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建偉
炊煙的氣息對一個秋天的影響無疑是巨大的,當農人們大片大片地把一季的莊稼砍去,收獲掉它們的果實,剩下的,就是這些一年四季賴以引炊的上等原材料了。比方說玉米秸、高粱秸、芝麻棵、大豆棵,還比方說綠豆秧、紅薯秧之類的,他們常常將這些原材料裝上架子車,拉回自家的庭院一角,按照各自的身高碼成一座座山大的草垛兒,長的在下,短一點的在上,再上頭就是那些秧秧了。隨著一天又一天,然后是大山變成了小山,農人們把它們無比熟悉地送進鍋灶里,轉化成無窮的熱能和熱力,轉化成草木灰兒,最后是一飄一飄的炊煙……一年365天,一天三頓飯,頓頓少不了啊,他們和它們的熟悉程度好像是一家子的親戚,左手和右手的關系,誰和誰都是那么近,那么親——可以這么說,“炊煙仿人”,炊煙們的氣息里所有能轉達出來的,就是誰誰誰一家人的脾氣。
這種時節(jié),跟農人最親的還包括新鮮的泥土。正是沉重的鐵犁子翻犁莊稼地的時刻呢,莊稼們的根緊緊地抓住一塊塊坷垃頭,泥土的腥味臊味甜味臭味一股腦兒全出來了。什么莊稼什么味道??!莊稼的根多么像是一雙雙莊稼人的手掌,高粱玉米的根一如老人般的大手,雖說面積很大但沒有多少勁兒,綠豆們的根像極了村里的那些女人,力量集中直來直去,男人們的手就是大豆的根,看似簡單其實復雜,他們把所有的力量都暗暗隱藏在泥土里,一點也不外露,而紅薯的根們就更像小孩的手了,隨便一薅,土便松了散了,毫無力氣可言,這樣,它們和根們的氣息怎么會不長時間地糾纏在一起呢?一年是一年的重復,時間和時間的復制品。“陳年”,泥土們在農人鼻子面前所傳達的味道就是“陳年”,什么味兒都有,又什么味兒都不是,通常是一個人一輩子下來,一塊莊稼地不知道要種多少樣的秋莊稼,種秋莊稼是不能重復著種的,需要不斷地變換著花樣兒,比方說今年種綠豆明年就得種玉米,明年種玉米那么后年就得種紅薯,否則秋莊稼的收成就會一年不如一年了——泥土就是這樣難侍候。根也是泥土的“寶貝”,可以長時間留在泥土里。時間長了,根可以轉化成泥土的一種有機肥料,有益于改善土質,即使不那樣做,小孩子們還可以把它們從泥土剝落出來,晾干,曬焦,也同樣當作一種引炊的上等原材料……這是一件多么有趣的美妙過程??!——農人們的臉上蕩漾起了笑,莫名其妙的笑,3時還差10分鐘的時候,一個平原秋天的下午就這樣開始了。
徐磊往地頭撒了一泡尿,抖了幾抖,肚子里跟著一陣嘰哩咕嘟的響,他和爹已經從早上干到晌午過了……他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
田野里飛滿了大大小小的黑點,他們不是蒼蠅,大一點的是牛,或者是馬和驢子,小一點的是人,到處一派人歡馬叫的景象。眼下,該熟的開始熟了,該收的開始收了,該耕的開始耕了,該種的開始種了,秋收冬播是農人們的頭等大事,誰也不敢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耍迷瞪,一迷瞪,一年兩季兒的莊稼就“黃”了。一進入秋天,勞動的滋味無不在刺激著他們中間的每一個人,最開始應該是多么有趣的,可是到了后來就完全不是這樣了,從他們的臉上看開去,一連30幾天超負荷的勞作,從收到種,不分日夜的,說到底那滋味是對勞動者的一種折磨,被折磨的過程中時時刻刻充滿了痛苦。往往一天下來,他們都會將這種痛苦強憋在自己心底,誰也不告訴誰,那么這種痛苦無形中被放大了無數(shù)倍,難受的感覺把他們自己的心臟都憋壞了。接著,便有了第一個說實話的人,第一個勸慰別人也勸慰自己的人,接著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甚至更多,只要他們一旦得了空閑,就會罵天罵地罵祖祖輩輩過也過不完的苦日子,一直到把對方罵得一個個笑出眼淚來為止,末了,他們卻都會一個腔調這樣說,唉,苦海無邊吶,好日子無論咋過也輪不上咱,誰叫咱們是他奶奶的農民呢?
城里人就不用吃這種苦,所以,很多人都寄希望于下一代,希望他們的小兔崽子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有朝一日能夠進城過上好日子。可以想見,徐家莊的農人們望子成龍的愿望多么迫切,人人眼睛里面一年到頭都點燃起一盞燈,等呀盼呀,盼呀等呀,月亮還是那個月亮,星星還是那顆星星,看來他們的燈只有熄滅的份了。就在這當兒,徐寶才的三兒子徐磊終于考上周口地區(qū)師范專科學校了!徐寶才在村里是一個有名的榆木疙瘩,整天一副三腳都跺不出一個響屁來的熊樣子,這等好事竟然讓他們家給撞上了。“徐寶才真他奶奶的牛逼!”有那么一段時間,村前村后不少人得了紅眼病,都眼紅他,就連最不會說話的歪嘴子徐建設也跑過去問他:“寶才哥寶才哥,你咋恁會日呢?一家伙日出來一個大學生!”徐寶才傻嘴一咧道:“咱就那么一點熊本事,算個球?要不,我也幫你日出一個?”徐建設連連擺手,說,我自家的女人就免了,你要是褲襠里著急,我們家倒是有耕牛一頭……結果,有人笑得在莊稼地里直打滾兒……
這早已經是七八年以前的事了。
徐磊3年??埔划厴I(yè),二話沒說又被分配到他們鄉(xiāng)的第三中學教語文課,原因是他的文憑沒有人家高后門又沒有人家的硬。
鄉(xiāng)三中就在徐家莊的四里地之外,還是沒有進城,還是沒有變成一個城里人。所以徐保才看來,兒子雖然吃了商品糧,成了國家的人,可在自己眼里畢竟還是半個農民。徐保才逢人就說,他們家的小磊子遲早都要變成一個城里人的,哼哼,不信你們等著瞧。也有人這樣半陰半陽地問,哎喲喲,原來小磊子也跟《朝陽溝》里的栓寶銀環(huán)下鄉(xiāng)一樣啊,俺寶才哥咋恁有福哩?我現(xiàn)在還得好好巴結巴結你哩,趕明兒,你可別忘了你的這些難兄難弟啊!這中間,少不了有人給大學生徐磊牽線說媒,卻都被徐保才一概拒絕。我們家的小磊子年齡還小,徐保才總是那么一句話,這事等等吧,等翻過了明年再說。媒人比較著急,問,還???徐磊今年都二十二三了!徐保才知道22歲在農村已經是大齡青年了,前些年搞土地承包時十七八歲結婚的比比皆是。說實話,他徐保才有時候也替自己兒子發(fā)愁呀,凡事都怕一個“萬一”,從農村到城市的坎兒不知道會有多少道呢,不知道他們家還要向多少個神仙拜呢,這種事情都是“人托人,人求人,人幫人,人宰人”的,自己找“后門”時花錢送禮給人家裝孫子不說,誰又敢打保票不出岔子?但是,哪有那么多“萬一”偏偏讓他碰上?他們老徐家不會那么倒霉吧?不能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沒想到,一等,就是整整5年,5年里徐保才為了兒子急得是上躥下跳,找遍了所有能找的后門,拉遍了所有能拉的關系,連胡子都愁白了,到后來,兒子往城里學校工作調動的事還是沒戲。人家的理由始終都很充分,教齡太短,最起碼也需要6年;文憑太一般,像大專這樣的一抓一大把,本科畢業(yè)的工作都難找,縣城的一般小學都調不進去;優(yōu)質課獲獎的證書級別太低,一個縣一級的都沒有,等等等等。這些都是他娘的官話套話。求人不如求己,但自己確實不行啊??杉毾胂肴思艺f的不無道理。徐磊的第六年是這樣度過的:廢寢忘食,日夜刻苦,先是拼下了本科自考文憑,再就是語文優(yōu)質課得了兩次縣級的四次鄉(xiāng)級的九次校一級的,自己又捧回一本國家級的優(yōu)秀作文輔導老師獎,最后是職稱晉升到中教一級,可說是好事一件連著一件……徐磊和徐保才都不約而同地想,這一下子,工作調動的事應該是小菜一碟了吧。
2004年的這個秋天,徐家莊的徐磊正在他爹徐保才的鐵犁后面,用一把爪鉤的鉤背面敲打著村東菜地的坷垃頭,一下狠一下松的。坷垃頭有點濕,塊頭大,耗人的力氣也大,才打出了三四十米遠,就感覺自己的兩只胳臂一下子腫大了許多,此刻又酸又疼,不知不覺被爹落下了一大截,后來爹又攆了上來,兩個人只隔了兩三垅。這活兒他們倆已經干了3天了,難怪他時不時的有一陣子齜牙咧嘴哩。徐保才呢又不是瞎子,兒子肚子里的哪一根花花腸子他不知道?他只不過是裝瞎罷了,可是現(xiàn)在,你說他能繼續(xù)裝下去嗎?徐保才往后一拽牛的韁繩,卸了鐵犁和牛套兒,緊接著一屁股坐了上去,順勢抓起一把坷垃頭聞了聞今年的泥土味兒,揣摩土地的墑情和下種的最佳時節(jié),可是不知怎的,那種揣摩的表情真是太夸張了,夸張得讓徐磊有些懷疑。等聞夠了,他開始在自己的右手手心里細細地捏了,越捏越少,一直把它們捏成碎碎的一片,半天,方才惡狠狠地往玉米地里一砸說,球,我就不信咱們這個商城縣的實驗中學咋就那么難調?快,小磊子,活別干了,回家騎上咱們家的那一輛“破驢”(指破自行車),到縣城找你大舅的表姐夫的小孩他干爹的老同學去!
那個七拐八彎的老同學姓唐,叫什么名字不知道,現(xiàn)在是縣教育局的一名股長,手中有那么一點點實權,加上自己的資格老一些,在下面說話還是有人愿意聽的。去年過年的時候,徐保才一路找到唐股長,掂了兩壺鄉(xiāng)下做的小磨香油,另外還有一籃子鴨蛋,鴨蛋的數(shù)目是66個,是徐保才天天盯著自家的三只鴨子的屁眼兒一個一個攢下來的??带喿酉碌暗哪莻€辛苦勁兒,就連他老婆都替這些鴨子著急,說老徐呀還不如你和它們換換個兒,咋樣兒?你看你把它們累成啥樣了?老徐脖頸一硬,吼道,娘的×,我能下嗎?要下,你下!他老婆說,你送禮就不會送人家點別的,鴨蛋再多也不值錢,兩籃子鴨蛋也比不上一件雙匯火腿腸的價錢高,誰不知道?徐保才反倒嘿嘿嘿笑了,說,論送禮,你這就外行了不是?你要是還跟城里人一樣,還是飲料鮮奶火腿腸老三樣,送得再多人家也不稀罕,你能辦成個啥球事?他老婆氣得“哼”了一聲。事實上,送鴨蛋果然是高招,誰都沒有想到,唐股長會答應得那么爽快,徐保才是瞎貓撞上一個死老鼠??!事前,徐保才其實多少有些心虛,擔心禮輕辦不成事,許多事后諸葛亮都說,徐保才當時是老鼠爬到貓口上——危險吶!唐股長的那句話,徐保才后來反復跟他的三兒子徐磊說,唐股長說他和咱們是親戚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孩子的事包在他身上了,明年秋上聽消息,一有消息我立馬通知你們,事如果辦砸了的話,你可以在大街上當眾吐他一臉唾沫!你聽聽,這話說得簡直一個字能砸出來一個坑兒,一嘴咬出來兩行子牙印兒,唉,再沒有像唐股長恁好的人了!徐保才還說,唐股長和他說話的時候,還給他打開了一聽“健力寶”,讓了一支“紅塔山”,就這樣吸著喝著拉開了家?!?/p>
洗洗臉。梳梳頭。換換一身干凈衣服。4分鐘內搞定。再照照墻上的玻璃鏡,徐磊學著電視里趙本山的樣子得意地喊了一聲:“耶”。而后,推上自行車便走出了大門口。剛走幾步遠,猛然,徐磊的耳邊回響起了爹的那一番話,“唰”,一下子來了精神,頭一昂,胸一挺,一個箭步就跨上自行車出發(fā)了。
徐家莊的秋天依舊是一個字:“熱”,好像一只“秋老虎”下了山。或者,是小孩子們患了感冒,正在發(fā)高燒。村里,幾個上了年紀的老頭老太婆呼扇著兩只干癟的巴掌,一個勁兒地往領口里面后脊梁里面扇著熱熱的風,那些巴掌一時取代了扇子。嘿嘿,兩把會淌熱汗的扇子。徐磊邊騎邊想。再往前面走,女人小孩們也是如此,他們不約而同地走出屋子,隨便在樹蔭下揀塊地方坐了下來,大眼瞪小眼,乘涼聊天,聽知了叫喚,看豬鴨鵝洗澡,瞧倆公雞叨架,或者說,公的壓在母的身上,這在豫東平原上叫做“壓蛋蛋兒”,俗一點叫男的跟女的在××,于是滿世界便“咯咯嗒塔”地熱鬧開了……終于,徐磊“撲哧”一下笑了。老秦奶奶最先發(fā)現(xiàn)了他的笑,再看看那些雞,高喊,小磊你個丸子,你也不學學這些雞,它們都想了難道你還不想?你啥時候結婚呀你?徐磊的臉“騰”地紅了,拼了命似的往前飛一般騎去。遠遠近近響起了一陣浪笑。幾乎同時,笑聲打擾了公雞母雞們的戰(zhàn)爭和好事,它們驚慌失措地狂跑開來,一隊隊,一群群的,一路呼喊著。后來,它們慢慢停下來,定定地站在遠處看人們的動靜,再慢慢地向人們接近,靠攏,直到圍聚在老主人們的跟前咯咯咯咯地嚷著討食吃。見徐磊騎遠了,再沒有什么樂子了,人們方才三三兩兩地拍拍屁股上的泥土,吹著口哨各回各家,圍著自家的泥巴鍋臺忙碌去了。村子里只留下人的土氣。到了后來,雞們也隨了主人們的腳印,在路上踩出了一朵一朵菊花似的腳印,于是滿世界飄漾的不再是人的土氣,而是香氣,9月菊花香??!
很快,徐磊就出了村子,眼前是一望無際的莊稼地,大塊大塊的黃土散發(fā)著一陣陣醉人的泥香。不過徐磊臉上的紅倒沒有散。他還在心里暗笑那些婆娘們懶呢,一直到下午3時了才顧得上做飯,要是將來自己的婆娘這樣,他不打壞她才叫怪哩。正在這時候,忽然聽見有人問道,我說小磊子,你騎得這么高興,到底想上哪兒呀?徐磊放慢了車速,說,保密。是不是進城?。啃炖谡f,保密。那人惱了,兩手互搓著泥巴沫兒問,保密保密,保你奶奶的那個頭,你去找你那個拐彎子表舅送禮是不是?你爹昨天晚上還跟我借了500塊錢呢,你以為我不知道?開后門?徐磊的臉立馬白了,但他隨即加快了車速,反問,這事你都知道了,還問我?……徐磊的小白臉紅上加紅了——把人們的笑聲和議論聲撇在了身后。這中間,徐磊甚至還看見了他爹,徐保才當時正在勾著頭打他們倆剩下的坷垃頭,并沒有看見從自己身邊一晃而過的兒子。其實沒看見不能說不是一件好事,當時徐磊的臉色的確很難看,可徐磊心里還是高興的。太陽很白,車速保持得很好,呼呼亂叫的風吹起徐磊的頭發(fā),灌進他的白色襯衣和藍色長褲里面,透心的涼,透心的爽,徐磊的那股子興奮勁兒又上來了。馬路上空空蕩蕩的,徐磊來了個大撒把,也就是兩手離開了車把兒,用身子保持車子的重心平衡和車把兒的方向調節(jié),楊家營過去了,小莊過去了,呼家樓過去了,馬廟村過去了,他越發(fā)得意了,感覺他徐磊此刻就像張藝謀電影《英雄》里的那位劍客無名,胸懷“天下”二字,放眼黃土大地了,徐磊的內心時刻充滿了理想主義,等到他重新回到現(xiàn)實,再看看馬路兩邊正在忙碌著的莊稼人時,他感到他現(xiàn)在就變成了一個城里人,他對那些鄉(xiāng)下人滿臉的不屑一顧,城里什么都好,就連人家放個屁也是香的。“對,我一定要在今年的秋天調進城里去!”一旦下了決心,徐磊的兩只大腳不由自主地蹬得更歡了……
一看表,1小時零35分鐘,比年前的速度快了整整18分鐘。他奶奶的,國道就是比鄉(xiāng)下的土路平穩(wěn)啊。我徐磊不想快也不行??!遠遠的,徐磊看見了一名交警朝自己猛地吹響了哨子,一指公路的右邊,徐磊這才明白是咋回事,原來是自己走錯道了,自己咋還這么老土呢?進入縣城的西大街,徐磊減了車速,變得猶猶豫豫畏畏縮縮的了,乃至還有幾次,險些影響了后面人們的交通和方便,后來他干脆下了自己的那頭“破驢”,改騎為推,這樣一來反而一點事也沒有了。他一連過了兩條馬路,心情也開始逐漸變晴朗了。再過一條馬路往左一拐就是位于環(huán)城路的“教育新村”小區(qū),老唐股長的家就住在“教育新村”的二棟二單元401號,年前徐磊和他爹徐保才來過他們家一次,給老唐股長的3歲外甥女送了2000元的壓歲錢,徐磊記得那是一套三室兩廳的房子,大約150多個平方米,當時他爹感嘆了一句,真寬綽啊。老唐股長說,先這么湊合著住吧,還是小了點,孫主任的相當于我這里的三倍。他奶奶的,你看人家這話說的多牛逼!想著想著,“教育新村”就到了。徐磊整了整衣服,剛要推車子進去,忽然打住了。自己總不能空著一雙手拜見老唐股長吧,徐磊想,自己現(xiàn)在還是先到超市買東西去,然后再給他們家去個電話,問問老唐股長在不在,以免自己貿然來訪惹了對方不高興,或者說白跑一趟。向西吧,這樣一想,徐磊立即又掉轉了自行車的方向。
徐磊摸摸身上的兩個褲兜兒,一邊是5000塊錢,一邊是一小瓶高級液體皮鞋油,兜里的東西一樣不少。其實,早在剛才拐彎的時候,他便極為迅速地從左邊的褲兜里掏出了那瓶高級液體皮鞋油,“仙光”牌子,聽說是湖北產的,用里面的海綿頭隨便那么一擦,皮鞋立馬烏黑發(fā)亮,徐磊每一次進城送禮的時候都會這樣。徐磊的這一招是跟他爹學的。如今剛過去4分鐘,皮鞋上面就趴了一層的灰塵,再瞧瞧自己身上也是,這里的樓多、人多、車多,灰塵更多,天空藍得不是那么徹底,空氣中流行的什么味兒都有,道路兩邊的小矮樹一棵棵都灰不溜丟的,大街上一天到晚的喧鬧如同農村人在趕集。徐磊想,縣城的環(huán)境真他娘的差勁!前面有一家新開業(yè)的“大中華”超市,東西很全,買多了商家還優(yōu)惠,徐磊摸摸右邊的那個褲兜兒,狠了狠心,要不買就不買了,要買,要么買好煙,比如“大中華”、“阿詩瑪”,要么買好酒,比如“茅臺”、“五糧液”,不然,他徐磊就不配進老唐股長家的門。
進了“大中華”超市才知道,送禮誰還送“大中華”、“阿詩瑪”、“茅臺”、“五糧液”呀,說不定人家的雜貨房里堆的都是這些東西,這些都太小兒科了。聽超市的服務員說他們專門趕在逢年過節(jié)時,偷偷的低價回收這些大小領導們家里的禮品。誰知道你買的東西假不假?徐磊在賣煙的那一排貨架前站了一會兒,一個長得很像林心如的小姐臉上掛著微笑迎了上來,徐磊看也不看她一眼,然后在賣酒的地方又站了一會兒,林小姐一直尾隨在后面。最后,當徐磊轉悠到買飲料補品的地方時,林小姐終于忍不住了,問徐磊道,這位先生您需要點什么,哦,是不是去醫(yī)院看望病人?看小孩和老人我建議您首選補鈣補鐵補鋅的,看中青年人我建議您購買點經濟實惠的,看望您的領導不妨買這個。然后一指最上頭的“野山參”和“龜王”兩種牌子的飲料。徐磊問,多少錢?林小姐笑著說,不多,才1000多塊錢。徐磊吐吐舌頭,又問,有沒有便宜些的?林小姐說,雞蛋便宜,2塊6毛錢一斤,你要不要?徐磊心想,我一打聽便宜的,你林小姐立馬把稱呼由“您”改成“你”了,真他娘的狗眼看人低,于是回答,我不要了,接著便急急往外走。林小姐此刻也不姓林了,好像吃了天大的虧似的,在他的身后大聲喊道,有屁早放啊,不買東西你別來啊。
徐磊推著車子撒腿就跑,跑出一二百米遠,才轉身做著十分下流的動作回罵,你個騷貨浪×公共廁所,我不買東西你就不讓我進門嗎?你有種把“大中華”超市里的東西全部吃光呀——撐死你!哼哼說我不會放屁,那你放的屁香?老子在徐家莊放的屁最臭,老子一放屁保證熏死你,熏不死你不要錢……突然,徐磊看見從超市門口走出來幾個人,以為是店老板率人報復來了,慌忙往前面跑,甚至有好幾次,他連人帶車差一點沒被腳下的破磚頭絆倒。還說什么顧客就是上帝呢,球,有這么對待上帝的嗎?徐磊暗暗發(fā)著毒誓,有朝一日讓那妮子感染上愛滋病!這一輩子,再也不進這個破超市了!但是,買東西不上超市上哪兒呢?徐磊站在大街上愣怔了半天,最后決定還是選擇到農貿市場好,他打算給老唐股長買上六只老鱉,據(jù)說老鱉那東西天然、大補,滋陰壯陽,領導們見了老鱉比見了自己的親兒子還親,花他個千兒八百塊錢,值!
遺憾的是,徐磊在火車站北邊的農貿市場轉了個遍,也沒有找到一個賣老鱉的。一問,旁邊的小販說人家都回家了,一般趕在早上賣,你要是急,明天大清早你再來吧。徐磊想,明天就明天吧??纯刺焐€早,找?guī)讉€老同學吧人家都還正在上班,找老鄉(xiāng)吧又沒有什么共同語言,逛大街轉商場又是那么的無聊,徐磊想想現(xiàn)在自己也沒有什么合適的去處,不如找他的大舅說說話去,幫自己好好參謀參謀??纯词直恚?時38分,徐磊才感覺到肚子有點餓了,于是在市場門口找到一家賣燒餅的,拿5毛錢買了兩個燒餅,一邊吃一邊向他大舅住的家屬樓走去。
到了樓下,徐磊沒有直接上4樓的1號,而是站在原地仰著頭喊,大舅大舅!他害怕自己上樓以后大舅還沒有下班,白跑了一趟。喊了老半天,見沒有答應,徐磊想反正在樓下站著也是站著,不如在他們家的門口等。再說樓下人多嘴雜,說話不方便。徐磊一彎腰扛了那輛“破洋驢”,身子一硬就上了4樓。等了一會兒,他聽見里面似乎有響動,心中不禁一陣狂喜,慌忙拍拍厚厚的防盜門,喊了聲大舅。里面有個男的問,誰呀?徐磊說,是我。男的又問,你是誰呀?徐磊說,是我啊。男的不耐煩了,“老是我我我,我倒是要看看你到底是誰?”邊問邊打開了門,見是徐磊,臉一下子拉成了驢臉,罵了句娘的×,同時側了側他自己的啤酒肚。徐磊說,大舅,車子就歪在樓梯口算了,大舅說,快別,耽誤人家走路,還是推進來吧,你工作調動的事還是一個沒籽兒的瓜?徐磊被剛才那兩個燒餅噎住了,這會兒直打飽嗝兒,他無奈地搖搖頭說,小孩沒娘,說來話長,大舅你先給我倒一杯白開水吧。喝了一杯半,徐磊問,大舅,剛才你為什么不給我開門吶?大舅彈彈手里的煙灰說,正在衛(wèi)生間撒尿哩,咋會聽見?我又不是順風耳、千里眼。徐磊“哦”了一下。大舅看出了徐磊右邊褲兜里的異樣,問他,多少?徐磊說,5000塊錢。少,現(xiàn)在的官胃口大著哩,大舅皺皺眉頭說,這些錢還不夠給人家塞牙縫子呢!徐磊一驚,問,那要多少?大舅一伸三根手指頭,說,再加這個數(shù)。徐磊大喊,乖乖,咋這么多呀?我明天早上還打算給他送老鱉呢。大舅說,送你娘的那個頭,誰家送禮興送老鱉?鱉是刁罵人哩,你不想活了?徐磊說,那我沒帶那么些錢咋辦?大舅說,錢先從我這兒拿,中不中?徐磊想想也是,但似乎感覺有些不妥,小聲嘟囔了一句,大舅,你總不能叫我給老唐股長送8000塊錢吧?咋送呀?大舅一點徐磊的腦門子說,你咋恁像一頭豬呢?你就不會變變法兒?說完從床底下拖出來一個十分精美的“帝豪煙”手提袋,意思再明白不過了。此時此刻,徐磊的鼻子一酸,眼淚差一點沒有掉下來,他喊了一聲,“大舅……”只見大舅擺擺手說,孩子,快別說了,你的工作調成了,大舅比誰都高興啊。說不定,大舅這個窮工人有一天會有求于你呢。徐磊又喊一聲“大舅”,只不過這一聲喊在了自己的心底。
按照大舅的送禮計劃,徐磊晚上又摸到了“教育新村”小區(qū)的門口,這次他沒有騎自己的“破洋驢”。8000塊錢在手提袋的最底層,上面裝了三四條子批發(fā)價的許昌“帝豪牌”香煙,一點也不打眼。剛過7時30分,小區(qū)里面的路上坐滿了聊天的大人小孩,徐磊不想這個時候進去,就踱著步子向農貿市場的方向走,然后再回到小區(qū)門口,以此來消磨慢騰騰的時間,這樣轉了兩個來回,手表的指針已經是8時45分的時候,小區(qū)里的路上行人稀少,徐磊的步子變得不再猶豫了。非常熟悉地,徐磊摸到了401,先是拿出高級液體皮鞋油迅速擦了擦皮鞋,接著朝手心吐了幾口唾沫,胡亂地往自己的頭上一抹,一梳,再正正西裝西褲,最后,方才摁響了門鈴。一個保姆模樣的中年女人接了徐磊的手提袋,為他打開了雙層防盜門,表情漠然地直接引領他進了客廳,示意他坐下以后,連茶水也懶得倒,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徐磊一個人傻坐在沙發(fā)里,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尷尬極了,看看表,20多分鐘過去了。終于,一個男的拖著太監(jiān)似的腔調問,哈哈,不知是哪位大駕光臨呀?都是一個部里的,干嗎那么客氣?部里,老唐股長不是在局里嗎,徐磊一抬頭愣了,和他說話的這個人竟然不是老唐股長!那人也愣了,“你你你”了半天。徐磊問,唐股長在不在家?那人反問,什么唐股長唐股長的,我姓王,是縣委組織部的科長,你是誰?怎么找到這兒來了?徐磊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說,我找教育局的唐股長。那人疑惑了一陣子,好像明白了,說,原來你找那個姓唐的家啊,他搬到別的地方住了,我買的是他們家的二手房。徐磊問,那么你知不知道他現(xiàn)在住哪兒?那人的臉色一下子變成了冬天,冷冷地說,我不知道。意思是你找錯門了,還不快走。可徐磊就是坐著不走,他在等女保姆還他的手提袋呢。那人見徐磊半天沒有動,立馬猜出了一個八八九九,他高聲喊了一聲張嫂,這位先生來的時候是不是帶東西了?過了半天,女保姆掂了手提袋就出來了,“啪”,把東西扔給了徐磊。見徐磊想發(fā)怒,那人勉強苦笑著說,你別生氣,張嫂她是個聾子。等走出了王科長的家,徐磊連罵了幾聲他娘的,誰知道那個騷娘們聾不聾?
好在徐磊記住了老唐股長的手機號碼,找了一家公共電話亭,一打,占線,再打,還是占線。徐磊索性等開了。20分鐘之后,徐磊再試,這回不占線了,但是手機的主人老是不接,再打,還是老樣子。徐磊氣得把電話一摔,老板不樂意了,說,人家不接你的電話你干嗎摔機子呀,摔壞了你賠!后來,徐磊慢慢地氣就消了,然后再打,這一回有人接了。那人問,你找誰呀?徐磊說,我找唐股長,唐股長在嗎?那人罵罵咧咧地說,什么唐股長,我他媽的現(xiàn)在是副局長了,教育局的副局長了。話語間充滿了熏死人的酒氣。徐磊一喜,問,唐局長,你們家是不是搬了新家了?唐局長仍然說,搬了新家了?搬了新家了?……我他媽的是副局長,副局長啊,你知道不知道?這時候旁邊有一個人好像奪過老唐的手機說,唐局長今天晚上喝多了,有事明天再說吧,說完“啪”一下掛斷了。徐磊再打,對方的手機已關機??磥斫裉焱砩鲜巧肚蚴乱厕k不成了,徐磊只好自認倒霉,付了電話費,他把一顆腦袋耷拉得低低的,手提袋也甩得厲害,沒有誰比他現(xiàn)在更落魄了?;氐酱缶思遥四负托”砻枚家呀浰?,只有大舅還在一邊看著電視一邊等著他。見他這樣,大舅遞過來一支散花煙,徐磊點著,狠狠地抽了一口,半天才說,球,送錯門了。大舅笑了,說,你看你那鱉本事,是不是401?徐磊說,是呀。大舅忙問,那怎么會錯了呢?徐磊說,人家搬家了嘛。大舅又問,跟唐股長聯(lián)系上了沒有?徐磊說聯(lián)系上了,人家現(xiàn)在升副局長了,明天我再打他手機。大舅說,你趁早別打,一打反而起反作用,要打還找老唐的那個老同學打!跑一天了,趕快睡吧??墒窍糁?,徐磊卻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他在為未來的明天而擔憂,為前途而擔憂,最后,他不得不強迫自己默背了十幾遍1390××××888,才慢慢地進入一片蔚藍色的夢境之中,因為,那一長串數(shù)字是唐副局長的手機號碼。
一等就是3天。第三天的晚上,大舅托的熟人也就是老唐的那個老同學打過來電話,說唐局長已經知道徐磊的事了,要徐磊明天早上7時前必須趕到唐局長的新家,新家就在“碧水灣”小區(qū)的五號樓202室,老唐有話要跟孩子交代。一放下電話,徐磊和大舅他們簡直高興死了。徐磊立即把這消息打電話告訴了徐保才,徐保才說,兒子,你只管跑你的事吧,地里的莊稼活兒你就別操心了,遇見啥事眼皮子活泛一點。末了,徐保才還在電話里跟大舅客套了幾句,大舅對他爹說,還是找熟人好辦事啊。睡覺前,徐磊問,拿什么東西?大舅指指床頭柜,反問,你說拿啥?手提袋就裝在床頭柜的第三層。徐磊只好說,那我明天就去了。大舅說,現(xiàn)在我們是摸著石頭過河,走到哪兒算哪兒吧。
天剛麻麻亮,徐磊便從床上爬起來了,待穿戴完畢,一看表,才4時50分。徐磊這一夜已經反復起了四次床了。等到6時20分的時候,徐磊朝大舅的房間方向說,大舅,我去唐局長家了。大舅隔著門說,路上小心點,快去快回。
秋風有些冷颼颼的,刮在臉上好像一把把小刀子,陰森,恐怖。早晨的秋風不比中午,中午的秋風沒有什么脾氣,見什么人說什么話,有點像從前的婊子。一想起“婊子”這個比喻,徐磊渾身便長滿了雞皮疙瘩兒,每一根毫毛都立正起來了,從大舅家到唐副局長家大約一里多的路,但他走得不算慢也不算快,走慢了他害怕耽誤了時間,走快了他擔心去得早了影響唐副局長休息,31分鐘,也就是到五號樓202室的時間是7時差10分,分寸掌握得恰到好處。只一瞬,徐磊在強烈的忐忑不安中飛速找回了自信,他下意識地用高級液體皮鞋油擦了一下鞋子,然后清了清嗓子,五指當梳,理理頭發(fā),直到后來才做出摁響門鈴的決定。
你找誰?一個與他年齡相仿的女孩聲音里充滿了警惕,透過貓眼問。
我找唐局長。徐磊說。
快讓他進來吧!一個聲音極像領導的中年男人說。
進了客廳,徐磊剛想把那只手提袋放在門內旮旯角或者側室的隱秘處,唐副局長立即拿手做了一個制止的動作。徐磊想自己的這一小伎倆八成被領導識破了,人家什么沒有見識過呀。徐磊只好把手提袋順手放在沙發(fā)的西側,自己撿了個近一點的地方坐下。唐副局長一邊連連打著哈欠,一邊打開了電視機,在中央臺“健美5分鐘”的明快節(jié)奏中,兩個人開始了非常簡短的一問一答。
唐副局長問,你就是付集鄉(xiāng)徐家莊的徐磊吧?
徐磊說,是。
唐副局長一臉苦惱地說,你的情況我都知道了,的確,城里的條件各方面都比鄉(xiāng)下強,調到縣實驗中學你更是要比別的農村教師要超前一步……可是你說說,現(xiàn)在的工作調動咋就這么難?
徐磊很是局促,吞吞吐吐了老半天,好不容易才憋出來一句話,唐局長啊,不!俺叔,我的事就全權拜托您了!
我不是早跟你說了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何況我跟你建華舅還是老同學呢!唐副局長說,這幾天我一直在跑你的事,聽說,今年所有調動進城的農村教師都要在各學校的統(tǒng)一組織下備課試講,校方再根據(jù)教育局分配的調動指標篩選淘汰。不過誰都明白,試講教師的生殺大權一般都掌握在各學校的“一把手”手里。實驗中學今年只有四個調動指標。好在我已經替你報上名了!
徐磊忙問,那,下一步我該怎么辦?
唐副局長拿著一張紙條說,這是張大寶校長的電話號碼和家庭住址,我已經給他打過招呼了。
不用說,徐磊也明白自己該怎么辦了。但他還是希望唐副局長這時候能夠幫自己一下,也就是說讓唐副局長代替自己去送禮,于是小心翼翼地問,你看這禮,是我送去還是……
唐副局長連連搖著頭說,說白了,我這個教育局副局長是個空架子,這事兒,你還得直接去找實驗中學的張校長。見徐磊一副茫然若失的樣子,唐副局長用一只肥厚的大手拍拍徐磊的肩膀,說,小伙子,好好干,前途無量啊,咱們聊的時間不短了,我該上班去了,再會吧!
徐磊整個上午頭都是懵懵的,他想,張大寶會把自己一個小小的農村教師看在眼里嗎?自己直接找張大寶是不是有些冒昧?大舅他們和他的看法一樣,不同的是大舅比他顯得更樂觀,大舅說,闖吧,不闖啥都沒有,大不了不調唄,說不定瞎貓還能闖個死老鼠呢!舅母也跟著亂提建議,徐磊心想成敗在此一舉,反正他豁出去了,再說是官見錢三分親,天下沒有不吃腥的貓,這年頭,他張大寶張校長還能是當今的圣人蛋不成?去就去!
下午3時30分,徐磊用大街上的磁卡電話往張大寶家打了個電話,接電話的是個老女人,說出來的每一個字都非常難聽,她說張校長不在,你是誰?是王書記嗎?不是。你是誰?我怎么聽著那么陌生?你怎么知道我們家的電話號碼?一連串的問題好像審賊似的。徐磊慌忙掛了電話。第二次,徐磊趕在傍晚7時的時候,中央臺的新聞聯(lián)播節(jié)目剛剛開始,領導們一般這個時間都會被人請去吃飯,所以電話大都是小孩接,問話也好問。果然被徐磊猜中了,接電話的是個怯怯的小女生。徐磊當即耍了個小聰明,問,我是文化局的,我找你爸。小女生回答說,我爸他不在家。徐磊說,我要向你爸通知個要緊事,他什么時候回家?小女生說,不知道。徐磊又問,你們家在哪兒?我在你們家等他。小女生一點也不懷疑,就說,我家住在北京路的××號,對面是內蒙古的“小肥羊”快餐店。得了地址,不愁找不到人。緊走慢趕,徐磊便來到了北京路上。
小女生是張大寶的寶貝女兒,正在讀高二。她以為徐磊真是什么文化局的呢,隨手給張大寶打了個電話,說家里有個文化局的人在等你,接著挺認真地給徐磊沖了杯信陽毛尖茶,說了聲,慢用,自己就到書房復習功課去了。約莫半個小時以后,伴隨著防盜門的一陣響動,張大寶的官腔鋪天蓋地而來,哈哈哈,是哪位領導又大架光臨了?來來來先喝酒,俗話說得好哇,“會是共產黨的,酒是恁大寶哥的”,咱哥倆一人先喝半斤“五糧液”,誰不喝干凈誰是個狗!——噫,我怎么看著你那么面生呢?徐磊起身說,張校長,我不是文化局的,我是,是唐局長叫我找你的。張大寶的臉立馬晴轉多云了,自言自語地問,哪個唐局長?徐磊糾正道,教育局的啊。張大寶臉色一沉,啥事?徐磊急了,反問,他沒有給你打電話嗎?張大寶此刻變得緊張起來,說了句莫名其妙,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客廳里的氣氛也緊張了。徐磊一時間變得語無倫次了,說,我,我我,我是來找你說說工作調動的事。張大寶凜然正色道,快說實話,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你能有冒充文化局的膽兒,到明天,你也有可能冒充國務院的,誰知道你是不是賊?快走,再不走,我打110了!見事不妙,徐磊狼狽而逃……真窩囊啊!從來沒有這樣的窩囊過!一里多遠的路,徐磊的淚流了一路。
大舅一家聽了,也覺得張大寶他媽的做得有些過分,難道他們家對待生人的態(tài)度,都像對待過街老鼠一樣打打打嗎?可人家現(xiàn)在是一校之長啊,自己家的親外甥不進他的學校不行,徐磊能不能從他手里奪來一個進城的指標關鍵還要看他呀。大舅說,唉。舅母說,咳。小表妹也說,唉。徐磊哭著問,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大舅說誰能有啥辦法,除非,除非……,徐磊忙問,除非什么?大舅說,除非實驗中學的校長是你大舅。徐磊破涕為笑,很結實的給了大舅一拳頭。舅母忽然想起來什么似的,問,小磊子你還是給你爹打電話吧,讓他來一趟,商量商量這事!大舅嘆了口氣,說,眼下,也只有這樣了。
第二天一早,徐保才兩眼冒著血絲來了。徐保才的屁股剛一挨沙發(fā),就說,昨天我一夜沒有睡好覺。大舅說,誰不是這樣,小磊子的事真愁人哪!趁了女人在廚房里準備早飯的空兒,徐保才、徐磊和徐磊的大舅一塊在客廳閑聊。實際上,幾乎是徐保才一個人在說他地里的莊稼如何如何,其他人插不得半句話。聊到快開飯時,徐保才忽然問徐磊,那天早上你找唐局長的時候有沒有給他送禮?徐磊說,原打算把手提袋給他的,可沒想到事情突然有了變化,所以,所以就……徐保才猛然一驚,問,有還是沒有?徐磊說,沒有?!芭尽?,一記響亮的巴掌打在了徐磊的臉上,徐保才脖子上的青筋兒都鼓起來了。徐磊捂著火辣辣的半邊臉問,爹,你你為啥打我?大舅也忽然明白過來,不過他并沒有勸駕,只是一個勁兒地唉聲嘆氣。徐保才指著兒子的鼻子罵道,我今天打你,是想讓你明白我為啥要打你,你想過沒有,你的事從前到后都是人家唐局長幫的忙,你小子行啊,剛一攀上高枝就忘了自己是誰了?喝水也不忘打井人呢,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長的是啥熊樣子?去,今天晚上就去,還上人家唐局長家去!離了他,你啥球事也辦不成!
晚上8時,徐磊準時摁響了202室的門鈴。根據(jù)爹的意思,徐磊這次給唐副局長買了一套高檔西服,價值2000多塊錢,出于一來送著不方便二來不知道唐副局長身上要穿的是多大的碼兒,徐磊便讓西服專賣店開了一張領條,寫清是什么牌子的,什么時間來取,店的詳細地址等等,并且蓋了公章,然后拿著條子就來了。
唐副局長頗感意外,明知故問道,好幾天沒看見你了,最近怎么樣?
徐磊沒有回答他的問話,而是遞給他那一張領條??粗粗聘本珠L的臉上便笑開了一朵牡丹花,他把領條往茶幾上一放,一本正經道,小徐啊,以后可不許老這么客氣了!
徐磊在心中大罵了一聲,大貪官,我日你祖宗,嘴里卻非常謙卑說,這次,我主要是來看看唐局長您。
唐副局長問,你的事張大寶給你辦成了?
徐磊暗暗壓住了滿腔的怒氣,強作輕松地說,哪能這么快呢,我這不是想從您這探探消息。
唐副局長感嘆道,調動工作難啊,宛如從老鱉肚里扣沙漿兒,比吃屎都難,你問問別人,誰搞調動不是像河里的長蟲一樣,脫幾層子皮兒?
徐磊說,那是那是,但我大舅總夸我是有福之人,能遇見像您和張校長這樣的貴人,貴人相助?。?/p>
唐副局長隨便謙虛了幾句,然后又問,后天就要你們這些農村教師試講了,張校長通知你沒有?
徐磊說,沒有。其實目前,徐磊連那8000塊錢的禮還沒有送出去呢,哪來什么通知?!
唐副局長說我這就跟張校長打招呼,讓他那兒多操心,說罷隨手拿起了茶幾上的電話,對著里面嗯啊了一會兒,等擱下機子,朝徐磊笑瞇瞇地說你去吧。徐磊問,是現(xiàn)在嗎?老唐沒有回答,仍舊在微笑,目光中充滿了鼓勵,徐磊猛然明白了自己剛才的問話是多么的多余。徐磊起身要走,唐局長說小徐順便把你的東西也帶上,你的心意我心領了。徐磊明白,這是唐副局長假惺惺的推讓呢。徐磊說,唐局長,不,俺叔,我會感激您一輩子的!你別嫌禮輕,但禮再輕也是做晚輩的一點心意,你不收就是看不起鄉(xiāng)下人,你無論如何也得收下!唐副局長只好假裝為難地說,下不為例,下不為例啊??粗炖诘谋秤埃聘本珠L冷笑了一下,說不上是一種什么味兒,極為短暫。
為了吸取上一次的教訓,徐磊決定事前先給張大寶打個電話,別再把事情辦砸了。撥通了電話,徐磊問,請問張校長在不在家?張大寶說,我就是,你哪里?徐磊說,唐局長說……沒等徐磊把話說完,張大寶拍著腦門子說,噢我知道了知道了,小徐你過來吧。一撂下電話,徐磊興奮得一蹦三尺高,大舅從后面一推他的身子,說還不快去?手提袋里還剩下整整6000塊錢,徐磊算了算,前后已經向大舅家借了將近4000塊錢了,可不能再借了,以后這個大窟窿怎么補呀,6000塊就6000塊吧。
張大寶早就在客廳里等候多時了。一聽見徐磊摁門鈴,張大寶慌忙為徐磊打開了門,邊讓座邊說,上次誤會啊,當時小區(qū)里剛剛發(fā)生了幾起盜竊案件,我……你看,嘿嘿。徐磊把手提袋一放說,沒事沒事的。張大寶的眼睛瞬間一亮,又害怕這亮光被徐磊看見,所以只好慢慢地變得不是那么的亮了,他幫徐磊打開了一聽“第五季”飲料,說,你的情況我聽唐局長說了,雖然我現(xiàn)在的壓力很大,事情很多,我一定會竭盡全力死而后已的。張大寶把某位國家領導人的八字格言隨便改了一半,味道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聽得徐磊一陣惡心。張大寶說,今年實驗中學準備試講的農村教師有11個,個人業(yè)務大都比較硬,光上頭打招呼的就有六七個,競爭十分激烈。你是教初三語文課的吧?已經有四個語文教師了。看在老唐的面子上,我把你排在倒數(shù)第二個講,成不成就看你的了。
終于,徐磊迎來了試講這一天。
星期天的下午。商城縣實驗中學的二號教學樓三樓階梯教室內座無虛席。徐磊試講的課文是《白楊禮贊》。36名學生是從參加暑期補習的三個班臨時湊齊的。更多的是坐在最后排、給徐磊挑毛病的評委和其他旁聽的老師。開始上課了,徐磊先來了個自我介紹。徐磊提問,同學們知道我是誰嗎?下面齊聲回答,不——知——道——。徐磊笑著說,我就猜大家不知道。之前,這個開場白徐磊已經反復對著大舅家的鏡子練了89次了,他自我感覺還是這一次最好,他希望整一節(jié)課都好,只是后來發(fā)生的事情是他料所不及的。
只見這時,一個小男生忽然從座位上站起來質問徐磊,老師,既然咱們誰也不認識誰,那么你干嗎還要讓我們猜?
大笑。
徐磊的臉甭提紅得有多厲害了,等下面笑夠了,他的臉才不那么紅。他接著說,我姓徐,共和國十大開國元帥徐向前的徐,名叫磊,光明磊落的磊,今年27歲。接著,另一個小女生也耍開了貧嘴,問徐磊,老師你現(xiàn)在的女朋友漂不漂亮呀?
哄堂大笑。
后排的評委把這兩個學生都哄了出去,雖然如此,徐磊試講的好心情完全打亂了,這件事影響了現(xiàn)場發(fā)揮,最要命的是他連續(xù)出錯,在提示課文的寫作背景時“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不分,在朗讀課文時一半是普通話一半不是,在分析“白楊樹”的喻體時本該是“堅強不屈的中華民族”而講解成了“邊疆人民”,等等等等。從頭到尾,徐磊的心里一直是亂糟糟的,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沒想到一出兵就打了敗仗,完了,我徐磊是真完了!
當天晚上,大舅家先后接到了六個電話,說的全都是徐磊下午試講的事。第一個是唐副局長。唐副局長問大舅,怎么搞的?小徐怎么會……你們可不要太傷心啊,明年還是有機會的,對對對還是那句老話,事辦不成了你吐我一臉唾沫都可以。第二個打來的是大舅的那個表姐夫,他連連惋惜道,小磊子的課被那兩個學生攪黃了,唉,要不是他們倆,要不是,真虧??!第三個和第四個說的內容基本一致,當時他們一個是臺下的評委,一個是旁聽老師,一個說那個小女生可能是縣高中趙校長的侄女,聽說趙校長今年有個親戚也在這一批試講,一個說小男生好像跟教育局的唐副局長是親戚,小男生是不是受大人的指使,有意而為之?他們都說,當然,這些都是小道消息,信與不信各占50%。第五個電話問得更加赤裸裸,對方問大舅你們家小磊子給張大寶送了多少錢,大舅說6000塊錢,對方說你把我笑死吧,聽說今天錄取的倒數(shù)第一的那個還給張大寶送了16000塊錢呢,你還不及人家的零頭!最后一個,是張大寶。張大寶說,徐磊在家嗎,是徐磊嗎,我們學校的評選結果出來了,沒有你;另外,請把你的那個“帝豪煙”手提袋拿回去吧,對,明天一早,越快越好,就這樣了……“啪”!
又是一個難眠的夜。
清早?;颐擅傻奶焐P炖谀樢矝]顧上洗一把,頭發(fā)亂蓬蓬的隨風舞蹈,他睡眼朦朧,很狼狽地騎著一輛破自行車,東一頭西一頭地跑呀跑。令他不敢相信的是,往日半個小時的路途他這次竟然只用了15分鐘,多么快啊。北京路的××號附近一片寧靜,偶然會有一兩枚樹葉翩然飄落,是啊,秋天過去了,冬天快要來了,為什么會有冬天呢?這個奇怪的想法只在自己的腦海閃了那么小小的一下,很快消失了。徐磊的打算是這樣的,等把手提袋拿到手以后,他再騎車回家,興許還能趕上早晨的飯時哩,上午是他所在的付集鄉(xiāng)三中的新生報到,下午是學校一年一度的開學典禮……
張大寶住的303室到了。徐磊很熟練地摁了一下門鈴,幾乎同時,張大寶家的那扇“盼盼”牌防盜門忽然打開了,一只“帝豪煙”手提袋隨之扔了出來,“帝豪煙”有一條被摔開了,另外的兩條也骨碌滾在水泥地上,門“嘭”一聲又關上了。假如香煙在手提袋的底層的話,那么摔出來的肯定是一張張百元人民幣了。一想到這里,徐磊禁不住不寒而栗。之前,徐磊設想了好幾個自己和張大寶今天早晨相見的場景,聽張大寶張校長喋喋不休的一直解釋,自己再極力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但是他沒想到,竟然會是這樣一種冷冰冰的樣子,連一絲溫暖都不給自己留,世界上的人情竟然會如此的冷漠!
風在耳邊呼呼呼的吹著,徐磊的腳蹬得如同飛起來了一般,他面目猙獰,他高聲發(fā)泄,他罵自己賤賤賤,他罵自己活得他娘的不像個人,無人的鄉(xiāng)村土路上,他好像一下子又找回了自己的根,他撒把振臂,他現(xiàn)在的目的只有一個,喊喊喊——
也不知道跑了多少時間,徐磊回到家以后把手提袋一扔,徑自把自己關在自己的房間里。從徐磊的臉上,徐保才和老婆還有大兒子二兒子他們都看出了三兒子的不順心,誰都沒有問,誰都沒有過來勸一勸,他們都盛了滿滿一海碗紅薯茶,各自找各自的飯場兒去了。在徐磊進屋的時候,他好像聽見娘小聲問爹這孩子要不要盯著點兒之類的話,因為此前付集鄉(xiāng)曾經有個年輕女教師因為沒有成功的調進城里去,結果自殺了,死的時候臉色慘白,舌頭耷拉得老長老長。徐保才說沒事,他不會自殺的,即使他自殺的話,你不是還有其他兩個兒子嗎?老婆打了徐保才一下,罵道,驢日的,世上有你這樣當?shù)膯幔?/p>
徐磊仰面八叉在床上躺了一會兒,然后強打著精神站起來,走到靠墻的一面大鏡子前,細細地照著自己,抹了抹眼屎兒,摳了摳鼻疙瘩兒,漫無目的地梳了梳頭發(fā),然后,再像圣經里的上帝一樣久久地審視他自己。
你就是徐磊嗎,徐磊問鏡子里的徐磊,你看看你那個熊樣子,你還想進城市哩?!
徐磊沒想到對方竟然也在張著大嘴反問他自己,徐磊暴跳如雷。徐磊指著鏡子里的徐磊罵道,你個不要臉的,你個敗家子的,你個胸無大志的,你個整天舔著領導們的屁股門兒要人家給你開后門的,你個即使下一輩子投成屎殼郎胎也不配姓徐的——鱉孫!孬孫!大傻×!
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