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聲岳色里的大文章

王曉斌

磧口今昔

中途走錯了路，到磧口時天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了。

汽車的燈光突然間向遠處伸展而去，路已經(jīng)到頭了。隱約間展現(xiàn)在眼前的是白茫茫一派大水，不絕于耳的是遠處傳來的陣陣低沉而雄渾的波濤聲。我突然反應(yīng)過來，這是黃河。再借著稀疏的星光回頭一看，身后山崖畔一處古建筑翼然的飛檐硬朗朗地伸向藍黑色的天空，想起臨行前在“太原道”網(wǎng)站上看過的圖片，知道這便是黑龍廟了。沒有任何客套與寒暄，磧口以這樣突如其來的直接方式迎接了我們的到來。

第二天清晨，在兼職導(dǎo)游英子的帶領(lǐng)下，我們首先造訪了黑龍廟。黑龍廟坐東朝西，背靠臥虎山，面向黃河，是磧口古鎮(zhèn)的制高點。

黃河平靜地蜿蜒流過河套之后，重新煥發(fā)了其風(fēng)濤萬里的聲勢，自河口拐了一個90度的大彎，由北向南沖入了晉陜峽谷。在臨縣與柳林交界處，湫水自東而西注入黃河，磧口就坐落在兩河交匯處的東北。由于黃河岸邊山崖陡峭，形勢逼仄，磧口的建筑只有在河與山之間狹窄的臺地上延伸，最終緊靠兩條河岸，形成了“L”型街道布局。

站在黑龍廟的戲臺上，整個磧口盡收眼底。西面，初升的朝陽為黃河對岸連綿不斷的黃土山峁鍍上了一層淡紫色的暖調(diào)光，使干澀的黃土地顯得嫵媚可親；北面，黃河迤邐而來，帶著雍容雄闊的風(fēng)度；南面，由湫水挾帶泥沙沉積而成的大同磧橫亙河道當中，使黃河的寬度由400米猛然間收縮成80米，水急浪高，吼聲如雷。近處，曾經(jīng)是商號現(xiàn)在是民居的窯洞院綿延數(shù)里，鱗次櫛比地一層層從河邊一直重疊到山腰，雖大多已破敗不堪，但脊正墻直，風(fēng)骨挺立，訴說著昔日磧口作為商業(yè)碼頭的繁華和輝煌；春天柔和的晨風(fēng)中，一縷縷炊煙裊裊而起，一派靜謐和諧的小鎮(zhèn)風(fēng)情。

“物阜民熙小都會，河聲岳色大文章”，當看到黑龍廟大門上的這副對聯(lián)時，不禁暗吃一驚。如此荒涼偏鄙之地，竟然有著這樣的才情與氣度!但這的確是磧口繁榮時的真實寫照。

從乾隆朝到20世紀30年代末的200余年，是磧口經(jīng)濟的鼎盛時期，中間還有一個光緒朝的高潮。那時候，每年從內(nèi)蒙來磧口的船只和筏子足有四五千艘，從寧夏、甘肅、內(nèi)蒙和陜西運來的糧食、麻油、鹽、堿、藥材和皮毛如山一般地堆滿了磧口的數(shù)百家做轉(zhuǎn)口貿(mào)易的商號，再經(jīng)過批發(fā)銷售，用大批的駱駝和馬匹運送到晉中、河北、山東、河南以及京津。東路來的布匹、綢緞、煤油、茶葉和洋貨也從磧口過河，走旱路運向陜西、甘肅、內(nèi)蒙和寧夏。所以，磧口是當時西北與華北貿(mào)易最重要的交通孔道和商品集散地。有貨物就有買賣，有買賣就有商號，也就得有為之服務(wù)的各種行業(yè)。于是人口大增，地價飛漲，煌煌然便有了晉陜之間第一都會的規(guī)模。民間謠諺“磧口柳林子，滿地是銀子，一家沒銀子，旮旯里掃得幾盆子”，正是磧口富足的寫照。而那些曾經(jīng)豪華闊綽、富麗堂皇的數(shù)不清的窯洞院落，更是對昔日繁華的無言證明。

清華大學(xué)陳志華先生主編的《古鎮(zhèn)磧口鄉(xiāng)土建筑》一書，對磧口的興衰與緣由作了詳盡的考證。書中能夠通過幾通殘存的石碑，便對磧口歷史作出合情合理的精準推斷，這種考證功夫，讓曾初窺樸學(xué)門徑的我感到十分汗顏。

磧口的興起，一因地利，一因天時。

先說地利。晉陜峽谷700余里，兩岸高崖聳峙，略無闕處，磧口是惟一能夠通過湫水河谷溝通東西的通道，是臨縣的門戶，也是山西的門戶。向東140里，過樊家溝、南溝鎮(zhèn)、梁家岔到離石縣的吳城鎮(zhèn)，騾馬也就是兩天行程。吳城是呂梁山和晉中盆地的交界，從吳城向東南是晉商的大本營太谷、祁縣和平遙，向東北便是太原盆地。自太原向東出娘子關(guān)到石家莊，自此一馬平川，隨處可到了?！杜R縣志》指出，“每遇陜告警，臨(縣)首當其沖，磧(口)實扼其要。歷來辦理團防，必以磧口為關(guān)鍵”。所以說，一旦西邊有事，磧口不失，臨縣可保不失；臨縣不失，山西全省可保；萬一山西告急，那吃緊的就是京津了。也正因如此，1936年一支軍隊在高人指揮下，從此處東渡黃河，妄圖占據(jù)華北的倭寇立刻為之震動。但這樣的地利，并沒有使磧口成為名關(guān)要隘，反而成就了一個熙來攘往、物阜民豐的商業(yè)都會，這就得說天時了。

清朝之前，河套及寧夏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相對落后，加之與游牧民族與中原政權(quán)的軍事對峙，磧口及其所在的晉西北地區(qū)只能作為邊防要地存在。清朝以其成功的民族宗教政策，鞏固了西北邊防，西北地區(qū)的經(jīng)濟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開發(fā)。尤其清中后期，河套和寧夏平原得到進一步開發(fā)，糧食產(chǎn)量迅速提高，大量的余糧需要運往內(nèi)地。由于陸路運輸耗資甚巨而且費時費力，在山西地方官員的建議下，朝廷同意利用黃河水運向內(nèi)地輸送糧食，磧口的位置使得它當仁不讓地成為了水陸轉(zhuǎn)運的必經(jīng)之地，其余的種種貨物也相繼隨之而來。水陸碼頭的地位，帶動了商業(yè)繁榮，各種商號買賣相繼開張，小鎮(zhèn)地價飛漲，規(guī)模迅速擴大，磧口正式走入了中國封建社會后期的經(jīng)濟生活，并由此開始了歷經(jīng)200余年的黃金歲月。

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20世紀30年代，京包、同蒲、隴海鐵路相繼建成通車，西北地區(qū)的物資運往內(nèi)地，再也用不著黃河上的船夫在驚濤駭浪中拼命了，水運的衰退使磧口商家的生意一落千丈，這是磧口衰敗的根本原因；抗戰(zhàn)期間，日寇曾八次掃蕩磧口，燒殺搶掠，大批商賈攜資逃亡，更加劇了這一過程；此后經(jīng)過土改、公私合營、對資改造等等一系列社會運動浪潮的沖擊，磧口徹底失去了商業(yè)碼頭的能力與作用。

就像黃河把泥沙甩在岸邊不管不顧一樣，歷史也把磧口甩在了一邊，任其在歲月和風(fēng)霜的銷蝕中蕭條下去，只能用日漸破舊但風(fēng)骨猶存的深宅大院和商號遺跡，向訪古到此的游客訴說昔日的光榮與曾經(jīng)的繁華。

從黑龍廟下來，慢悠悠地走在古鎮(zhèn)的街道上，一座又一座“明柱廈檐高圪臺”的窯洞院，從近前一晃而過，十分真切，卻又有些模糊。讓人感覺好像穿越了時光的隧道，走入了悠遠的歷史，仿佛看到了當年河上如林的檣帆和店家忙碌的身影，聽到了昔日船夫粗獷的號子和駝隊悠揚的鈴聲。而今屋檐廊柱的雕花依然精致卻無奈風(fēng)雨銷蝕的陳舊，走過無數(shù)輩人的青石路依然堅固卻不免刻下清晰的磨痕。街道上的孩子們一身土一身泥地在打鬧，院子里的百姓們平和友善地看著我們這些身上橫七豎八掛著相機的訪客，那安詳而寧靜的表情，完全沒有了他們的晉商先輩縱橫天下的氣象。

在磧口，歷史的鐘擺仿佛永遠停在了老早以前，只留下一幀幀古老的影像供人們猜測、揣度……

夜訪張樹元

知道張樹元，也是通過“太原道”網(wǎng)站帖子的介紹。同行的幾位朋友對民俗和民間說唱藝術(shù)頗有興趣，在我的勸說下，也很想聽聽臨縣三弦書。也只有聽過張樹元老人說唱磧口后，我們才覺得此次磧口之行，有種沉甸甸的感覺。

清晨在磧口的中街上遇上一位盲翁，導(dǎo)游英子悄悄告訴我，這就是張樹元。我上前向他打了招呼后，老人家很熱情地邀我們進家坐坐，于是

與他約好晚上聽書。

順著高低不平的石板路，晚飯后我們?nèi)缂s來到了張樹元老人的住處。一孔窯洞，煙火熏黑的四壁，柜上一摞粗瓷碗，墻上印著毛主席語錄的鏡框，無言地訴說著老人生活的艱辛。

寒暄幾句后，老人一邊問我們的來歷，一邊收拾自己的家伙兒。只見他先把一塊響木放在右手邊的桌上，在左腿綁上一副竹板，右腿綁上一個小鈸，繃上三弦的琴弦后，把一根帶著繩結(jié)的小棍系在右手中指上，這樣左腿可以打板，右手在彈琴時又可敲打小鈸還可以拍響木，一個人就成了一支小樂隊。

得知我是機關(guān)干部，老人在開場唱詞中祝我“工作順利年年升，一路升到黨中央”云云，讓我在離家400里外的地方得了個好彩頭。接下來，老人彈著三弦自述身世：七歲成孤兒，十一歲學(xué)藝，十四歲藝滿賣唱，等等?！芭尽钡匾宦曧懩竞?，關(guān)于磧口的說唱正式開始。

雖然老人操著濃重的臨縣方音，我只能聽個大概意思，但我還是從老人的說唱中，感受到了一個比研究著作生動許多的磧口。

張樹元老人先是說到磧口的買賣商號：賣糧的、賣油的、賣鹽的、賣藥的，熟食店、剃頭鋪、成衣店、鞋帽店、首飾店、綢布店、瓷器店、洋貨店等；又說到磧口的吃食：油茶、碗砣、油旋、酥餅、糖餅、油絲餅、起面餅、油鋤片等；說到磧口的熱鬧繁華：街上逢集市時，人多得鞋踩掉了都彎不下腰來撿；賭坊里熱鬧無比，賭徒們幾天幾夜不出來……

說到磧口的衰落，老人也總結(jié)不出那么多理性的緣由，只對日本人的憤恨溢于言表，“自從來了日本兵，二百年輝煌如刮風(fēng)”。磧口上年紀的人對日本兵的虐施暴行都有痛苦的記憶，據(jù)說也有日本客人來磧口參觀，當?shù)厝酥赋瞿程幨侨毡颈鵁舻?，某店被日本兵搶過，來訪的客人說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言語間笑得十分尷尬。

近一個小時的說唱結(jié)束了，想起導(dǎo)游英子對我說起的馮彩云的故事，于是我們請他再唱一唱馮彩云。老人家誤以為我們想聽葷段子，便推說多年不唱，詞兒全忘了，幾經(jīng)解釋后勉強為我們唱了一段。

“結(jié)交的朋友數(shù)不清，知心的朋友三十二”。馮彩云是陜西米脂人，16歲上因父母將其許配于年紀很大的一名軍官，為逃婚渡河來到磧口，成了遠近聞名的煙花女子。26歲去世時，“山西人哭得淚漣漣，陜西人哭得淚汪汪”。大概因為出眾的美貌和悲苦的身世，樸實的百姓們并不因其職業(yè)而鄙棄這位在人生路上掙扎茍存的苦命姐妹，晉西北一帶的民歌對馮彩云傳唱頗多。十年的青春不知慰藉過多少顛沛流離的寂寞心靈，花樣的年華不知浸透著多少凄涼辛酸的心血淚水，馮彩云在為這磧口平添了一道粉色風(fēng)景的同時，又為后人留下了嘆世傷懷的無盡感喟。

經(jīng)過很長時間的沉默，張樹元老人告訴我們，自打賀龍賀司令的隊伍來到臨縣，邊區(qū)政府開始禁娼，便不許再唱馮彩云的故事。磧口有名的妓女像小元寶、金圪蛋、千里香等，都受到了批斗。賀司令在群眾大會上指著她們說：“別人說你是金圪蛋，我看你不如個土圪蛋；別人說你是千里香，我看你是萬里臭!”

歷史在老百姓的口中，是如此的豐富多彩，遠不是教科書里的干巴無趣。為了對唱馮彩云這一錯誤表示糾正，臨到終了，老人又唱了一段共產(chǎn)黨好，從毛主席、鄧小平一直唱到“三個代表”，我們幾位訪客不禁相對啞然。

李家山隨想

“窮西頭，富西灣，好女子出在李家山”。

“李家山的女子，白家山的漢，招賢鎮(zhèn)的瓷器，南溝里的炭”。

兩句民謠，勾起了我們對李家山的好奇。李家山其實不是山，只是一個在磧口南面六七公里，深藏于黃土梁峁中的一個小村落。

從磧口向南過湫水河，繞過一道又一道黃土梁，正當我們的目光被滿目的黃褐色燒灼得十分難受時，翻過一個土坎，一個由各式窯洞錯落有致散布于山坡上的村莊忽然呈現(xiàn)眼前，一梁兩溝四面坡，構(gòu)成一個“W”形狀，這便是李家山所處的地勢了。數(shù)百年來，在磧口做生意發(fā)了財?shù)睦罴疑饺?，把自家的深宅大院層層疊疊建在了這個地方。單座宅院的走向全無規(guī)矩，隨地勢而鋪排，但一群這樣的院落集合到一起，卻又顯得無比的和諧與自然。從風(fēng)水的角度講，李家山這種地勢叫“鳳凰雙展翅”，鳳頭朝西北，兩翼伸向東西，鳳尾則垂于村南溝中，在古人眼里這是適于人居的上等吉地。

李家山建筑的主要形式是窯洞，而且窯洞的建筑形制豐富多樣，堪稱窯洞建筑的博物館。有一兩間的，也有四五間的；有一層的，也有兩三層的；有極為簡陋的，也有木雕彩繪極為富麗的；有土窯敷以磚面的掛面窯，也有后面為土窯前面為石砌的接口窯；有全用石砌造價極高的石窯，也有最簡陋的“一炷香”式的窯洞，在土崖邊上直接挖一個窯，前面只用土坯砌出個又窄又低的小門來，一片白門簾，在風(fēng)中飄來飄去。由于地勢的逼仄，前面的窯洞頂便成了后面窯洞的場院，如此一層一層鋪排開去，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去，都能構(gòu)成一幅極有特點的立體畫面。

院落層中間的連接，全憑四五尺寬的石板路，曲曲折折，上上下下，無處不通。石板路的鋪設(shè)極其講究，約一尺寬、二尺長的石板，平鋪兩塊，再加上二寸的邊兒，像藤蔓一樣蜿蜒地向全村各個角落伸展而去。有些地方石板路的坡度很大，一是地形使然，另一個好處是遇有天陰下雨，雨水能夠迅速地排到村前的深溝里，而村前的那道溝，向前數(shù)百米即是黃河。

看到李家山人把人居與地勢自然而然、天衣無縫地結(jié)合得如此之好，不免令人想到“道法自然”的玄機，也不免想到很多城市和農(nóng)村，在規(guī)劃建筑時，以人的意志，強求整齊劃一，把原本應(yīng)該多姿多樣的人居形態(tài)，變作一個又一個方塊加方盒，了無生趣。難怪一位知名的建筑設(shè)計師在參觀了李家山村后，說道“誰說我國沒有規(guī)劃的傳統(tǒng)”?!我想在當前的農(nóng)村建設(shè)規(guī)劃中，李家山實在是值得借鑒的一個范本。

李家山村隨磧口而興，亦隨磧口鎮(zhèn)上生意的蕭條而蕭條。如今，李家山昔日曾經(jīng)崢嶸嵯峨的氣派，隨著歲月的流逝與風(fēng)雨的侵蝕，也漸漸變得破舊起來，遠遠看去，在碧藍的天宇下，在灰褐色的黃土地上，村落也透著黃褐色的調(diào)子，只是偶爾閃現(xiàn)的檐下的紅燈籠和門上的紅對聯(lián)，為單調(diào)的色塊點綴出一些精氣神兒。

都說李家山的女子好看，我們在村里轉(zhuǎn)了好半天，也沒覺得有什么特殊之處，當我們在本村李泉生家吃飯時，他對我們提出的這個問題笑而不答。由于連年天旱，收成不好，村里很多年輕人外出打工，年輕人少了，村里的生氣自然也就少了，只有過年鬧紅火時，才能看到李家山年輕人俊俏的身影。留下來的中老年人守著各自家的幾畝薄田和幾十株棗樹過日子，雨水不足，莊稼收成不好，雨水大了，棗不甜賣不出好價，而且容易腐爛。李大哥說，好在國家免了農(nóng)業(yè)稅，日子也還過得去。特別是這幾年，磧口成了小有名氣的旅游點，經(jīng)過清華大學(xué)的專家教授調(diào)查、新聞媒體的宣傳，磧口的知名度越來越高，來磧口的游人絡(luò)繹不絕，尤其前年春節(jié)，中央電視臺在李家山拍了過年的民俗活動，李家山的旅游更加熱鬧，來得人多了，要吃要住，對村里人多少是個補貼，日子總會越來越好吧。李泉生的言談之中，透著安寧與平和。

從李家山出來，站在村后的高坡頂上，回頭再看這個小山村，夕陽西下，錯落有致的院落，被重重地染上了一層金黃的色澤。暮靄煙嵐之中，小村漸漸隱沒于群山的陰影里。這樣的地方，才是被農(nóng)耕文明精神浸淫已久的中國人，在內(nèi)心深處無比向往的精神家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