,哪哪為此激動了好多天,逢人就無比自豪地告知。終于,領導們挨個發(fā)完言,院士走上臺講話。后臺的孩子都爭著從幕縫間親眼目睹一下,尤以嘟嘟表現(xiàn)得格外“激進",她個小使勁往前湊,別人也不肯讓,彼此推來擠去竟然把一旁大合唱表演用的笨重的鐵質(zhì)臺階推倒了,偏偏還壓在了一個孩子的身上。我在臺下只聽見一聲響亮的“哐——”,接著哭聲、尖叫聲、嚷嚷聲,幕布被扯歪了,花籃、布景一片狼藉,很多人涌上了舞臺……
等我見到嘟嘟時,她深埋著頭??床灰姳砬?,只有從微微聳動的瘦瘦的肩頭才能發(fā)現(xiàn)她在小聲吸泣?!拔也皇枪室獾摹銈兌颊f……都說這個爺爺是大人……我就想看……科學家是什么樣子……”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兩個“羊角”毫無生氣地垂著,那條沒來得及獻上的紅領巾一圈一圈箍在手上,勒出了深深的紅印。慢慢地,她抬起頭:“我知道小朋友都不喜歡我,大人都不喜歡我,宋老師,我真的像他們說的那樣是傻瓜嗎?我真的很笨嗎?”我張口結(jié)舌,我知道我該說些什么,可是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不是輕描淡寫地蒙蔽,不是推波助瀾地“催熟",那一刻我的思維也是混亂的。
很快又迎來了新的學年,嘟嘟換了新老師,不久我也北上求學。一天,我收到了這位同事的郵件:夸獎嘟嘟進步很大,上課不走神了,課余不再去草叢、樹林耽擱時間,也不提那些“怪問題”了,“就像換了個人似的"。寒假回去,我急急忙忙趕到學??此?。第一眼我簡直不認識了,標志性的“羊角“被齊耳的“童花”所取代,顯得很文靜,她笑起來也很文靜。談話氣氛很融洽,我問什么她答什么,有板有眼,可我總覺得少了什么,努力尋找著。我猛然發(fā)現(xiàn)在她的眼睛里有了一些深深淺淺的底色,再也照不出我的影子了!
離開教室漫步在長長的校園走廊,覺得自己應該高興,嘟嘟長大了,她正在逐漸成為社會化的個體、可足我始終高興不起來,心底一陣陣發(fā)緊,教育究竟為什么?學校的作用義足什么?我一遍遍想著,恍惚間眼前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小姑娘,翹翹的羊角辮上下翻飛,清亮清亮的眼睛里溢滿了歡樂,她大聲地邀請著:“宋老師,跟我走我又發(fā)現(xiàn)秘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