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坳里的莊園

沈　琨

一

柳氏民居是柳宗元家族后人聚居的村落，在山西省沁水縣城西南的一片山坳里。

深秋時節(jié)，太行山里是一派斑斕的秋色，深綠中映出金黃，半崖上櫨葉火紅。

柳氏民居是深山里的一個村落，村名西文興。從溝底的公路上望，半崖之上，迤迤邐邐的一片村舍，錯錯落落的樓閣脊吻。拾階而上，就讓你走進了一幀古畫的情境之中。

這里的一條條古街、古巷在通向久遠的歲月。

這里的一處處古宅、古墻在訴說著古老與滄桑。

在新時代的急進與舊遺跡散落的對峙中，能遺留下這么一個完整的古老村落，堪稱是奇跡了。

二

被稱作柳氏民居的西文興村，全村50多戶、230余人，幾乎全部是柳姓人家，說它是唐代柳宗元家族后人遷徙定居的地方，有大量的典籍、碑碣和譜牒的記載為證。

柳宗元，字子厚，世居河東（今山西永濟市），故人稱“柳河東”。唐大歷八年（773年），出生于一個日趨衰落的仕宦家庭。他少有文名，二十一歲考取進士，二十六歲中博學宏詞科，授集賢殿正字，后又任藍田縣縣尉、監(jiān)察御史里行等職。永貞元年（805年）他參與王叔文、王丕的永貞革新，任禮部員外郎。數(shù)月后，革新失敗，他被貶為永州（今湖南零陵）司馬，十年后又再貶為柳州刺史，故又稱“柳柳州”。元和十四年（819年）病死于柳州任所。

只活了四十七歲的柳宗元，卻像一盞明燈輝耀著中國的千秋文學史。正如柳宗元的摯友劉禹錫在編輯《河東先生集》的序文中說：“天下文士爭執(zhí)所長，與時而奮，粲然如繁星麗天，而芒寒色正人望而敬者，五行而已。河東柳子厚，斯人望而敬者歟！”

柳宗元及其上幾代人生活在李唐王朝由盛轉(zhuǎn)衰、藩鎮(zhèn)割據(jù)的時候，他的家族也由顯赫的官僚世家，淪為地位較低下的仕宦家庭。政治的腐敗和戰(zhàn)亂頻仍，更使這個“世德廉孝，于河滸”的河東名門望族雪上加霜。他的高祖柳子夏的叔伯兄弟柳遭誣陷、株連被殺，高叔祖因得罪宦官蒙屈而死，父親柳鎮(zhèn)又因為正直處事而遭貶。社會動亂更給這個家族降臨了一場場的災(zāi)劫。先是唐玄宗天寶末年的“安史之亂”，“漁陽顰鼓動地來”，遭逢亂世，悲痛黍離，世居河東的柳氏大族，舉家前往山中避亂。河東蒲州平川東鄰王屋山，王屋又與太行山毗連，“安史之亂”一亂就是七年，柳氏家族在山中顛躓奔波，尋覓安身之地，就這樣到了太行王屋之間的沁水大山里來。

柳宗元在文中記此事說：“天寶末，經(jīng)書高第。遇亂，奉德清君夫人（柳宗元之祖母—引者注）載家書隱于王屋山。間行以求食，深處以修業(yè)，作《避暑賦》。合群從弟子侄，講《春秋左氏》、《易王氏》，無倦，以忘其憂?！边@里就講到了柳家避亂王屋途中不忘教子弟讀書的情景?！缎绿茣ち谠獋鳌分幸灿嘘P(guān)于柳宗元的父親柳鎮(zhèn)“天寶末遇亂，奉母隱王屋山”的記載。這是柳家第一次到地處沁水縣的太行、王屋山中，是謂“避亂”。七年離亂，時間不可謂不長。

柳氏族人第二次來太行、王屋，是在唐德宗貞元四年（788年），柳鎮(zhèn)因不肯與時任宰相的竇參一同誣陷御史穆贊，而丟了侍御史官職，被貶謫夔州任司馬，夫人盧氏即宗元之母率家族遂又“隱于（太）行（王）屋”，第二次來到沁水山中。這次就不是“避亂”而是“避難”了。

第三次柳家來太行王屋山中，這就與柳宗元有關(guān)了。柳宗元在永貞革新之前就頗受王叔文的賞識，永貞元年春，王叔文任翰林學士，把他提升為禮部員外郎。然而，永貞革新只進行了一百四十六天就失敗了。王叔文、王丕先后被貶殺，柳宗元被貶為永州司馬，革新派其他主要成員劉禹錫、韓泰、韓曄、陳諫、凌準、程異、韋執(zhí)誼等均被貶為邊州司馬。這就是歷史上所謂的“二王八司馬”事件。

柳宗元“于眾黨人中罪狀最重”，他的遭貶，勢必“禍及族人”，于是河東柳氏家族又有一批人避難于沁水山里。而宗元帶著年邁的母親盧氏去了貶地永州。不久，母病故。柳宗元就這樣在永州過了十年艱難的貶謫生活。元和十年（815年）春，他應(yīng)詔重回長安，總以為可以居朝為官了，不料憲宗卻將他又貶至柳州，四年后即在柳州病故。

據(jù)韓愈所撰的《柳子厚墓志銘》載，“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十五年七月十日歸葬萬年先人墓側(cè)”。柳宗元有兩個兒子，宗元死時，長子周六才四歲，二兒子周七則是宗元死后才出生的。兩個女兒當時都還幼小。窮苦困頓的柳宗元，家無余財，連他的歸葬也成了難題。歸葬所需的費用都是由他的鄉(xiāng)黨好友觀察使裴行立資助的。歸葬子厚于陜西萬年縣（在今西安市）先人墓的經(jīng)辦人，則是一直跟隨著他的舅父之子盧遵。此后柳宗元的家庭也由盧遵料理。盧遵后來是否帶著柳宗元的兒女也去了沁水山中，雖史籍無考，但想起柳宗元生前遠在南荒時就有“若為化得身千億，散上峰頭望故鄉(xiāng)”的詩句，他思鄉(xiāng)情切，臨終囑托盧遵送子女回到家族聚居的沁水山中，也是可能的。

不管柳宗元的兒女是否去了沁水山中，在明嘉靖《柳氏宗支圖碑記》、《河東柳氏族譜序》中，有“柳自河東，隱于沁水”，“（唐）元和禍及族人，萬年世祖永州，河東傳訓，以照賢孫，皇恩食邑，中條道中，五谷為生，耒讀為本”，“唐末始祖尊訓自河東徙沁（水）歷（山）”等多處記載，以及村內(nèi)關(guān)帝廟碑文“關(guān)帝與吾同鄉(xiāng)……念祖懷鄉(xiāng)”等文字，都足可說明沁水西文興村柳氏民居，是唐代柳宗元家族后人遷徙定居的地方。

三

走進這片碩大的古民居群落，它的恬靜與典雅，它的古樸與雋永，它與四圍青山綠野的融洽、和諧，都會深深地把你吸引。山中小盆地半山的柳氏民居，會讓人想起柳宗元“平野春草綠，曉鶯啼遠林。日晴瀟湘渚，云斷岣嶁嶺”的詩句。

柳氏族人為躲避戰(zhàn)亂和家族劫難，從三百多里外的晉南平川遷徙而來，先是暫居，最后在這片山坳里落腳。他們“恪守祖訓，五谷為生，耒讀為本，忠恕廉潔，憂國憂民……盛名勿揚”，開始了與庶民一樣的耕讀漁樵的隱居生活。這既是出于躲災(zāi)避禍的無奈，也是出于對官場傾軋的厭倦。從唐，到宋、到元，一個河東的名門望族，就這樣因隱匿于深山而“消失”了。

村落建在小盆地東側(cè)的半山梁上，坐東朝西，起村名為“西文興”，亦有初名為“西代興”之說，取期待（代）后人以文振興柳氏的家族之意。村子在小盆地東邊，為何冠一“西”字？那是要面西而望河東，為的不忘先祖。幾年前，筆者曾到古河東蒲州的永濟市造訪，問起柳宗元的祖籍地，當?shù)厝擞姓f在虞鄉(xiāng)鎮(zhèn)，有說在西文學村，但兩地現(xiàn)今均少有遺跡留存。在我看來，柳宗元的祖籍地在永濟西文學村一說或許更可信些。再聯(lián)系到這里的“西文興村”，它的最早的初名，是否就是沿用的河東祖居的村名，就叫的“西文學村”呢？也未可知。當然，這只是我的一種臆想，尚待有關(guān)專家考證。

從溝底路邊拾階而上，看過村邊的關(guān)帝廟，看過重新修葺一新的“柳氏宗祠”，過魁星閣，再過文昌閣，就折進了一條牌樓重重的小街。沿小街而上，左右兩邊均是一座座二層樓的古宅深院。從宅院大門上看，“河東世家”、“河東世澤”、“司馬第”、“中憲第”、“武德第”、“香泛柳下”、“行邀天寵”等精制的雕花門匾懸掛其上。此為柳氏民居的內(nèi)府區(qū)。它的外府區(qū)還有文廟、過亭、校場等許多建筑物。西文興村還保存有較為完整的具有明清特色的小街小巷，據(jù)說有十八條之多。整個民居是一座城堡式的莊園建筑，莊園外邊原先是有護墻環(huán)圍的，如今仍殘垣可見。

從三四百里外的河東遷徙到沁水山中的柳氏族人，依照祖訓本是以耕讀為本，“不宣門庭”的，何以留下了如此壯闊恢弘的莊園？那是在歷經(jīng)了從中唐到唐末，又經(jīng)宋、元兩個朝代的五六百年之后。據(jù)西文興柳氏祖塋墓志碑載，明永樂四年（1406年），柳氏遷徙沁水西文興村后的第十七代孫柳琛，殿試三甲，為追宗懷遠，開始在西文興大興土木，建起了文廟、關(guān)廟及祠堂等建筑。此后，書香相繼，為官為宦者蟬聯(lián)不絕。明嘉靖二十五年（1546年），柳琛的六世孫柳遇春中進士，皇帝賜“青云接武”金匾，為光宗耀祖，柳家再興土木，在西文興村又建起了規(guī)模宏大、門庭森嚴的一進十三院府邸。此次修建延續(xù)了二十多年，直到明隆慶四年（1670年）才算告竣。柳氏民居四周群山環(huán)抱，故又名“環(huán)山居”。

柳氏民居從明到清不斷有所修葺增建。這一片深山古宅，之所以能夠歷經(jīng)幾百年滄桑風雨，逃過一場場劫難，相對完整地保留下來，除了這里高山阻隔，地處僻遠之外，還因為柳氏后人對祖業(yè)的珍愛，精心地保護，以至今天成了寶貴的歷史文化遺產(chǎn)，召來了許多柳氏后人及一些人文和建筑學者，或來這里尋根問祖，或來這里探訪研究。

四

接踵連片的柳氏民居，其庭院形制大致相仿，均為四合院式。宅第的大門都有牌樓裝飾和石獅、石鼓相鎮(zhèn)，高門深宅，氣勢威嚴。但在統(tǒng)一中求變異，又絕沒有完全雷同的。

在柳氏民居的大院里漫游，從一座大院進入另一座大院，琳瑯滿目的木雕、石雕和磚雕令人目不暇給，其中又以木雕和石雕為多。各個庭院均為四合的兩層樓房，上有寬闊的樓廊。門楣、窗欞、欄板、隔扇木雕紋飾精美，千姿百態(tài)。據(jù)介紹，僅窗花圖案就達四十多種。這些雕飾都是大有“講究”的，僅以那個“行邀天寵”的門樓的雕飾來說，就可讓你讀出諸多的含意來。如以云紋和蝙蝠表示“天降鴻?！?，以蓮花和桂枝表示“連生貴子”，以壽字外的五只蝙蝠環(huán)飛表示“五福朝壽”，還有琴棋書畫等等，像這樣蘊涵著傳統(tǒng)禮俗，展示著精巧技藝的雕飾，在柳氏民居可說隨處可見。

古民居的石雕，除了楹柱、門獅、“抱石鼓”之類外，更多的是鑲嵌于壁墻上的碑石。當你在這片古民宅中徜徉，不經(jīng)意之間就可以發(fā)現(xiàn)或連片的或獨立的一塊塊碑石。這是柳氏先人留給今人的絢麗瑰寶，其中有書碑，也有畫碑，有大家墨寶，也有名人丹青。只覺得一陣陣文風撲面而來，翰墨香氣清新襲人。

柳氏民居現(xiàn)存古代名人碑有四十多通。其中有南宋朱熹的行草書法碑、明文徵明的行草書法碑（四通）、明王陽明的書法碑。更令人驚嘆的是這里還保存著唐代吳道子的畫碑三通，另有唐末五代山水畫大師、沁水籍人荊浩的畫碑數(shù)通，就更為彌足珍貴了。此外，還有楹聯(lián)、匾額、家訓、墓碑等類碣碑上百通。

在這些嵌于壁墻的碑石中，許多是柳氏先人請名人寫下的供子孫銘記的道德警句、處世格言、居家之道，還有據(jù)說是柳宗元所擬的留給后人的“格訓”：“……世代為官而勿貪，產(chǎn)業(yè)闊大而勿霸……以國為忠，以族為孝，以德為鄰，與人為善……”這諸多的“語錄”之類的碑石，是為了讓子孫在日常生活中隨時隨處可見。在嚴格的要求下，在潛移默化中，家學淵源傳承相繼，良好的家風代代相傳。先人囑咐的良苦用心，也都鐫刻在冰冷石頭里了。幾百年的手撫揩拭，一塊塊碑石光可鑒人，它仿佛也可以映照出古人的面影。

五

柳宗元與韓愈大力倡導古文運動，力排陳腐，開一代嶄新文風。他留下的散文和詩歌，已成為我國極其寶貴的文學財富。

柳宗元在柳州死后，與他并稱“韓柳”的韓愈，曾寫下了沉郁的《祭柳子厚文》，第二年柳宗元歸葬陜西萬年，韓愈又寫了《柳子厚墓志銘》。三年后，柳州百姓為懷念柳宗元，捐資在柳州修建了羅池廟，建“柳侯祠”和“衣冠?！?，以頌揚他在柳州的功德。人們今天到廣西柳州市，“柳侯祠”是必去看的。是的，“柳柳州”柳宗元，他的靈魂就留在了那片被昔人稱作“南荒”的土地上。他是當可告慰的。但柳夫子的靈魂一定仍在思念著他的故鄉(xiāng)，思念著他的親人，那就請他來“（太）行（王）屋山中”的西文興村，看看他河東世家的族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