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西古樂：喜馬拉雅山下的天籟之聲

南來蘇

麗江古城的夜晚是最愜意的。夜幕徐徐垂下，青磚白墻悄然褪色，行色匆匆的游客的腳步漸行漸遠，若隱若現(xiàn)的老街古巷、石橋碧溪，一點點地變做了濃墨重潑的山水畫。只有洋人街里燈火輝煌，熙熙攘攘。

晚上接近８時，古城的重頭戲閃亮登場，游人從四面八方的古巷里絡(luò)繹不絕地走進一所清代民宅，這就是讓上千年的“音樂活化石”流芳世界的納西古樂會館。

會館是一座典型的四合五天井式的納西族民居，寬闊的庭院，遍布木桌竹椅，可供二三百名聽眾享用。地面上鋪撒著一層松葉，發(fā)散出淡淡的清香。四面墻壁上，懸掛著古樂隊遠渡重洋、在十幾個國家演出的照片，眾多外國元首聆聽東方神秘古樂肅然起敬的神態(tài)，使樂館蓬蓽增輝，金庸先生在“墻壁上”了卻夙愿的開心一笑，則把人們的思緒帶到武俠小說《天龍八部》里。

8時整，30多位已屆耄耋、胸飄美髯的樂師們，身著長袍馬褂與６位披著納西族婦女特有的“七星披肩”的年輕女樂人登臺亮相。納西古樂會館館主、樂會的指揮兼主持、74歲的宣科先生，一襲藍色長袍，用中英文給聽眾們講解納西古樂的淵源。

妙語連珠的開場白剛一結(jié)束，一聲蒼老悠長的“八-——卦”，激起一錘響鑼，全場燈火驀滅，古樂驟起。

長達2小時的古樂會中，老樂師們敲擊著有400多年歷史的“缽鈴”，彈撥著500歲納西族獨有的“曲項琵琶”、明代楊升庵的遺物古琴和全國僅有的“速古篤”（波斯“詩琴”的一種，由古埃及的弦樂器演變而來，經(jīng)南絲綢之路傳入云南，在麗江得以保留）。在幾百年的“十面云鑼”和“引磐”的伴奏下，先后演奏了唐、宋、元、明朝代的遺音：《八卦》、《浪淘沙》、《一江風(fēng)》、《水龍吟》、《姑蘇行》、《吟頌》和《清河老人》7首古曲。在管弦交錯、琴瑟妙合、鼓鈸齊鳴、玉磐驟響所營造的氛圍中，聽眾們感受到古代太平盛世、歌舞升平的氣息。

每當古曲終了，宣科總會加點佐料，用他特有的幽默，為聽眾講解古樂的來龍去脈，古樂會挖掘整理樂曲的艱辛以及一段妙趣橫生的納西族歷史，讓人們在歡愉中加深了對古曲和納西文化的了解和理解，并產(chǎn)生濃厚的興趣。中國古老“交響樂”的主持人宣科，從不照本宣科。他時常針對出席的賓客，流行的話題，臨場發(fā)揮，發(fā)表自己的“奇談怪論”。

演出進行到第六首《吟頌》時，奚琴（二胡的前身）的演奏者、90歲高齡的趙鶴年先生，緩緩起身，用顫抖的嗓音，一字不漏地背誦起《前赤壁賦》。老人的音量雖微，卻讓所有的聽眾為此動容。在偏遠貧窮的地域里，是這些老人們用脆弱的身軀和堅定的信念，保護和流傳了讓世界為之驚嘆的“音樂活化石”。

這7首古曲和許多古曲的命運一樣，在中原一帶早已失傳。幸運的是，它們在800年前傳入麗江后，卻得以流傳。經(jīng)過宣科先生20多年精心搶救、整理，使23首古曲得以發(fā)現(xiàn)和復(fù)原。

納西古樂又叫麗江洞經(jīng)音樂，原是中原漢族的道教洞經(jīng)音樂。15世紀中葉被麗江木氏土司引進并流傳至今，成為融漢族道教洞經(jīng)音樂、儒教曲禮音樂和納西先民音樂為一體的古典音樂，其中保留了唐宋元詞曲牌音樂。洞經(jīng)音樂音色典雅，空靈清純，講究玄虛、靜淡、超然的意境。

“洞經(jīng)”是道家經(jīng)典的統(tǒng)稱，洞經(jīng)音樂用于道教的禮樂活動，兼有養(yǎng)身之效，唐宋時期盛行于中原，明清之際流傳各地，官紳文人爭相彈奏，以為儒雅之舉。晚清以后，古樂漸衰，逐漸失傳，因而中國古代音樂史被稱為“一部無聲的歷史”，今世人扼腕不止。

20世紀80年代初期，在麗江，終于有人讓“歷史”發(fā)聲，他就是曾經(jīng)飽受人生坎坷的宣科先生。宣科的祖輩是明朝年間從安徽宣城移民到云南的漢人，他的曾祖母是納西人，祖母是藏族康巴貴族，母親是藏族的優(yōu)秀歌手。多民族婚配的影響和音樂舞蹈的熏染，使異常聰睿的宣科在孩提時，就與音樂結(jié)下不解之緣。

宣科從小深受父親的影響,并以父親的成就而自豪。宣科拿出一本1929年在紐約出版的《跟蹤大熊貓足跡》稱: “我父親是世界上第一個獵獲大熊貓的人之一，而且他是第一個在紐約自然歷史博物館向世界展覽大熊貓的人?！毙频母赣H宣明德，是麗江的一位傳奇人物，雖然只讀過小學(xué)，但卻聰明過人，能說７種民族語言，在麗江給傳教士當傭人時學(xué)會說英語，成為麗江第一位會說外國語的人，后被送進神學(xué)院深造。1928年，宣明德成為美國西奧多·羅斯?？偨y(tǒng)的兒子的翻譯，曾陪同小羅斯福在滇川交界地考察，發(fā)現(xiàn)了鮮為人知的大熊貓。為感謝宣明德的鼎力相助，小羅斯福臨走時將88匹良馬饋贈給宣明德。 從此宣家富裕起來，有了一棟由美國洛克博士和德荷傳教士們設(shè)計的三層閣樓式的納西四合院。

宣科從小被父親送到昆明的一所教會學(xué)校學(xué)習(xí)，50年代初期參加工作，在昆明文工團擔任指揮。由于錯綜復(fù)雜的歷史背影和社會關(guān)系，7年后他被難以明辨和莫須有的罪名關(guān)押入獄，長達21年之久。

鐵窗苦涯絲毫沒有銷蝕掉宣科的意志和對藝術(shù)的追求。即使在最困難的時候，他想的也是當年父親帶他參加鄉(xiāng)民的篝火晚會，高唱納西民歌“窩熱熱”的動人場景，思考的是納西族的民間音樂。

1978年宣科獲釋返回麗江，在一所中學(xué)擔任音樂教師。不甘沉寂的宣科，利用各種機會到邊遠地區(qū)采風(fēng)，搜集納西民樂，撰寫和發(fā)表了多篇有關(guān)音樂和納西民歌的論文。他的《活的音樂化石》被翻譯成荷蘭、日、英、德等國文字，先后應(yīng)邀在國內(nèi)一些著名學(xué)府和外國的世界一流大學(xué)講演。

宣科的最大理論貢獻是，他在流傳在民間的納西古樂中發(fā)現(xiàn)了3首曲子是唐朝的音樂，并得了我國音樂界權(quán)威人士的肯定。宣科的這一發(fā)現(xiàn)改變了中國音樂史，1995年《人民日報》載文稱：“……自從不久前納西古樂被最有權(quán)威的音樂民族學(xué)家鑒定為在麗江‘出土的道教音樂和唐宋音樂，中國古代音樂史就不再是‘無聲的歷史了……”

1981年，宣科和麗江的十幾位老樂師們重建了有400年歷史的“大研納西古樂會”，用十幾樣稀世樂器演奏自己挖掘整理出的納西古樂。

從此這些被湮沒近千年的古樂，不僅傳響在喜馬拉雅云嶺，并且漂洋過海，在英、瑞、法、意等十幾個國家和地區(qū)征服了無數(shù)的聽眾。

英國《泰晤士報》選登了一位讀者的來信，信中寫到：“當聽到那位84歲老人開演前似天上飄下來的幾句仙音，同時發(fā)出震人心靈的大鼓聲時，我的眼淚不住地噴涌而下，接著我的靈魂被你們的音樂清洗得純真潔凈?！?

納西古樂是喜馬拉雅山下的天籟之聲，是滌蕩魂魄的心靈之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