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章瓊 吳學進
[摘要] 本文擬從語音意義和語音聯(lián)覺的角度探討漢語詩韻的意象經(jīng)營。先簡單介紹象似性術語的來源和國內外象似性研究的概況;接著對比英漢語語音意義和語音聯(lián)覺的異同,然后用具有典型代表性的漢語詩詞呈現(xiàn)漢語詩韻的意象經(jīng)營,最后得出結論為語言的形式(音韻)和意義(情感)之間存在著一定的可論證性,即知覺或聯(lián)想上的類似,這種聯(lián)系被人類感知,具有一定的象征性意義。
[關鍵詞] 象似性 語音意義 語音聯(lián)覺 意象
1.0 象似性的來源及其研究概況
1.1象似性術語的來源
象似性(iconicity)這一術語的提出與被譽為“現(xiàn)代符號學之父”的C. S. Peirce有著密切關系。Peirce的符號學理論將符號分為三種類型,即象似符(icon)、索引符(index)、象征符(symbol)。根據(jù)Peirce對象似符的分析,象似性指象似符與其所指之間的可論證的相似關系,這種相似性可以被符號解釋者感知。他進一步將象似符(icon)分成三種下位圖像:映像(image)、擬象(diagram)和喻象(metaphor)。他指出映像自身帶有某些簡單特征,擬象表示所指和能指之間的對應關系,喻象則是兩個象似符之間的相似性。王銘玉(2004:405~406)給象似性下的定義是:映照在語言符號系統(tǒng)單位和關系之間以及語言運用過程中的、被人感知的、能指與所指之間的自然相似性特征。
1.2象似性的研究概況
語言是由語義、語法和語音構成的符號系統(tǒng),這一點早已成為語言學界的共識。Saussure從語義與語音這兩個層次之間的關系提出語言符號任意說的同時,也承認在整個語言系統(tǒng)中有極小一部分象聲詞具有語音論證性。另一位語言學家Stephen Uumann(1972,1975)區(qū)分了三類語言的理據(jù)性:語音理據(jù)(Phoneticmotivation)、詞法理據(jù)(morphological motivation)、和語義理據(jù)(Semantic motivation)(引自杜文禮,1996)。王寅(2001:327)曾將象似性的研究概括為三個階段:古希臘時期至19世紀末,任意說和象似說兩論相持階段;20世紀初至20世紀60年代索緒爾時期,任意說占上風;20世紀60年代以來,象似說得到承認并漸占上風。而目前的象似性研究主要是從詞法和句法兩個層面與意義之間的關系來進行討論的。
國內的外語界1988年由許國璋首先將iconicity 翻譯為象似性,其后沈家煊(1993)、林書武(1995)、杜文禮(1996)、王寅(自1998起共十六篇,限于文章篇幅在文后書目中不一一列舉),胡壯麟(1999)、嚴辰松(2000)等學者先后發(fā)表文章提出了自己的見解,對象似性問題進行介紹和多角度的研究??偟膩碚f,語言學界對象似性的研究可以歸納為兩大類:映象象似(imaginal iconicity)和擬象象似(diagrammatic iconicity)。前者表現(xiàn)為詞的音義之間有規(guī)律的對應,后者指語言單位的結構關系和所指的成分關系之間的可論證性(杜文禮,1996)。本文關注的重點是映象象似,即詞的音義之間的有規(guī)律的對應。
2.0 語音聯(lián)覺和語音意義
2.1英語的語音聯(lián)覺
詞的音義之間有規(guī)律的對應,也可以理解為詞的語音理據(jù),表現(xiàn)為詞的語音形式與詞義之間存在一定的聯(lián)系。語言中具有語音理據(jù)的最典型詞類是擬聲詞,Ullmann曾將英語中的擬聲詞(onomatopoeia)分為直接擬聲(Primary Onomatopoeia)和間接擬聲(Secondary Onomatopoeia)(引自李國南,2001:36)。直接擬聲是對聲音直接模擬,這里不再贅述;間接擬聲不是直接模擬自然聲音,而是引起人的一種感覺。例如流音和鼻音在發(fā)音時聲帶振動近似元音,幾乎沒有氣流阻礙,聽起來感覺柔美,因此象征著寧靜、和諧;短元音讓人感覺迅捷、輕快、跳躍;長元音暗示著舒緩和悠長,耐人尋味。這種由特定的語音形式引起某種心理聯(lián)想的語言現(xiàn)象也稱語音聯(lián)覺(Phonaesthesia),或稱語音象征(Sound Symbolism)(李國南,2001:36)。
王銘玉將這種聲義共感視為影像象似性(杜文禮所說的映象象似性)的一種擴展,稱作語音意義。音位是根據(jù)語音的物理和生理性質劃分的最小語音單位,本身并不具有意義,但是在語言的實際使用過程中,由于一些特定的原因使得語言的使用者在音位和意義之間產(chǎn)生了聯(lián)想,從而使音位在實際使用中表現(xiàn)出一定的“意義傾向性”(王銘玉,2004:419)。例如語音意義可以和音位的物理和生理性質相關;或者因為某一音位多次反復地出現(xiàn)在某一類意義的詞中。因此可以說語音意義是人們依據(jù)經(jīng)驗強加在音位符號之上的聯(lián)想意義。
2.2 漢語的以聲象義
漢語摹聲格也可以分為兩類:一種是直接模擬事物的聲音;另一種是借對聲音所得的感覺,表現(xiàn)當時的氣氛。這第二種相當于英語的間接擬聲,在漢語中常表現(xiàn)為使用疊詞對事物進行摹態(tài)、繪狀、象征等。這種疊詞并無多少詞匯意義,而是為了追求語音效果,使詞的意象更加豐滿,如《詩經(jīng)》里面“楊柳依依”中的“依依”形容柳樹垂枝;“灼灼其華”里的“灼灼”比喻桃花鮮艷,在中國的古代詩歌中還有不少類似的以聲象義的例子。漢語詞匯的這種以聲象義為漢語詩歌提供了極富表現(xiàn)力的手法,充分發(fā)掘詞音的象征功能營造詩歌的意象,使詩歌的語言音隨意轉,動人心弦。
3.0 漢語詩韻的意象經(jīng)營
3.1漢語詩歌的音象與意象
作為傳承民族文化的重要載體,漢語詩歌的語言精練、音律優(yōu)美、飽含著豐富的思想感情和想象力,能給予讀者一種審美的快感。中國古代的文學批評把詩歌的音律形象稱為“韻”,認為韻是樂與意的有機統(tǒng)一。在談到聲音與感情的關系時, 古人曾提出“聲由情發(fā)”的觀點。沈德潛的《說詩睟語》對中國詩歌的以聲寄意有著深刻的認識:“詩以聲為用者也,其微妙在抑揚抗墜之間。讀者靜氣按節(jié),密詠恬吟,覺前人聲中難寫,響外別傳之妙,一齊俱出?!庇纱丝闯觯瑵h語的語音形象對詩歌意境的營造至關重要,輕視語音形象則難以完整理解詩歌形象的美。
3.2 漢語格律詩和詞
從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詩經(jīng)》《楚辭》、漢代及南北朝時期的樂府詩到唐宋詩詞,直至元代的散曲小令,詩歌的歷史源遠流長。漢語詩歌從不同角度有多種分類方法,而最能體現(xiàn)其音韻特色的是格律詩。
格律詩是詩歌的一種,其形式有一定規(guī)格,音韻有一定規(guī)律。中國古典格律詩中常見的形式有五言、七言絕句和律詩。詞是詩體的一種,從格律方面看,詞是淵源于近體詩的(王力,2003:1)。詞的句子長短不一,故又稱作長短句。每首詞都有詞牌,每個詞牌的字句結構、平仄安排、押韻方式、韻位疏密都各不相同,其音容格調也隨之而異。和律詩絕句相比,詞因為其韻律多變、含蘊豐富,表情細致,因此在聲情并茂方面更具代表性。因此,下文只選詞為例。
3.3漢語詩歌的音韻特征和意象經(jīng)營
3.3.1 平仄變換
漢語詩歌的音韻美首先表現(xiàn)在聲音的平仄變換上。漢語是聲調語言,古漢語的聲調分為四聲:平、上、去、入。其中上、去、入三聲并為仄聲,與平聲相對。四聲各具特色:平聲柔而長,上聲厲而舉,去聲清而運,入聲短而促(嚴受云,2003:290)。中國詩歌創(chuàng)作講究平仄交錯以構成音調之美。音調平仄相間則表現(xiàn)情感跌宕起伏;先仄后平則情感先急后緩等。詩人根據(jù)聲調的不同特色,適當斟酌形成抑揚起伏的音律,從而增強對情意的表達。如李白《菩薩蠻》:
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玉階空佇立,宿鳥歸飛急。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
此詞上下兩片,各兩仄韻,兩平韻,平仄相互交替。上片第一二句,描述遠望之景,連用兩仄韻(織、碧)表現(xiàn)內心的凄暗之情;接著由景到人,暮色中形影孤單,引出“愁”字,以平聲韻(樓、愁)作結,顯得低沉而傷感。下片作者先用兩仄韻(立、急)將盼望之情自然流瀉,襯托出望人之心的急切;結尾兩句,自問自答,以平聲韻結,緩緩長嘆,語盡意猶在,無奈和凄涼無可言說。
此外,平仄韻的互換還有均勻和不均之分,繁復的平仄變化形成無限抑揚頓挫的音節(jié),由此生發(fā)出無限錯綜復雜的感情,這在其他的詩歌形式中是難得一見的。
3.3.2 韻式和韻位
詩歌在朗誦時,念到句末的一個字時,一般會拖長節(jié)奏。如果多數(shù)句子的句末一個字韻母相同,形成同聲相應,便會產(chǎn)生統(tǒng)一和諧的音律效果。因此押韻就像是用一根線將詩歌中渙散的音節(jié)串起來,使之成為一個整體,這對于渲染詩歌的整體意境和豐富詩歌形象有著極為重要的作用。
漢語詩歌的用韻,都在句子的末尾,稱為押韻,即句子最后一個字韻母相同,句末的韻字稱為韻腳;可以一個韻押到底,亦可多個韻轉換,這種安排韻字的方式稱為“韻式”;可以句句連押,亦可隔句押韻,從而形成韻位的疏密之分,均根據(jù)內容而定。一韻到底的格式通常顯得明朗流暢, 適于抒發(fā)單純質樸的感情。韻字轉換的格式顯得曲折委婉, 適于表現(xiàn)隱晦復雜的思想。如果韻位安排均勻,隔句押韻,所表達的感情比較舒緩;若韻位安排較密,句句連押,所表達的感情比較急促。韻字的轉換和韻位的疏密相互作用可以變換出無數(shù)形式,不一而足,從而生出無限的聲情。
1.如李白的《憶秦娥》:
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霸陵傷別。樂游原上清秋節(jié),咸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
此首詞上片寫早春季節(jié)秦娥夢醒后憶及離別滿腹惆悵,下片寫秦娥游覽樂游原后睹物傷懷。全詞一韻到底,押入聲韻;且韻位密集,句句連押,聲調緊促,將一派悲咽凄清的景象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按音律上下片中分別有兩個三字重疊(秦樓月、音塵絕),表現(xiàn)出秦娥此刻心中思潮起伏,看四周悲涼的景象,心中的哀愁和相思之情愈發(fā)深沉。
2.再看南唐后主李煜的《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這首詞旋律優(yōu)美流暢,抒發(fā)了作者對故國的悲慨和傷悼,表達了對昔日榮華的留念和向往。上下片各四句,一二句為仄韻,烘托作者懷念故國,以及對當今物是人非的慨嘆;三四句轉為平韻,通過凄楚而激越的音調將作者囚居異邦的愁思貫穿始終。音韻的仄平轉換再加上韻字的多變(全詞八句采用了四組韻字:了和少、風和中、在和改、愁和流),將作者從眼前的境地拉入對往事的回憶之中,心中的愁思和悲嘆起伏不定,今昔對比,徒增傷感。詞末“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九個字平仄交替,宛如作者的感情也在升騰流動,大大增強了作品的感染力。
3.3.3 韻部
韻部本身只有音質的區(qū)別,并不表示感情,但詩人常利用韻部的一些區(qū)別性特征為表達感情服務,例如用高昂的破裂音和喉音來表示豪壯的感情,用低沉的塞擦音和齒音來表示婉約的情緒。這些音由人所發(fā),都帶有感情色彩,在人的聽覺和心理感覺之間產(chǎn)生共鳴。
詩韻一般分成十三類,包括發(fā)花、坡梭、乜斜、姑蘇、一七、懷來、灰堆、遙條、油求、言前、人辰、江陽、中東轍(謝文利、曹長青,1984:270),即常說的“十三轍”。按韻腹的開口度的大小又可以分成洪亮級、柔和級、和細微級。江陽、中東、言前、人辰、花發(fā)屬洪亮級,多抒發(fā)豪放、歡快、熱烈的情感;遙條、懷來、坡梭、油求屬柔和級,表現(xiàn)平靜、安詳、舒適的心境;一七、灰堆、乜斜、姑蘇屬細微級,表達低沉、憂傷、纏綿的思緒(沈祥源,1998:90)。明朗的語音風格往往與坦誠豪放的氣質相配合;而婉曲的音韻風格則與深沉委婉的感情聯(lián)系在一起。詞的韻部分得稍為細微,但大體與詩韻相當,因此下文借鑒詩韻的分類進行分析。
1. 以蘇軾的《江城子》為例:
老夫聊發(fā)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jié)云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全詞押平聲江陽韻,韻腳響亮高昂。上片描寫了盛大的出獵場面,下片抒發(fā)了詩人立志殺敵報國,有所作為的豪情。韻位變化均勻,先是三句連押,然后隔句押,最后隔兩句押,節(jié)奏明快、一氣呵成;且上下片韻式重復,相互烘托。整首詞顯得感情奔放,氣概豪邁,不可說無音韻之功。
2. 又如李之儀的《卜算子》: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此詞上下片有韻字的轉換。上片隔句押上聲灰堆韻(尾、水),開篇韻腳婉轉低迷,寫相思離愁,頗有憾恨之意;下片轉為隔句押仄聲一七韻(已、意),音節(jié)哀婉低沉,以滔滔江水喻離愁綿長,縈繞心間。且詞中句式重疊,相互呼應,顯得感情濃郁,意味雋永。
3. 再如柳永的《雨霖鈴》: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fā)。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沈沈楚天闊。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晚風殘月。此去經(jīng)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這首詞押的是仄韻。上片第一句用乜斜韻(切、歇),以冷落的清秋景色為襯托,寫日暮雨歇。第二句抒寫難以割舍的離情;而且一連用了幾個塞擦音和齒音“切”“歇”“緒”“處”表達欲去還留的矛盾心理。第三句韻腳“噎”字以聲擬態(tài),傳神地描繪了離別之苦令人神傷。下片的韻位和韻字大致相同,抒寫詞人此刻心中的百轉柔腸和黯然神傷。整首詞音律迂回深沉,悲愴凄迷,感情真摯,寫盡了人間離愁別恨,抒情性極強。
4.0 結論
由于古代漢語詞匯單音節(jié)的特點和詞音豐富的認知理據(jù),中國古典詩歌,尤其是詞,常常通過動人的音律刻畫和營造詩歌的意境,這種聲情并茂的文學現(xiàn)象是中國語言獨具的藝術氣質,同時也從一個方面證明了語言的形式(音韻)和意義(情感)之間存在著一定的可論證性,即知覺或聯(lián)想上的類似,這種聯(lián)系被人類感知,具有一定的象征性意義。
參考文獻:
[1]杜文禮,《語言的象似性探微》,《四川外語學院學報》1996年第1期。
[2]胡壯麟,《當代符號學研究的若干問題》,《福建外語》1999年第1期。
[3]李國南,《辭格與詞匯》。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1。
[4]林書武,《<隱喻與象似性>簡介》,《國外語言學》1995年第3期。
[5]沈家煊,《句法的象似性問題》,《外語教學與研究》1993年第1期。
[6]沈祥源,《文藝音韻學》。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1998。
[7]王力,《王力詞律學》。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3。
[8]王銘玉,《語言符號學》。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
[9]王寅,《語義理論與語言教學》。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1。
[10]王友勝(選注),《唐宋詞選》。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2004。
[11]謝文利、曹長青,《詩的技巧》。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84。
[12]嚴辰松,《語言理據(jù)探究》,《解放軍外國語學院學報》2000年第6期。
[13]嚴受云,《詩詞意象的魅力》。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
(符章瓊 吳學進,深圳大學文學院英語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