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格斯說過,“母權制的被推翻,乃是女性的具有世界意義的失敗”。①父權制度下建立起的文明規(guī)定了男女在人格、氣質等方面的“天然差別”與優(yōu)劣,規(guī)范了兩性由家庭到社會,由歷史到現在甚至未來功能的不同和地位上的懸殊,并通過制度、教育、語言、媒介等方式使之成為一種常識,以維護男性社會的絕對權威。男性話語體系的性質,注定了兩性關系的不對等。這樣的歷史語境里,男人是作為人類的杰出代表和強者形象全面被夸大和虛飾,男性的意義和使命是放在更廣大的社會和歷史的層面上,同時對女性形象的肆意涂改和專橫論斷,達到盡可能的貶低或弱化。時間的可怕在于它會使得一切不可能變得可能,也使得一切最不合理的東西變得正常而又合情合理。女人天生的本來的面目被男權社會和系統(tǒng)所掩蓋、壓制和置換,使得女人從思想到行動都接受了女性作為次等階層的現實。正如波伏瓦所說的“女人生來并不是女人”。②
五四運動的一個重要的歷史功績在于其提倡的“平等自由民主”思想,尤其把恢復女性人格、提高女性的地位、反抗“禮教”對婦女的壓迫作為婦女運動的重要課題。魯迅、周作人、胡適等對婦女解放、男女平等等問題的探討以及易卜生名劇《玩偶之家》——“娜拉”的傳播,婦女運動不再是紙上空文,魯迅稱為“鐵屋子里的人”之一——年輕女性深受五四啟蒙思想影響,包括子君在內倍受傳統(tǒng)毒害和桎梏的一批批青年,為了理想的生活,不惜一切地踏上了反抗和追求之路。愛情也順理成章的成為青年男女謀求個人解放和追求自由的載體、方式和目的之一。然而由于傳統(tǒng)文化的穩(wěn)定性和保守性,烙在意識深處的男權思想,無時不在左右和影響著人的生活。這就免不了鋌而走險的青年男女在追求愛情的道路上荊棘叢生,乃至釀成悲劇。這個背景下的《傷逝》就是個鮮明的例子,其中所表現男權意識于無形中支離了理想的愛情城堡:
一、女人是他者,是神秘者。女性不過是個被看的他者,男性作為看的承擔者,從為其服務的價值系統(tǒng)來品評女性的優(yōu)劣等級。對女性的欣賞很大程度上臣服于男性的本能欲望以及人性中對美的本能追求,而不是將對象作為一個完整的和自己等同的人,從精神和靈魂的層面上來欣賞和愛慕。涓生空具時代所賦予他的敢為的“進步”形象,其精神內核卻是脆弱而殘缺的,千年的塵垢早就化在他的骨髓里,他底子里并不真正具有進步的思想和意識,也就沒可能有實質的進步行動。他無法對異性有正確的認識,更無法真正了解作為個體的子君,也就無從指望他能夠真正的愛護和體恤子君,以至無論風雨都能夠不離不棄。他對子君的認識不是從子君本身出發(fā)的,而是從被泛化的男性意識所涂抹和篡改的失真的女性形象出發(fā)的,是不真實的,滲入很多男性理想或者說幻想的成分。子君只是美而弱的外在的審美客體:“帶著笑窩的蒼白的圓臉,蒼白的瘦的臂膊,布的有條紋的衫子。玄色的裙”;這形象 “總是點頭微笑,兩眼里彌漫著稚氣的好奇的光澤”,愛的本能使他變的迷狂,多次提到“我已經記不清那時我是怎樣地將我的純真熱烈的愛表示給她”,從本能出發(fā)而非出于對人更深次的理解和欣賞產生的愛情結果只是“漸漸清醒地讀遍了她的身體、她的靈魂”卻是“我似乎于她已經更加了解,揭去許多先前以為了解而現在看來卻是隔膜,即所謂真的隔膜了?!迸砸驗楸灰?guī)范、被看而無法看清女性自身,而男性因為把女性給規(guī)范化、想象化同樣既無心看清女性真正的樣子,也不能夠撥開自身的迷瘴認識這已經被改造了的女性個體,他們是兩個世界。愛情是媒介,卻不能夠使雙方相互理解走進彼此的世界。 “愛情”對子君是空洞的能指,對涓生則是本能的想象。面臨生活的困境時,自我為中心的涓生從追求中抽離,審美視角發(fā)生轉變,所見只是“汗流滿面,短發(fā)都粘在腦額上;兩只手又只是這樣地粗糙起來?!边@里無論是嚴酷的現實擊破了他對女性美的想象,無法滿足他對女性的審美要求,還是現實超越了他的審美能力和審美范疇還是他審美方式發(fā)生了轉變,兩性間“看與被看”的關系,決定了他真正認識和發(fā)現子君“美”的可能性,也限制了兩者平等意義上真正的切合和交融,隔膜是必然。
二、女人是弱者,是犧牲者。生物決定論的學說把女人作為天然的弱勢群體,被讀被征服被享用同時也是被保護應受虐的一類。涓生“讀遍了她的身體”,道出了女性作為被動的“審美對象”的事實,也飽含男性霸權意識和優(yōu)越感。男性所要的強大成就感對女性的柔弱無知提出了潛在的要求。《傷逝》中涓生充當類似于啟蒙者的角色,“破屋里便漸漸充滿了我的語聲,談家長專制,談打破舊習,談男女平等……” 在這里,涓生是在上的布道者,子君則是在下的被教化者。在五四啟蒙語境的時代感召和涓生的愛的烏托邦的吸引下,子君一句“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還是很“震動”出了涓生的“狂喜”, “知道中國的女性,并不如厭世家所說那樣的無法可施,在不遠的將來,便是要看見輝煌的曙光的”,這種狂喜顯然是那種在一塊未開化的土地上終于感化或普渡了一個羔羊后的成功者的喜形于色,與其說是感情上的成功,不如說是某種精神啟蒙的勝利??杀氖浅洚攩⒚山巧娜俗陨磉€是未能脫胎換骨——具有全新的視角和真正的“男女平等”的思想,女性便免不了在成為“舊習”的犧牲品的同時也成了男性革命事業(yè)的道具和犧牲。求愛后的涓生看到的子君是“孩子似的眼里射出悲喜”,戀愛中純如處子的女性是被當作嬰孩的,而當揭開了女人神秘的面紗后,被重估后的女人的價值往往是貶值的。當生計問題出現后,涓生發(fā)現就覺得“人們真是可笑的動物”;景況愈下時,掩飾自己的無能而說“其實,我一個人,是容易生活的,雖然因為驕傲,向來不與世交來往,遷居以后,也疏遠了所有的舊相識的人,然而只要能遠走高飛,生路還寬廣得很。但現在忍受著生活壓迫的苦痛,大半是為了她,便是放掉阿隨,也何嘗不如此。”全然救世主的模樣,而完全忽視和否定子君所做的犧牲?;蛘哂捎谠谒磥恚藸奚臼翘旖浀亓x的而使他無從有為對方考慮的自覺。也正因此,明明要把“孩子一般”的子君棄掉,又不想承擔良心的譴責,倒是希望“她應該決然舍去”;在預感到子君會因此死去時還是決絕地說出了他所謂的“真實”,并毫無慚顏地說 “況且你已經可以無須顧慮,勇往直前了……是的,人是不該虛偽的。我老實說罷,因為,因為我已經不愛你了!但這于你倒好的多,因為你更可以毫無牽掛地做事……”在涓生的意識里 “女為男用”、“唯我獨尊”的思想使得他不自覺地以自我為中心,無視女性所面臨的生存困境,也導致了男性敘事話語的自私和虛偽性,無論其懺悔在表面上顯得多么真誠和無奈。
三、女人從“愛情至上”到“為他活”。女性在被消解了自我意識之后,被弱化和“物”性而圈養(yǎng)起來隔斷了與世界的聯(lián)系之后,女性的價值和意義被推置于家庭和丈夫身上之后,絕大部分的女性就沒有了更多的走向外在世界的夢想。在男權話語的藩籬里,她們只好把愛情作為她們最后的夢,企圖在愛情烏托邦里實現人生的價值,以虛幻的浪漫愛情來回避和應對堅硬而殘酷的現實桎梏,獲得一種虛妄的情感的補償,就個人而言,除此之外,別無所有。子君就是個典型,被動沒有自我,拋棄一切將個人的希望和價值放在涓生的愛情上。在他愛的“啟蒙”下活了過來,也在他無愛的冷漠里,悄然離去,而后悄然地死去。女人視愛情為生命,而男人的生命卻是在于作為“生存要義”的事業(yè)。這就決定了女人無論得到愛情與否,總是作為一個不對等的附庸而存在的,絕不是經濟獨立可以解決的,問題的根本在于,長久以來的女性被決定被支配的歷史決定了女人總是作為一個對象存在,并且會不由的用男性的思維和視角看待自身,去迎合和取悅作為世界主體的男性。因而也就無法真正具有女性的自我意識,并一步步的遠離本真。失卻自我的女性是無法去主動的也無能力尋求經濟的獨立,即便獲得了經濟的獨立,若自我意識缺失人格不健全,不能夠站在和男性一樣的高度,而一味地將個人幸福和價值建立在男性所賜予的愛情上,無論結局到底怎樣,也是個悲劇。
所以,子君的悲劇,不是簡單的性格悲劇,也不是社會經濟學上的經濟獨立問題,在這場愛情悲劇里隱含著一個男權制度下全體女性共同的人生悲劇。只有剝除強權的男性話語的干預和曲解,女性才能達到自我意識的真正覺醒,自由自主的表達和重塑自我,才能在人的大范疇里重新詮釋和再現女性的本然面目,女人也才能作為一個完整而獨立的個人創(chuàng)造去實現自身的價值。
注釋:
①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起源》[M],人民出版社,1972。P54。
②西蒙娜.波伏瓦.陶鐵柱譯,《第二性》[M],中華書局,1984。P100。
其余皆引自魯迅.《魯迅全集》[M],西藏人民出版社,1998。
(馬宇晗,安徽大學中文系)
現代語文(學術綜合) 2006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