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潼
她父親一直是個愛漂亮的人。在生活艱困的年代,他對一頭灰黑夾雜的疏發(fā)也不馬虎,定期找?guī)煾敌藜?,自己天天梳理,?wù)必像個模樣。若逢他自己圈選的重大節(jié)慶,再搭配那套米白西裝,“四十年代黑狗兄”的標(biāo)準(zhǔn)形象便重現(xiàn)了。
她權(quán)充父親的專任剃頭師,是在父親的化學(xué)療程過后半年。
每次回娘家看他,總問些“有沒有比較好一點?”“睡得著嗎?”“哪里還不爽快?”問得父親總單字回答,問得她問不下去、接不上話。
那天的冬陽特別好,捧一盆開得正香的虎頭蘭回家,赫然看見父親穿著那件米白西裝,獨坐陽臺,仿如等誰一起出門。她不敢驚動父親,捧著虎頭蘭悄悄走近。
父親被花香招引回頭,看花,再看她。眼里有淚光,“想出外走走,好久沒四處走。一頭亂蓬蓬,走不出去?!备赣H又笑說:“這盆叫‘臺北小姐,很香。那天有個賣花的開車經(jīng)過樓下,一路喊‘臺北小姐,臺北小姐,喊他買一盆也喊不住。哦,這款香味,人聞著就清爽?!?/p>
那天,她就將“臺北小姐”安置在陽臺,端來一把圓椅,在溫煦冬陽下為父親理發(fā)。所有理發(fā)器具就地取材:媽媽的兩條廚房圍巾、梳妝臺底層搜出來的長柄發(fā)梳和一把用途不明的太陽牌剪刀,外加老爸用了三十年的大同牌電胡刀。就這樣,父親穿著米白西裝,讓她修剪頭發(fā),居然從正午剪到天光漸黯。
她盛贊父親是個最好的理發(fā)顧客;不照鏡子,當(dāng)然也不要求發(fā)型,對客串師傅的資歷不在意,對她的技術(shù)和眼光給予全然信任。
父親似乎也忘了出外走走的念頭,有“臺北小姐”作伴,盛裝端坐陽臺,一徑微笑,任她擺布。
說到花,就想起老家門前那棵給道路拓寬砍除的玉蘭。那棵老玉蘭開放的白花,曾是老爸送給初戀情人的“神秘禮物”,后來受贈的女孩,一位嫁去臺南,一位嫁給澎湖來的軍人,一位出家修行。
媽媽呢?
從沒收受過他暗暗遞送的帶葉香花。她嫁過來,擁有了連根帶枝的一整棵玉蘭,還有三十年的艱苦漂泊。老爸說:“她自己摘花供佛。幸好有你媽媽,這個家才沒四散?!?/p>
看著對街的看板,就想起一家老小寫得神似的“簡體字”。父親開過“廣告社”,當(dāng)然和他寫得一手好字有關(guān)。她和兄姐從小幫著描字到看板上,終于習(xí)得一手有別于顏真卿、柳公權(quán)字體的“簡體字”。
她和兄姐們都不寫作,也沒人繼續(xù)鉆研書法,但畢竟都在文化界,也至少有一雙靈巧的手。她第一次為父親修剪頭發(fā),剪得慢,是別有原因,和手藝靈巧與否未必有關(guān)。
父親的頭顱渾圓飽滿,剃理什么發(fā)型都不難。難在他灰黑夾雜的頭發(fā)已稀疏,又是新長,操剪若一不慎,短期恐難恢復(fù)舊觀。而父親一直是個愛漂亮的人,即便在病中,這仍是他尊嚴(yán)的一部分,可觀的大部分。
從那天之后,她每隔雙周來為父親修剪頭發(fā),一剪就是整整一下午。父親從來不對發(fā)型提意見,也不問她走得風(fēng)雨坎坷的婚姻路;她不提發(fā)型變換的事,也不再問那些“好一點沒有”的話題。父女倆,說到肉圓子,就想起她還未上小學(xué)的那一年,黏在肉圓攤不走,父親只得忝著臉去賒一粒端給她。那樣的滋味留在舌尖,幾十年沒走味,把往后的所有肉圓都給比下去。
就是喜歡這樣有一句、沒一句的對談,父女倆的生命經(jīng)驗在這里找到了重疊的片段。陽臺暖暖的冬陽,和那株耐開的“臺北小姐”合作無間,也讓父女倆的往昔話題,維持一種溫度和芬芳。
“活在當(dāng)下”的道理,簡明易懂。
這當(dāng)下卻和過往的人事糾纏牽扯,難在不易斷然切割。都說心中的傷痕常伴年歲漸增,一刀一劃都碰觸不得,在這個小小的陽臺,因有溫煦陽光和花香作伴,因有刀剪細(xì)細(xì)剃理亂發(fā),盡管話題遠(yuǎn)溯往事和故人,心思游走在能碰觸與不能碰觸的邊緣。倘若能剔撿憂苦中的甘美,篩取挫敗中的欣慰,何嘗不是對當(dāng)下的珍惜?
父親這一生換過不下二十種工作,搬過不下三十次家,這款“滾動的創(chuàng)意生活”,也因軌跡太錯綜,留下的反倒像一無所有的復(fù)雜。
父女倆不談病癥復(fù)健、不談風(fēng)雨婚姻,思路大開,往來無礙。這樣的不談,其實也談的,在談與不談的邊緣游走,兩邊都同時關(guān)顧了。
父親擅長彈奏手風(fēng)琴、吹笛和口琴,有幸聽過的人,都說好。這好,卻掙攢不了生活。那些琴聲和笛音,在艱困的生活里一并成為被嘲諷的對象;其罪之惡,幾不可饒恕。父親端坐陽臺讓她剪發(fā)時,當(dāng)然不這么說。他凝望樓角一方天光,說琴音招徠鄰人佇足傾聽的趣味,笛聲讓一群麻雀飛來作伴,為勞累的媽媽不忍打斷的神情。
柴米油鹽的生活若不涵容情感,生命的況味又將如何?
一身皮囊承載生命,健康的身體要如何生活,生命的底蘊才有光采?
這生活、情感、身體和生命交叉層疊的人生課題,難解,父親當(dāng)然也不這么說。在世俗生活中一事無成的父親,也從旁人的眼光中看到自己的挫敗,幸好有媽媽、少少的幾個朋友和那些永不老的紅粉知己。這些“情感的故事”,分批說來,忍不住都要笑開了。情感的獨占與分享、堅貞與浮動的話題,父女倆不以現(xiàn)今的自我處境為例,不那么刨根究柢地探索核心,只當(dāng)一種“好笑”,于是能在似遠(yuǎn)猶近的事例中進(jìn)出自如。
在定期來為父親修剪頭發(fā)之前,她回娘家探望,不免順便抱著自己的憂煩前來,并預(yù)估還得兜攏一包愁苦回去,這兩包袱扎的布結(jié),解與結(jié)之間都得小心翼翼,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會傾瀉出一攤淚水。
那天,不知怎么想的,居然換捧了一盆“臺北小姐”;云光乍現(xiàn)地膽敢為父親修剪頭發(fā),心中的田畝忽然就這么改了光景。
“這輩子,我還沒遇過一個不愛花的女人?!备赣H笑說:“哦,愛花的男人也很多啦?!?/p>
作為好顧客的父親從來不催促客串剃頭師,都是她驚覺陽臺的天光漸黯了,說:“可以啦,有夠漂亮了。今天收五百?!?/p>
她伸手要理發(fā)費,父親的左手繞過寬廣飽滿的額頭,賞她一掌五百,還說:“不用找。真是謝謝你?!?/p>
父女倆照例繞著蘭花欣賞一陣,才正式收工。
她總是想,早知道虎頭蘭這么耐開,這么香,她早就捧一盆來;早知道父親渾圓頭顱上的發(fā)型不難修剪,她早就獻(xiàn)藝了;早知道這陽臺的天光這么好,她早不在屋里問那些有的沒的。
不過,也幸好,這不早也不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