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科夫
春節(jié)前夕,我接到一個姓袁的朋友的電話,約我聚聚。這位哥們以前在大學(xué)里和我是同鄉(xiāng) 、同學(xué),還跟我是“鐵哥們”,幾乎形影不離。然而畢業(yè)以后,大家各奔前程,雖然同在一 個城市里,但都有了自己的家庭,整日為生計忙忙碌碌,彼此很少見面,只是偶爾電話聯(lián)系 一下。朋友在一家股份制銀行工作,據(jù)說現(xiàn)在比較成功,已經(jīng)成為這家銀行某支行的副行長 了。
那天晚上,我踐約到一家酒店門口。朋友早在那里恭候了。一見我,熱情地迎上來寒暄一 番,連說我養(yǎng)尊處優(yōu)、“發(fā)福”了。我只好苦笑,因為這一年里,自己的確“發(fā)?!绷?。在 往酒店二樓包房拾階而上時,朋友在我身邊耳語說:“今天介紹你認識一個人,你一定感興 趣?!?/p>
“哦?什么人能讓我感興趣?”朋友的話吊起了我的胃口,接著又以老友之間常用的玩笑口 氣說:“我可是過來人啦,可別弄個美眉讓我犯錯誤啊……”
“嘿嘿,”朋友笑道,“這次不開玩笑,給你介紹一個成功人士?!?/p>
“哪路神仙?”
“見了你就知道了,包你不見不知道,一見忘不掉。”朋友賣起了關(guān)子。
待到包房,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坐了幾個人,其中幾個是在政府機關(guān)、金融部門混的同學(xué),還有幾個 不認識。見到我們進來,大家顯得都很興奮,彼此寒暄一番自不必說。其中一個陌生中年人 顯得尤為殷勤,連忙站起來招呼袁行長和我坐到他身邊,親切得跟老熟人似的。
落座后,小袁向中年人介紹說:“毛廠長,跟您介紹一位新朋友?!闭f完,指著我說:“ 這是我的哥們,×××的×××。”
“哦,幸會,幸會!”中年男人連忙作謙恭狀,從名片夾里掏出一張名片,畢恭畢敬地雙 手送到我面前,“敝姓毛,叫老毛就可以啦?!苯又诌B忙恭維在座的同學(xué):“早就知 道袁行長往來無白丁,同學(xué)、朋友個個都是人上之人,今天可是高朋滿座,真是幸會,幸會 啊?!?/p>
我接過毛廠長的名片,出于禮貌看了看,只見上面寫道:
Ⅱ市福田水泥廠
毛德雍廠長
小袁指著毛廠長跟大家介紹道:“毛廠長是個成功的民營企業(yè)家,也是我的老客戶了,一 直想結(jié)交一些在金融部門和政府部門工作的朋友,今天咱們聚會,就是毛廠長做東,一來對 我們扶持他表示感謝,二來跟大家認識認識,咱們先謝謝毛廠長?!闭f到這里,毛廠長連忙 站起來,向大家點頭致意,操著蹩腳的普通話說道:“不敢當,不敢當!袁行長實在是抬舉 我了,就一個幾十人的小破廠子,啥企業(yè)家呀。承蒙各位看得起我這個鄉(xiāng)下人,百忙中抽出 時間賞光,我萬分榮幸!能結(jié)交各位這樣的朋友,實在是我求之不得呀!”
我細心觀察著這位毛廠長,心想他肯定就是朋友要給我介紹的那個“成功人士”了。毛廠 長長得很臉譜化:矮個,很胖,歇頂,鼻甲肥大,滿面紅光,一雙明顯的酒色過度而紅腫渾 濁的小眼睛。衣著倒是一般,跟我這些慣于西裝革履的同學(xué)們相雙,倒是顯得有些寒酸。不 過,他的手指居然上戴了三個碩大的、黃燦燦的大方蓋金戒指。初一看,既具有一種官相, 又具有商人的某些俗氣。
宴席豐盛自不必說,毛廠長不停地給大家斟酒、敬酒。我暗暗驚奇這位“成功人士”的海 量:跟我們在座的喝完幾巡,居然毫無醉意,依舊那么有分寸。
這時,朋友說話了,他問毛廠長道:“毛廠長,上次你說的那幾個鬧事的工人現(xiàn)在怎么樣 了?”
“哦!擺平了!”“成功人士”興沖沖地回答道,“跟我玩,他們太嫩了?!?/p>
朋友也沒多問。
酒席散后,朋友送走客人,對我說,你別走,跟我到茶館坐坐。
我和朋友來到一家茶社,要了兩杯茶。朋友為我點燃一枝煙,又自己點燃一枝,深深吸一 口,吐出一個圓圓的煙圈,他下意識地盯著煙圈看,問我:“對毛廠長感覺怎么樣?”
“就那么回事唄?!蔽一卮鸬溃骸澳銥樯兑]他給我?”
“為了讓你寫寫他?!?/p>
“寫他?一個俗氣的生意人?這樣的人我可沒興趣。”
“不,不那么簡單?!迸笥讯⒆∥艺f,“你低估了他?!?/p>
“哦?他有什么超長本領(lǐng)?”
“你知道嗎?”朋友又吸了一口煙,“他有六千萬資產(chǎn)?!?/p>
“六千萬?不少,可現(xiàn)在億萬富翁一大把了?!蔽译S口答道。
朋友搖搖頭,從包里拿出一個名片盒,掏出一張名片遞給我:“你看看這個?!?/p>
我接過名片,借著茶社昏暗的燈光定睛一看,只見上面赫然印著:
Ⅱ市×××局
毛德雍局長黨委書記
這就不對勁了,我臉上肯定流露出了詫異的神色。
“沒想到吧?”朋友臉上流露出一絲得意,“我說過你會對他感興趣,想聽聽他的故事嗎? ”
我自然想得知這位亦官亦商的“成功人士”的底細,連忙請朋友開講。
朋友呷了一口茶,慢條斯理地講道:“這位毛廠長、毛局長是我剛參加工作時認識的。當 時,我還在IO銀行當信貸員。當時國家正在Ⅱ市投資一個大工程,涉及到移民搬遷。為了安 置移民,國家投資六千多萬在Ⅱ市修建了這個水泥廠,當時,我是這個水泥廠項目的信貸員 ,因此認識了當?shù)刂鞴苓@個項目建設(shè)的毛局長。毛局長很會做人,對我這個小信貸員也畢恭 畢敬,跟我處得不錯。
“后來,這個工程建成了,毛局長也被當?shù)卣傻竭@個廠當法人代表。這個廠與一般 小城市的小水泥廠不同,它采用的設(shè)備都是全新的,也不是國家產(chǎn)業(yè)調(diào)整準備淘汰的小立窯 ,而是采用先進的旋窯,一年可以生產(chǎn)水泥20多萬噸。由于靠近國家重點項目工地,這個水 泥廠產(chǎn)品具有其他地方水泥廠無法比的心的優(yōu)勢——運費便宜啊!產(chǎn)品不愁稍路,貨款回籠 迅速——這樣好的條件,效益當然不錯。唯一有點缺點就是人多了一點,有三百來號人,這 也可以理解,本來就是移民安置工程嘛。
“后來,可能是毛廠長自己有些想法了,于是他不再擔任這個水泥廠的廠長,又回去當他 的局長,換了一個新法人代表。這個新法人代表卻是毛局長傀儡,一切行動都服從毛局長指 揮。從這個新法人代表上任伊始,這個廠就虧損,很快停產(chǎn)了。當時我就納悶,這企業(yè)怎么 會虧損呢,據(jù)說是人多了,可是我算了算,人是多了點,但根據(jù)這個企業(yè)的現(xiàn)金流情況分析 ,并不至于養(yǎng)不起。正好,當時我準備從IO銀行跳槽,也就沒再管這個事兒了。”
接著,朋友又把IO銀行罵了一通,說那里按資排輩太厲害,自己在那里干了四年還是個科 員,效益卻越來越少,還天天說要裁人,這么熬下去不但掙不到錢,說不定哪天改革的春風 吹到自己身上被裁掉,要是拖下去過了三十,再找工作可就難了。于是,索性跳了槽,來到 這家新成立的股份制銀行。這家銀行剛組建,自己就算是元老,加上有工作能力,因此很快 就乘風破浪,不到兩年功夫,就混到副行長了。
“當了副行長后,我沒想到居然又碰到毛局長了?!迸笥延贮c燃一枝煙,“這次見到他是 為了承兌匯票的事兒,現(xiàn)在他身份又復(fù)原了,又成了局長、黨委書記兼廠長。你別以為這是 簡單的官復(fù)原職,這次他的廠長可是名副其實的,那個廠已經(jīng)歸他個人了。”
“那么大的廠,怎么歸個人的?”我急忙插話。
“我當時跟你一樣想弄明白,”朋友把才吸了兩口的煙頭掐滅,雙手交叉抱在胸前,繼續(xù) 說道:“正好也想把這位毛廠長作為存款戶拉過來,于是我就跟他建立了交情,還好,我們 倆一見如故。
“后來接觸多了,我逐漸知道了內(nèi)情。毛廠長是靠把企業(yè)破產(chǎn)以后拍賣給自己把企業(yè)化公 為私的。毛廠長,哦,當初的毛局長就是知道國家有規(guī)定,破產(chǎn)企業(yè)法人代表三個內(nèi)不得再 擔任新的法人代表,因此他就不擔任法人代表,換了一個傀儡當法人代表,然后故意讓他把 企業(yè)弄破產(chǎn)。當初他就看上了這個企業(yè)的贏利能力,有一個遠景規(guī)劃,一步步把這個廠轉(zhuǎn)為 自己所有?,F(xiàn)在想起來,這小子眼我可真夠長遠的。
“本來停產(chǎn)時,這個廠資產(chǎn)負債率只有百分之五十幾,在國有企業(yè)里,這個比例可真不算 高。但是,毛局長就能找到個審計事務(wù)所和評估事務(wù)所,把資產(chǎn)大大縮水,使得資產(chǎn)負債率 弄成百分之一百三十,然后以資不抵債為由向法院提出破產(chǎn)申請,法院就宣告破產(chǎn)了。很快 進行了清算,決定拍賣資產(chǎn)以回收現(xiàn)金,結(jié)果,六千萬建起來的、好端端的新廠子只評估了 一千三百多萬,多好的設(shè)備,那是我當時經(jīng)辦的,才用了幾年,怎么就只評了一千來萬?心 痛啊!
“拍賣時也是走了所謂的‘正當程序,可是這位毛局長就有這個本事,以至于敢參與拍 賣的競買人只有兩家:一個就是毛局長,另一個據(jù)說是浙江老板,實際上是毛局長找來的‘ 托。結(jié)果,毛局長以七百萬分兩年付清的價格整體買下了這個廠。
“七百萬除了交欠稅和支付破產(chǎn)清算費用,連安置職工都不夠,國家銀行的貸款也就一筆 勾銷了。先到賬的三百五十萬都被付了清算費,職工到現(xiàn)在還沒安置。其實,毛局長自己也 就只有一百多萬,根本就沒有這么多錢,他確實有能力,這些錢絕大部分都是貸款拆借來的 ,他的算盤是:先貸款買來廠子變?yōu)閺氐椎乃絼谄髽I(yè),裁掉四分之三的職工,用廠子的經(jīng)營 現(xiàn)金流還貸款,自己搖身一變就成為千萬富翁——瞧,多好的設(shè)計。”
“難道職工沒有一個反對的?難道當?shù)卣畬@事全不知情?”我也被毛廠長這通天的本領(lǐng) 弄的眼花繚亂,禁不住問道。
“問題就在這里?!迸笥训?,“毛局長具有黑、紅兩道的本領(lǐng)。還記得剛才酒席上我問毛 廠長的那句話嗎?”
我當然記得,而且印象深刻。
“看到了嗎?上次我見到他時,那幾個工人又是寫聯(lián)名信,又是說要殺了他。現(xiàn)在,都被 他擺平了。我想,他真的有這個本事。至于政府,呵呵,你別忘掉他的另一個身分可是毛局 長、毛書記。別看他只是Ⅱ市的一個局長,可實際上,你也是明白人,能想象到他的能量遠 遠不止這一點?!迸笥呀又f道。
“那你為什么不舉報他呢?”
“舉報?”朋友淡然一笑,說:“怎么舉報?有真憑實據(jù)嗎?我不是辦案人員,這些內(nèi)幕, 有些是我從毛廠長那里聽來的,有些是聽其他人轉(zhuǎn)述的,有些則只能依據(jù)前因后果自己推測 的。舉報,你和是講究證據(jù),否則弄不好不但不會扳倒他,反而給你定個誣陷誹謗,而去搜 集證據(jù),執(zhí)法機關(guān)、護法機關(guān)都不去做,我算什么,一個小小老百姓做得到嗎?再說,你也 不是不知道,我們面對的不是毛廠長一個兩個人,而是一張精心編織多年,包括護法、司法 、行政、黨務(wù)等一切有權(quán)部門的一張巨網(wǎng),一個巨大的利益集團,甚至是一個無所不包的黑 社會組織。一個人去觸動這張網(wǎng),必然就好像蚊蟲一樣,有去無回。我所能做到的,就是出 于一個老百姓的本分和良心,呼吁人們予以重視。”
“那你為什么想起來讓我寫寫這位毛廠長呢?”我問道。
“因為我想讓你寫他。你知道,我向來對政治不感冒,對你那一套什么主義的也不感冒, 我可是個現(xiàn)實的人??墒?,我起碼看出來,這淡是正當?shù)母偁幮袨?,這一個千萬富翁的誕生 ,是以幾百個工人失業(yè)淪為赤貧和國家財產(chǎn)的巨大損失為代價的,這么下去國家會出事的。 現(xiàn)在既得利益集團已經(jīng)完成了第一輪原始積累,腐敗已經(jīng)不局限為小打小鬧貪污受賄、吃喝 嫖賭了,而是轉(zhuǎn)變?yōu)榇笠?guī)模的鯨吞國有資產(chǎn)。貧富分化,權(quán)力異化,官員腐敗化,群眾暴民 化。這是最糟糕的。前一體貼我看到阿根和廷那邊出了事,立刻想到如果再不變革,我國也 會走這一步?!迸笥岩荒槕n郁地回答。
……
和朋友告別時已經(jīng)是午夜了,寒風凜冽,雪花飛舞?;丶业穆飞希矣窒肫鹆诉@個有著無 窮能量的毛廠長、毛局長,也想起了處處被老板拖欠工錢而被逼走上犯罪道路的小林和他的 伙伴們。我實在無法抑制自己的憤怒與痛苦:道德淪喪的官僚,正在喪心病狂地瓜分、吞噬 著國有資產(chǎn),而依靠勞動謀生的人們,卻總是被侮辱與被踐踏。突然,我似乎隱約聽到一種 悲壯的歌聲,如煙般飄渺。那是《國際歌》的聲音。漸漸地,這歌聲越來越近,越來越嘹亮 ,它澎湃的急流,似沉重的嘆息,又似英勇的火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