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光興
本文的核心論點是:有臺灣主體意識的民主運動必定要清理與美國帝國主義的關系。
《臺灣社會研究季刊》(以下簡稱“臺社”)在一九八八年發(fā)刊時,以站在民間社會的立場參與臺灣的民主運動來自我定位,這個立場在過去十六年沒有改變,所以臺社也不會像某些團體一樣因為政權的移轉(zhuǎn)而變成御用,更不會像以前民主運動圈的一些朋友那樣,現(xiàn)在會說臺灣的民主已經(jīng)完成,不要用高標準來衡量。作為永遠的反對派,我們認為民主是永遠的革命,它不僅意味著選舉政治的民主化,同時民主是得在社會、文化及日常生活中的全面深化,沒有社會及文化的基礎,民主會成為少數(shù)人的政治游戲。因此,像和平、反戰(zhàn)及反對帝國主義,這些普世價值必須能夠深入人心。
基于這樣的信念,臺社在二○○三年的十五周年會議中,提出“邁向公共化,超越后威權”的分析(載《讀書》二○○四年第四期),指出臺灣的民主化過程非但沒有完成,反倒是仍然處于后威權的階段,我們認為臺灣的批判性分子不能怠惰地滿足于現(xiàn)況,必須重新清理過去戰(zhàn)前戰(zhàn)后民主運動的歷史,才能看清楚我們現(xiàn)在的處境,也才能推動臺灣的民主繼續(xù)前進。
而重新理解臺灣戰(zhàn)后歷史的一個無法回避的重要問題,就是如何理解威權體制(乃至于民主反對運動)與美國(特別是其帝國主義面向)的關系。在二○○三年四、五月間臺社舉辦的兩次反戰(zhàn)論壇中,筆者曾經(jīng)指出,“反共親美”在戰(zhàn)后成為臺灣主體性的主要構(gòu)成,是以反對美國出兵伊拉克的力量相較于世界各地是如此的薄弱;我的核心論點不是把美國帝國主義視為外在于臺灣/我們的存在,而是將美國視為早已內(nèi)在于我們的主體性,其深入的程度是我們不愿意也看不到的,反美就是反自己,愛臺灣就是愛美國,所以不能反對美國發(fā)動的帝國主義侵略戰(zhàn)爭。臺灣現(xiàn)在有哈日族、哈韓族、哈上海族,但是為什么沒有哈美族?哈邁克爾·喬丹也不會說這是哈美,就是因為哈美早已深入人心,成為我們社會文化的共識,當我們自己的身體、思想及欲望都已經(jīng)充斥著美國想像的時候,當然就不用“哈”了。臺灣的批判性學術思想、另類文化乃至于反對運動也不例外,大家的參考點都很單一地指向美國,這才是臺灣社會危機之所在。
讓我試著轉(zhuǎn)換參考坐標,來跟韓國民主化運動進行對照。韓國上世紀八十年代光州事件后民主運動發(fā)生重大的變化:民主運動所推動的民族解放不再只是要從軍人政權的威權體制中解放出來,同時也開始強烈地質(zhì)疑戰(zhàn)后在臺前臺后支持威權體制的美國帝國主義,所以反威權及反帝是同一件事。光州事件中全斗煥政府動用軍事力量對光州民眾強力鎮(zhèn)壓,異議分子原本認為美國會以人權為由介入防止對立擴大,因為韓國與美國簽有軍隊共同指揮的協(xié)議,但是美國不但沒有積極介入,反而默認軍事鎮(zhèn)壓;之后,一九八一年美國里根政府居然邀請全斗煥訪美,深化民眾對于美國的懷疑,讓韓國民眾看到號稱民主、支持人權的美國政府公然支持韓國軍事威權體制,美國的雙重標準(在國內(nèi)聲稱民主,在國外卻大行帝國主義),造成反美情緒不斷深化,到了一九八五年,運動分子更進一步認識到,美國帝國主義是使得軍事威權體制能夠存在的根本條件,為求民主必須要根除外來的帝國主義勢力。
因此,在韓國的民主運動中,反威權就必須是反美帝,也就在過去二十年間形成了龐大的反美反帝傳統(tǒng),“九一一”事件后的反美軍入侵伊拉克的大游行,也才會是在十九個城市同步進行;盧武鉉能夠當選總統(tǒng)跟他鮮明的反美立場有很大的關系(雖然他上臺后還是受到保守派的牽制,無法立即將美軍撤離漢城市中心)。簡單地說,要批判、檢討、清理威權體制,就不能不處理、面對、批判美國帝國主義為了取得世界霸權因而提出反共的全球性戰(zhàn)略,因此對于像韓國及中國臺灣威權體制進行扶植;美國的行徑不是慈善事業(yè),也不是追求民主的普世價值,更不是自由的解放者,而是為其自身利益,到處扶植反共親美的反民主政權,這是我們建立自主的主體性過程中必然要誠實面對的清理工作。
反觀臺灣,以民進黨為首的所謂民主反對運動并沒有檢討過美國跟兩蔣威權統(tǒng)治的共謀性(做太上政府,聲稱民主的美國在五十年代白色恐怖時期做了什么,七十年代美麗島事件又做了什么,來阻止國民黨政權屠殺左翼分子及異議分子),也沒與美國帝國主義劃清界限,上臺以后居然比國民黨政權更為親美。顯現(xiàn)的是臺灣政治反對運動的主體性只是一味的反中,不敢反美,也不敢重新清理日本殖民主義,這樣缺乏主體性的反對運動又如何能夠得到國際民主運動界的尊重?
昔日的反對運動分子,此刻卻完全拋棄反對帝國主義的普世價值?,F(xiàn)在一方面在切割國民黨時期與民進黨統(tǒng)治是截然不同的階段,因為前者是威權,后者是民主,所以希望社會不要以他們當初向國民黨抗爭的方式來對待民進黨政權;但是一碰到美國卻又縮起來,說什么“這是從蔣介石到陳水扁都會做的事”,難道親美是普世價值,不分威權還是民主時期?這就是所謂臺灣主體性的表現(xiàn)?這樣的現(xiàn)象反映的是,當初的民主反對運動沒有反思美國帝國主義與臺灣的關系,一旦當權成為統(tǒng)治階級就很容易地為了自身的政治利益緊抱著美國不放。
二○○四年“三二○”開票后的當天晚上,陳水扁對支持者的講話中指出,這次選舉是臺灣主體意識的勝利,至于臺灣主體意識是什么,他沒有清楚地陳述。
我個人認為這次大選最為重要的結(jié)果是阿扁政權正式向民眾宣告:臺灣是美國的藩屬國。
在國民黨統(tǒng)治時期,因為執(zhí)政者聲稱整個中國都是他的版圖,所以在心態(tài)上把自己看成是泱泱大國,雖然過去五十年來至少是在美國軍事的保護下,但為了保存統(tǒng)治者的國家顏面,他不會、也沒必要公開地表現(xiàn)出臺灣的中華民國是美國的受保護國。所以對臺灣的民眾而言,美國是我們最親密的“友邦”,雖然這個友邦后來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拋棄了我們,承認了中共,但是美國是世界大國,他跟中共建交是不得已,他還是我們忠實的伙伴,沒有外交關系有實質(zhì)關系也可以接受。這個情勢到了民進黨上臺后,所有以前沒有的尷尬都直接地出現(xiàn)在臺灣民眾的面前,例如只要陳水扁對兩岸關系問題說錯了什么話,馬上就得派他的核心幕僚到美國去報告,美方如何反應變成很多事能不能做的先決條件,臺灣從屬于美國的關系,在老百姓的認知當中越來越清楚。到了這次選舉,美國是臺灣的保護國的上下關系在媒體所中介的社會空間達到了最高表現(xiàn):
選前的公投問題,由于美方的公開反對,結(jié)果陳水扁必須調(diào)整公投的內(nèi)容,讓美國接受才能進行。
選后泛藍開始抗爭,連戰(zhàn)公開要求美方介入臺灣的選舉爭議,意思是只有美方才有更高一等的位置來處理臺灣內(nèi)部紛爭(這點上藍綠一致)。
由于選舉的爭議,美方遲遲不對臺灣官方公布的當選人發(fā)出賀電,后來派出呂秀蓮直接向美方提出要求,也就是臺灣選舉的結(jié)果只有美國承認才算(雖然臺灣與美國早已沒有外交關系)。
有關槍擊事件的調(diào)查,藍綠雙方的共識是要有美國的專業(yè)公正人士參與鑒定(日本、歐洲等都有先進的高科技,但是從來沒有進入視野);為了響應泛藍提出槍擊事件的陰謀論,阿扁公開說他可以出錢請美國一流的槍手來對連宋進行試射(也就是所有一流的都只有美國才有,包括神槍手)。
這次替綠營大力助選的前總統(tǒng)李登輝在選后公開表示,阿扁要跟美國修復關系,這意味著臺獨路線要能走下去,必須得到美國的支持。
陳水扁為了“五二○”的就職演說,派他的秘書長邱義仁赴美請示。(世界上哪里有民選的“國家元首”就職演講要得到別的國家批準才行?這樣的總統(tǒng)其實蠻值得同情的。)
這些事件不斷的曝光,很多民眾都已經(jīng)清楚地意識到,要臺灣派兵伊拉克(或是同樣具有爭議的幾千億軍購案),其實是美國在向臺灣收取保護費,或是藩屬國在向皇帝朝貢。如果說臺美的保護國關系已經(jīng)不只是社會上層政治精英說不出來、也不愿說的共識,那么這個關系逐漸在民眾的認知中發(fā)酵,這種認知會起什么樣的作用?臺灣獨立的理念本來是要提升臺灣人生存的尊嚴,但是現(xiàn)在大家都開始看到,還沒獨立就已經(jīng)要卑躬屈膝,真要獨立,那得受美國多大的保護才有可能,這就是所謂主體意識嗎?
對于臺灣的獨派人士而言,臺灣獨立是神圣理想的追求,不能有任何的前提,承認獨立的前提在于美國是臺灣保護國,會無法自圓其說,很難堪的。退一步,像陳水扁這樣的務實獨派,他們經(jīng)常大聲說出的標準答案是:“臺灣是主權獨立的國家,它的名字叫做中華民國。”這時候如果你提醒他,這個命題能夠成立的前提是:臺灣是美國的受保護國,也就是“臺灣是主權獨立的國家,在美國帝國主義的庇護下,它的名字叫做中華民國”,他還能那樣大聲的說話嗎?民眾大概都會覺得無法接受。
如此推演下去,不顧顏面、真正敢于面對政治現(xiàn)實的其實不是臺獨基本教義派,而是五一俱樂部的立場,他們更為勇敢地出來推動放棄主權、把主權讓渡給另一個國家,五一俱樂部的存在也就指出了臺獨基本教義派全然的主觀主義。而五一俱樂部的難題也正在于他自身滑入另一個主觀主義,認為美國人民會愿意接受臺灣成為美國的一州,中國人民也會接受,臺灣人民更有意愿,這些有什么根據(jù)?無論如何,五一俱樂部提出的方案獨派從來沒有直接的誠實面對過。
五一俱樂部的提案把問題推到極端:臺灣是在中國與美國之間做選擇。
你要當中國人,還是美國人?不是什么愛不愛臺灣的問題。
于是我們再次回到原點:臺灣戰(zhàn)后長期營造出來的“親美反共”是臺灣主體性的主要構(gòu)成,是社會身體/生活構(gòu)造的主要地層,是藍綠雙方共有的歷史經(jīng)驗,也是臺獨運動的物質(zhì)及情感基礎。這樣說還比較有尊嚴,好像親美反共是主體有能動性選擇的結(jié)果,真實狀況是:沒有美國軍事帝國主義的支撐哪能反共,臺灣作為美國的受保護國是臺灣主體性的基礎。
就像去殖民運動如果無法展開,殖民主義的陰影還會繼續(xù)籠罩在身體、思想、欲望上,持續(xù)作用,沒有辦法解開親美反共的總體歷史作用,臺灣的主體性永遠會繼續(xù)臣屬于美帝之下,也一定會繼續(xù)是保守右派的。
從這次的選舉往回看,臺灣八十年代以后的所謂民主化運動是沿著族群、省籍、國家認同為主軸的路徑在進行,反對運動通過差異政治來凝聚能量,奪取政權,而這次的選舉不過是在繼續(xù)深化這條路線,從而能夠持續(xù)執(zhí)政。從這樣的歷史軌跡來看,支持臺灣獨立的激進能量仍然將在未來繼續(xù)主導臺灣政治的走向。任何的分離主義式的獨立運動都有其存在的歷史條件,我們期待支持臺灣獨立的政治力量能夠超越主觀主義的狂熱,提出更為深刻的分析,撇開戰(zhàn)爭問題不談,臺灣獨立有沒有在國際社會存活的空間?臺灣有沒有可能真的脫亞入美,把臺灣從地圖上搬到夏威夷或是加州旁邊?亞洲的鄰居到底如何看待臺灣獨立?除了少數(shù)日本的右派團體,臺獨在亞洲有市場嗎?真的獨立了,作為一個小國,臺灣有沒有條件跟身邊的大國長期處于敵對狀態(tài)?在國際環(huán)境極為不利的條件下,臺灣的經(jīng)濟狀況會是如何?臺灣所有的選舉都避開一個關鍵的問題:臺灣的經(jīng)濟在現(xiàn)實中能否脫離中國大陸的市場而存活?這些問題都不是能夠一廂情愿全然從主觀主義的立場來思考的。我個人期待這些問題與具體的分析能夠清楚地進入政治辯論的空間,甚至跨出臺灣的范圍,對于亞洲各地的社會進行調(diào)查,看看鄰居們有什么反應,不能關起門來,一廂情愿地憑空想像。
更為重要的是聲稱這是臺灣主體意識的勝利又有什么民主的內(nèi)涵?族群、性別、階級的平等與公平正義達到了嗎?臺灣的民主化過程中,國族問題很明顯地凌駕于其他問題之上,統(tǒng)攝了幾乎所有問題的思考,而這正是臺灣民主的危機所在。為了突破臺灣政治持續(xù)在國族問題軸線上打轉(zhuǎn),臺灣的進步力量確實有集結(jié)的必要性;臺灣雖然因為歷史的因素目前沒有左翼階級政黨的空間,但是社會民主路線的政黨空間似乎正在出現(xiàn)。社會民主的立場必須要面對國家認同問題,但是要將社會分配的正義問題擺在平行的位置,而不是受制于國族問題。工人及社會運動主導的廢票運動所打開的或許正是這個政治空間的想像,至少在這次選舉中有百分之二十以上的人沒有投票或是投廢票,他們沒有卷入瘋狂的民族主義情緒當中,這是否意味著他們有可能支持藍綠之外的第三種選擇?國族問題之外的第二種軸線可能在政黨政治的空間中出現(xiàn)?
綜而言之,臺灣的民主反對運動必須要重新清理過去的歷史,在這個過程中必須有主體性地去面對日本殖民主義對臺灣長遠的傷害,以及美國在支持兩蔣威權體制的過程中對于臺灣民主造成的迫害及長遠的影響,而不只是切掉歷史重要的構(gòu)成,通過簡單的反中來自我正當化;這也就是要把歷史中臺灣主體構(gòu)成的他者多元化: 一九四九年后的中國、戰(zhàn)前的日本、戰(zhàn)后的美國。更重要的是,我們要超越前人的論述,不能再只把帝國主義當成是外在的力量去反對它,其實帝國主義早已在我們所有人的身體、欲望及思想中流動著,臺灣主體性的批判性重建必須從自身的清理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