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金平
內(nèi)地觀眾最早接觸的賀歲片,可能要算《紅番區(qū)》(導演唐季禮,主演成龍,產(chǎn)地香港,1 995年1月上映)。1997年底,北京紫禁城影業(yè)公司首次以“賀歲片”的名義,推出了馮小剛 執(zhí)導的《甲方乙方》,市場反響熱烈。自此,賀歲片成了觀眾每年歲末春節(jié)的一份期待。各 制片廠和導演也都看到了賀歲片的巨大市場潛力,一時百舸爭流。
“賀歲片”雖然在香港最早命名,但其操作理念卻是來自美國。美國電影市場每年在圣誕 和元旦期間,都要推出一批制作精良,娛樂性較強的影片,以迎合歲末的休閑熱潮和喜慶氣 氛。這類影片雖以娛樂性為圭臬,但在類型上卻不限于喜劇片,更多的倒是動作片、科幻片 ,乃至戰(zhàn)爭片等。而在中國,與歲末春節(jié)喜慶、吉祥氣氛相和諧,賀歲片在風格上多輕松、 閑適,結(jié)局多以“大團圓”為旨歸。尤其自《甲方乙方》取得票房神話后,觀眾似乎把賀歲 片等同于“搞笑片”(還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喜劇片)。這實際上將賀歲片由一種擋期上的概念 置換成了一種類型上的規(guī)定。這必然使賀歲片種類單一,使觀眾產(chǎn)生“審美疲勞”。
一
談賀歲片,不能不提到馮小剛,這除了他開內(nèi)賀歲片風卸之先外,他的賀歲片至今是內(nèi)地 同類影片中票房成績最好的。
粗略地看,馮小剛的賀歲片有一些內(nèi)在的相似性,但他也一直在尋求突破和創(chuàng)新。馮小剛 認為他的賀歲片有兩個特點,一是人民性,一是傳奇性。“人民性是指,我要拍的東西一定 要是普通人能看得懂的,愿意接受的東西;傳奇性是指,影片要有一些獨特的故事,在電影 中加入一些假定性?!逼鋵?,“人民性”換成“市民性”或“平民性”可能更準確。其中無 疑折射出馮小剛對市場定位和觀眾心理的精到把握。但同時,他又不把自己的賀歲片等同于 喜劇片,而是強調(diào)影片“得吸引人,拍得好看。要么非??尚?,要么催人淚下,要么深入剖 析人性,如果拍得不好,貼什么標簽也沒用”。也就是說,能讓觀眾滿意的絕不僅是廉價的 笑聲,能對我們的生存狀況作最真誠的揭示和反思,具有一定的審美品味,能給觀念帶來審 美享受,同樣是賀歲片追求的藝術境界??梢?,馮小剛對“賀歲片”的理解是寬泛的,這也 驅(qū)使他在賀歲片的樣式和風格上作出更多的開拓。
情節(jié)上較強的游戲性,語言濃郁的戲謔和調(diào)侃意味,采用平民化的視點,是馮小剛賀歲片 的重要特征。并且,人物機智幽默的對白幾乎成了馮小剛影片的一道標簽。乃至有些對白可 以獨立地制造幽默,而無需借助于人物的動作或情節(jié)發(fā)展,這具有很明顯的相聲特征,這有 時會沖淡影片電影化的元素,如《甲方乙方》(1997)由幾個獨立的故事聯(lián)綴起來,像一臺小 品串演,而《大腕》(2001)相比于語言的喜劇性來說,情節(jié)倒退居其次了,因而更像一出相 聲。
游戲性的成份使情切可以適度地夸張和虛擬。但馮小剛的影片并不虛浮空洞,而是“小荒 誕,大真實”。在一些小細節(jié)上可能經(jīng)不起推敲,但直面的卻是最真實的生存困境,無論是 《甲方乙方》對普通市民身上的種種夢想和心態(tài)的細膩展現(xiàn),《不見不散》(1999)中對中國 人在美國艱辛生存的再現(xiàn),還是《大腕》對廣告化社會的某種調(diào)侃,都與現(xiàn)實在某種呼應和 互動,乃至對現(xiàn)實有某種反思和批判。并且,馮小剛的賀歲片雖然注重商業(yè)電影的社會娛樂 功能,同時也注重一種傳統(tǒng)道德和倫理秩序的回歸。如姚遠(《甲方乙方》)為了使一對分居 兩地多年的夫妻圓住房夢,讓出自己結(jié)婚的房子,流露出一種人間的溫情和人性的善良。而 《一聲嘆息》(2000)中一度出軌的梁亞洲最終回到家說來,《手機》(2003)中有婚外戀的男 人落得一個悲慘結(jié)局,都是對傳統(tǒng)道德的一種召喚,又像是對觀眾的一種溫和勸誡。這些影 片在給觀眾一種娛樂享受之后,又能給觀眾一種道德上的認同。
在《一聲嘆息》中,那種戲劇化的情節(jié)和戲謔的話語都消退了,中年男人在婚姻家庭倫理 中的某種焦慮和痛苦卻推至前景,一種生活的苦澀和無奈流溢在影片中。這部影片采用散文 化的結(jié)構(gòu),并不刻意營造喜劇效果,但對于人物內(nèi)心世界的挖掘卻很深入。男主人公梁亞洲 的倫理困境是真切的,他最終回到妻子和女兒身邊也更容易與觀眾產(chǎn)生親和性。馮小剛以自 己的實踐證明了賀歲片的多樣形態(tài)。而《手機》在喜劇的外殼下,卻有著極為豐富的意蘊空 間,它是對我們當下生存處境的一次深刻反思,是對現(xiàn)代技術文明的一次徹底反省。影片實 際上揭露出這樣一個事實,技術文明越發(fā)達,人性的扭曲和變異越是觸目驚心。應該說,《 手機》更像是對世人的一次沉重警醒,而不是生活的一味精致調(diào)料。而且,《手機》中帶有 悲劇意味的結(jié)局,也讓觀眾再次驚異于馮小剛的變化。
二
在2004年的《天下無賊》中,馮小剛的風格又有了一些變化。影片在開場就將觀眾帶入一 個喜劇性的情境,中間也多次展示馮氏所特有的幽默,觀眾似乎要輕松地完成一次夢幻旅行 。但是,影片的后半部漸漸有一種無端的傷感在流溢蔓延,尤其王薄死了之后,懷有身孕的 王麗還在癡癡地等待一份永遠不會如約的承諾,更有一種讓人欲哭無淚的悲愴。
《天下無賊》讓觀眾意外的,除了結(jié)局是一個悲劇外,除了時空作了虛化處理而使影片與 現(xiàn)實有一定隔膜外,也因為影片中道德教化的傾向代替了以前賀歲片中溫和的倫理勸誡。
在一列長途火車上,圍繞著傻根打工五年掙來的六萬塊錢,反扒警察、王麗王薄和以黎叔 為首的偷竊團伙展開了激烈的交鋒,這實際上也是正義與邪惡、人性的善與惡的激烈搏殺。 影片的主旨正是勸人從善,弘揚正義,因為,王薄在王麗的感召下,最后主動留下來從黎叔 手里奪回那六萬塊錢,并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從而也為這個世界重建了善良和正義。而 自以為手段高有的黎叔等人,還有信心十足的王薄,誰也沒有想到,他們的爭奪對象竟然是 一包冥幣,真正的錢,早被反扒警察調(diào)了包。這正是勝利永遠在正義一方的生動注解。最后 ,那群竊賊和劫匪都落入了法網(wǎng),在一場近乎鬧劇的表演后,生活回歸到正義。
但進一步分析的話,我們會發(fā)現(xiàn),影片在勸人從善的同時,也為這個主題提供了隱秘的解 構(gòu)力量。影片渲當了傻根的善良,但他的善良并不能為他的血汗錢提供任何的保護,倒是為 小偷提供下手的機會。小葉正是趁他救火時將錢偷走,黎叔手下的人了是在他去獻血的路上 再次得手。影片的本意顯然是要贊美傻根的善行,實際效果卻成了善行對于世界的不義的毫 無作為。傻根對別人不存在任何的戒心,這只增加了他生存的危險系數(shù)。正如王薄指出的, 應該讓傻根看清身邊的世界,而濁欺騙他,讓他永遠以為“天下無賊”。更重要的是,影片 還存在別一個悖論,那就是第一次想做一件善事的王麗,也第一次意識到做一個好人的艱難 的完成一件善事的不易。這似乎也給“善良”一個冷冰冰的嘲諷。最后,王薄一次正義的挺 身而出卻喪了命,以致“長使英雄淚滿襟”。
影片想為這個世界,為那些善良的人們找到一種正義的庇護。確實,正義在影片中面對邪 惡是那樣的技高一籌,從容不迫地展示疏而不漏的威懾力。但是,善良并沒有因為正義的在 場而變得更加成熟和堅強。相反,永遠被隔離在世界真相之處的傻根在做著“天下無賊”的 美夢時,有可能正在走進下一個陷阱。同時,正義也無法拯救人性的惡。黎叔在逃走時,還 不忘鉤走傻根那個裝錢的書包。正是正義的威懾力并不能對人性的貪婪有任何救贖的明證。 影片還有一個細節(jié)也耐人尋味。反扒警察上車后不久,就發(fā)現(xiàn)自己的錢包被人偷了。這似乎 也是小偷向正義的一次輕薄調(diào)侃。
傻根身上集中了人性的許多優(yōu)點:真誠、善良、單純、質(zhì)樸,但正因為他至純至善,反而 使這個人物顯得不真實。而且,影片也暗示我們,傻根之所以憨厚善良,是因為他一直處在 一種與世隔絕的生存狀態(tài)中,從而使他的善良蒙上了一層虛幻的輕紗。傻根出來打工前生活 在山區(qū),那里“路不拾遺”,在路上看到一堆牛糞,如果當時沒糞筐,只要劃一個圈,就表 明這堆牛糞有主了,別人就不會拾。這種生存空間,顯得太過純粹和脆弱。正如需要保護的 傻根一樣,這種山村也需要進行與外界空氣隔絕的真空處理才能繼續(xù)存在。而傻根打工五年 的地方,又是一個人煙稀少的佛家圣地,這里與真實的生活也是有一定差距的。與傻根一起 出來打工的同村人,都勸傻根花六百元將錢郵寄回去,顯然他們對于這個世界的認識比傻根 更清楚。這樣說來,五次春節(jié)都留下來看守工地而沒有回家的傻根,實際上錯過了五次接觸 現(xiàn)實的機會。這就更加表明傻根這樣的人物,在現(xiàn)實中只能是一個幻覺。
《天下無賊》中的道德教化之所以讓人覺得勉為其難,且出現(xiàn)一種內(nèi)涵上的難以圓通,其 原因在于,馮小剛以前的賀歲片中主人公在道德上并不具優(yōu)越性,相反,他們調(diào)侃別人時也 常調(diào)侃自己。而且,以前的影片強調(diào)的是一種相當平民化的道德認同。人物的善行或回歸傳 統(tǒng)的倫理秩序,多是他們在生活中獲得了真切的體認和覺悟后的自覺行為,顯得真實可信。 而《天下無賊》中像天外來客般的傻根卻具有超越生的道德信仰,這難以讓觀眾親近。而王 麗的“從善”中,突出的是一種宗教層面上的拯救意義,這又太過超拔。影片在一個抽象化 的時空里思考人性的善與惡,世界的善與惡這樣太過高深的主題,這使導演在智力上顯得比 觀眾更高明,這是商業(yè)片的大忌。影片以傻根作為抽象的“善”的代表,以反扒警察來張揚 一種“正義”,并以“善良”和“正義”來拯救世界,這可以說是導演對世界的一種哲學思 考,也可以說是他的一段蒼白獨語。
影片想為這個世界重建善良和正義,但顛覆的因素卻無處不在,這還體現(xiàn)了導演的某種無 奈或左右逢源的取巧。為了取悅觀眾,影片多次渲染王薄和黎叔等人之間的過招,在那眼花 繚亂的較量中,眾賊的膽略、技藝、心機,都讓人嘆服,這也成為影片的一個重要看點。但 是,以“賊藝”作為贊頌的對象,有誤導觀眾之嫌,為了順應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正面引導,影 片必須讓觀眾意識到,邪惡最終會受到懲罰,疏而不漏的法網(wǎng)不會放走一個壞人??紤]到這 部影片在公映前的一些麻煩,以及在香港被定性為“少兒不宜”,導演的良苦用心并非多余 。現(xiàn)在,影片雖然出現(xiàn)了一些內(nèi)在的矛盾,但觀眾有了愉悅的觀影體驗,正面的道德教化功 能又最終得以了彰顯。于是,電影主管方、導演和觀眾皆大歡喜。這似乎了透露一個信息, 中國電影實行分級制度是勢在必行,如果成人和兒童可以有選擇地觀看電影,藝術片和商業(yè) 片可以明晰地定位,導演也許不用陷入這種幾方取巧的尷尬中。
以上是以《天下無賊》為重點對馮小剛的賀歲片的粗略回顧和分析。應該說,平民化的觀 點和對現(xiàn)實生存的直面是馮小剛賀歲片的兩個最可貴品質(zhì),這也是他的賀歲片在逗觀眾一樂 之后還能讓人有點回味的原因。作為賀歲片的《天下無賊》,如果脫離了平民視點,遁入哲 學式的沉思,那就會使主題使它與作為賀歲片的娛樂功能產(chǎn)生一定的背離,進而產(chǎn)生無法彌 合的裂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