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西藏干杯

東　巴

瑪吉阿米，漢字音記的這個藏語詞匯，意為圣潔的母親、純潔的少女和未嫁的姑娘……如今又指涉拉薩八廓街東南角上一幢黃房子里的藏式文化餐吧（以及它在北京和昆明的分店）。在光明朗照下神秘殊勝的雪域文明、景色、風(fēng)物、世象及其幻化里，瑪吉阿米越來越成為夢尋歷游、探幽涉險的旅行者們選定的出發(fā)點、中間站、回歸之所和過客之家——它是現(xiàn)實的，又是象征的，正仿佛西藏高原上每個人的旅程。

它之所以被命名為瑪吉阿米，是因為多少年前，以激情和才華著稱的六世達(dá)賴倉央嘉措，在此寫下過一首曼妙的情歌。那可以被聽作意象派的又一先聲，要是以更為警策簡潔的筆法將其譯寫，它甚至可以被讀作最為經(jīng)典的意象派詩作：

皎月升上東方山巔

瑪吉阿米的容顏浮現(xiàn)

據(jù)此，不能判定埃茲拉·龐德那首刪削至兩行，以為發(fā)明了什么新詩藝的《在地鐵車站》（人群中面容幽靈般閃現(xiàn)／濕漉黑枝上的許多花瓣），不過是平庸的學(xué)舌和仿作嗎？——不管龐德是否知曉曾下榻在這黃房子里寫作的詩人活佛，都可以認(rèn)為，《在地鐵車站》是對倉央嘉措情歌的一次詩藝向往，就像在某個物質(zhì)的首都，幾被消耗成“幽靈”的“面容”們于皎月東升之際從地鐵車站里爬上地面，也總是會向往以瑪吉阿米為念想的精神之旅……

這種旅行的履跡情緒之浮光掠影，被或多或少地映現(xiàn)在瑪吉阿米藏式文化餐吧的留言簿上了。在瑪吉阿米，用藏紙手工制作的留言簿已被涂寫了60多本。正是從那么多抒情味的、記游類的、感悟般的、論評式的、告示著的、有時竟然是征婚和遺言的五花八門、瑣碎繁雜的留言里，賀忠和澤郎王清獲得靈感，找到契機，編成了《瑪吉阿米的留言簿》這一別開生面的西藏文化旅游讀本。懷著跟創(chuàng)建瑪吉阿米藏式文化餐吧一樣的熱情和期許，澤郎王清希望這本書不僅向人們推介，而且能讓人們觸及、嘗到、感悟和心系于他所熾愛的藏族文化、自然景觀、風(fēng)情歷史和他所虔敬的宗教信仰。這也剛好是另一位編者賀忠的心愿，并且，以一位杰出詩人和資深旅游工作者的敏銳和想象力，賀忠還要讓這本書突破他自己以《西藏旅游探險手冊》首開風(fēng)氣，后來被追隨模仿者泛濫開來的自助游手冊類套路，貢獻(xiàn)出一本別樣的書。

于是，你看到，這本小型西藏百科全書般的讀本絕不止于規(guī)整冷漠的辭條和點到為止的資訊——它豐富多彩，旁溢斜出，情趣盎然，滿含細(xì)節(jié)；特別是，它并不只是向旅行者提供和指點，而是由旅行者參與和回味；從而，它不僅是預(yù)計之書，而且是經(jīng)歷之書，它不僅是導(dǎo)游之書，而且是旅行之書，它不僅是描述之書，而且是體驗之書。總之，所有的線路設(shè)計、導(dǎo)游說明、景點描述，以及舉凡地圖、簡介、錦囊和史實、宗教、藝文、科技和民事等等，全都跟照式照樣復(fù)制的留言簿原件上那些分明還沒有褪去體溫與汗?jié)n、亢奮與疲倦、光榮與夢想的話語和涂畫筆觸互相拼貼、穿插、交織，形成呼應(yīng)，聯(lián)成一體——讀者活躍于作者內(nèi)部，閱讀是寫作行為本身，旅行和旅行者在《瑪吉阿米的留言簿》里進展、疊現(xiàn)、往復(fù)回還、重新再來……

不過，除了西藏的自然、地理、風(fēng)光、民俗、文化和宗教場景跟旅行和旅行者的纏繞互動，在《瑪吉阿米的留言簿》里，你發(fā)現(xiàn)，另有一種因素、一條線索和一股力量起著重要作用。它集中體現(xiàn)在一幅題作《與西藏干杯》的油畫里。編者將這幅油畫醒目地復(fù)制于書中的一個整頁。關(guān)于油畫里端著酒杯的那群人物，對頁黑底紅字的說明紀(jì)念碑一樣刻寫著：“1980年-1996年活躍于西藏文藝界的哥們姐們。他們是小說家馬原、色波、皮皮、扎西達(dá)娃、劉偉、龔巧敏、金志國，戲劇導(dǎo)演牟森，畫家韓書力、于曉冬、裴莊欣、曹勇、李新建，詩人賀中，攝影家羅浩、車剛，散文家馬麗華等等?！?/p>

相對在留言簿上滑溜地涂寫的旅行者過客，這些人物是留下的在者，近二十年來西藏新文化乃至中國新文化的創(chuàng)造者。其中有些人盡管在近幾年先后離開了西藏，卻依然是西藏新文化里的一個存在。這一存在貫穿著《瑪吉阿米的留言簿》，最顯著者，書中采用了大量出自這些在者之手的西藏題材畫作、攝影和詩篇——這使得這本書里的西藏，盡為在者眼中的西藏。不同于時下的西藏旅游圖書里常見的那些光鮮亮麗的風(fēng)景照，《瑪吉阿米的留言簿》援引的畫面和影像，都有著凝重的緬懷氣氛：它們令留言簿上的那些胡亂勾勒和終歸濫情、造作和不痛不癢的文字變得輕薄和無意義，或僅剩下過眼云煙的瞬間意義；它們并且透露出一種憂郁（僅僅憂郁而不焦慮嗎？），關(guān)于變化、刷新和迅疾逝去的……

考慮到《瑪吉阿米的留言簿》正是由那幅《與西藏干杯》里的人物所編著，那么，不妨說，這本書實在并不是一本旅行者過客的西藏之書，而是一本在者的西藏之書。過客與在者相對西藏的不同身份和不同位置，構(gòu)成了這本書的張力。而在者是此書真正的主導(dǎo)力量，讓出入其中的旅行者們糾正自己對西藏的妄念和幻覺，卻又鼓勵他們在旅途中想象西藏。想象的路標(biāo)，常常就是書中遍撒著的200多個各種古老符號及其呼吸，它們代表過去、傳承和對時代、時間的持久防御戰(zhàn)，但它們并不一味指向往昔，而是，很可能，剛好把你引進了瑪吉阿米……在瑪吉阿米，無論如何，你不會忘記與西藏干杯——跟西藏又一次呼應(yīng)和互動。但是，你會以一個過客的名義，還是以一個在者的名義寫下留言？你是否在留言里涂抹另一個你，腋下夾一本《瑪吉阿米的留言簿》，穿行于龐德那兩行詩的地鐵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