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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開

      2004-04-29 00:44:03柳咽河
      黃河 2004年3期
      關(guān)鍵詞:叔父伯父祖父

      柳咽河

      2002年8月的一天,父親在闊別家鄉(xiāng)29年之后,終于決定回去看看了。29年前的8月,祖父離開了他的親人踏上了黃泉路。那以后,父親沒有到祖父的墳上培過一鍬土。清明寒食,他率領(lǐng)兩個兒子在高地路邊燒一把灰,祈禱黑的紙灰能御風(fēng)而行送到祖父的腳下。父親執(zhí)著于自己的孝行,并以此教育兩個兒子。可是近來,卻突然對那些黑的紙灰產(chǎn)生了懷疑。他懷疑它們真的能飛到祖父的身邊?那些代表著金山銀山房屋布匹的紙扎,在褐色的火焰燃燒之后真的能在另一個世界里給祖父以慰藉?也許是退休帶來的寂寞,父親開始想家了,他決定在祖父29周年時率領(lǐng)所有的子嗣回鄉(xiāng)祭祀。這是祖父身后的最后一次大祭,錯過了這一次,他怕再也找不到回鄉(xiāng)的路。

      父親一直籌劃著這樣的行程。他找到同在一個城市的發(fā)了跡的少時同學(xué),說好由那富商的奔馳載我們返鄉(xiāng)。未及動身,我的女兒卻病了,母親和妻子留下來看護她,父親的計劃不得不為之更改。好在我和弟弟堅決支持他的行程。祖先的村莊在我們的憧憬中神秘而陌生,蘊藏著姓氏的血脈,這行程是我們很久的期待了。

      約定的時間到了,車還沒有來。父親坐立不安,一遍又一遍地打電話催問車子的情況。車終于來了,卻不是奔馳,而是一輛可兼做貨運的工具車。司機來自祖先的村莊,但他并不認(rèn)識父親,父親當(dāng)年離開的時候還沒有他呢!他對于這段返鄉(xiāng)的路途比父親熟悉得多,一路上他信馬由韁地跑著,倒使父親十分緊張,四處張望著怕走錯了路。在父親心里,這路顯然與年輕時有了許多的不同。年輕時他用腳板丈量,知道哪里是個彎,哪里有個坑,哪里有塊干凈的石頭可供歇歇腳。從村里到縣城要走上一天的時間,腳步落在山道上,讓人從容而踏實?,F(xiàn)在,這路由車輪來丈量便顯得窄了、短了,山外的路鋪了瀝青,山內(nèi)的路卻變得崎嶇起來,車輛跳躍著搖擺著,顛簸得人心里慌慌的,他怎能不懷疑呢?

      入山后,我和弟弟一直做著一種比較。相對于我們童年生活過的母親的村莊,這里的山過于高大而荒蕪了,山上沒有梯田,也沒有高大的樹木,稀疏的灌木間是裸露著的山體,褐色的土坡和灰白色的山石紛亂雜陳。我們討論著它與母親的村莊的不同,言語間,祖先的山脈變成了窮山惡水,母親的村莊在我們心里泛起溫馨的回憶。這討論使我的感情復(fù)雜起來,我隱隱擔(dān)憂,祖先們聽到了這樣的言語,是否會認(rèn)為是對他們的大不敬呢?我看看父親,顯然,他對于我們的談話無動于衷。

      其實,要說這山是窮山,也不盡然。它的地表固然是貧瘠的,地下卻有著豐富的鐵礦資源,離村10里,路邊多是一個個大小不等的黑洞,大的有兩米見方,小的只能容一人勉強鉆入。據(jù)說,這里的鐵礦開采已經(jīng)有上百年的歷史了,然而,卻未出現(xiàn)一家像樣的礦井。家庭作坊式的開采,資源管理的混亂,不僅沒有使村民們富裕起來,還時常出現(xiàn)井下塌方和為爭資源械斗致死的事件,留下了一個個遺跡似的黑窟窿。進入村里,偌大的村子放眼望去很少有新修的房屋,那些高大的院落一看就知道是解放前的格局,近40年來出現(xiàn)的只有一些簡陋的粗平房,傻乎乎地蹲在村邊的高地上,孤獨而落寞。看著這村子,我不禁又想到母親的村莊,那村子大小不及這里的一半,他們依靠煤炭的開采擺脫了貧窮,又利用煤炭作燃料把這里的鐵礦運過去冶煉加工,形成了大大小小的工業(yè)實體,村民們的日子要好過得多。

      在這樣的村莊里,我見到了與我們血肉相連的親人。父親曾告訴我們,他們兄妹四人,因為貧窮,我的姑姑不到10歲便被祖父賣到了晉中,父親3歲時死了親娘,初中畢業(yè)后干過幾年小隊會計之類的角色,后來入伍離開了鄉(xiāng)村。留下的是一母同胞的伯父和同父異母的叔父,如今,他們都已年愈古稀,守著這塊祖宗之地過了一輩子。

      伯父的房屋屬于70年代末的產(chǎn)物,土坯和磚混合結(jié)構(gòu)的五間平房,分兩屋,上門女婿住大屋,老倆口住小屋,兩屋窗下單磚各圍一廚房。院子挺大,砌著一圈矮墻,院心四四方方,其面積遠遠超過我在母親的村莊所見過那種長方形的院落。后來伯父告訴我,門前原本是一面土坡,硬是讓他給一點點墊平了。院中沒有鋪磚,由于多年的踩踏和主人的清掃,土地已變得堅實平整,蕩不起塵埃。

      我們進到屋里的時候伯父不在家,伯母從昏暗的屋子里迎出來,激動地招呼我們,為我們倒茶,然后吩咐小孫子到田里喊爺爺回來。我們漸漸適應(yīng)了屋里的光線,我看到了在母親的村莊已逐漸消失了的土炕,傲慢地盤據(jù)著三分之一的房間,而父親、我和弟弟所坐的椅子、椅子間的方桌、椅子后面的兩組箱柜則是這屋里唯一的家具了。這些家具式樣陳舊,原有的色彩晦滅不清,讓人懷疑這些家具是祖父傳下的遺物。屬于伯父的,大概只有箱頂上的那臺14英的電視機。椅子的扶手光滑細膩,木頭的紋理中不知浸潤了祖父和伯父兩代人的多少體溫。我把玩著它,感知著祖父的氣息,想像著祖父當(dāng)年在這椅子上坐著的樣子,是否也如我這般的姿勢。

      從母親的口中得知,年輕時的祖父也是個散漫不羈的人,從不為日子發(fā)愁,家中的生活全壓在祖母一個人身上。祖母是個被饑荒嚇怕了的人,打下的麥子堆到閣樓上,勒緊腰帶吃粗糧,令祖父不滿。后來搞大躍進,積糧充公,后悔也來不及了。那幾天,家中天天燒油饃、吃拉面,到繳糧的時候,祖父家仍是最多的。這給了祖父散漫生活更多的理由。祖母死后,祖父又續(xù)了弦,生下了叔父,后來不知怎的又分開了,所以在父親初中畢業(yè)后,全是他在照料祖父的生活,每日洗衣做飯,并且拿小隊會計的工錢給祖父管著家用,由此可見祖父的天性。母親的點評是祖父不善持家,要我們弟兄莫學(xué)他。在我心中,卻因此常常羨慕祖父的這種生活態(tài)度,只是父親的家教太嚴(yán),散漫了這些年也沒到了哪兒去,仍需為著幾百元的工資點頭哈腰、謹(jǐn)小慎微。這些典故是父親講給母親的,然而對于我們他卻諱莫如深。

      伯父一挑門簾走進來??匆姴福赣H愣了一下,按住扶手想站起,雙腿卻軟了似的一抖,幾乎是從椅子上掉下來的。他用當(dāng)?shù)赝琳Z叫了聲“哥哥”,搶上前去。伯父看著父親:“有20年了吧!父親死后,這么多年你也沒回來過,我這個老斗,也是個出不了門,這一恍,就是一輩子?!备赣H終于看清了伯父的臉,他從失控的情緒中回轉(zhuǎn)過來,退回到椅子上。腔調(diào)已完全不同,透著公務(wù)員的優(yōu)越。

      我看著伯父說話的神情,暗自驚嘆,晚年的伯父竟然有著與祖父如此酷似的面容。照片上的祖父穿一件黑棉襖,系一塊白手巾,嘴唇上還留著一撮花白的胡子,他端坐在椅子上興致很高地看著我們。他的身后,是身穿軍裝的父親,肅穆而立?,F(xiàn)在,我面前的伯父一樣興致很高,一樣是瘦高的顴骨,嘴唇上一撮花白的胡子。不同的是,他穿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藍中山裝,頭頂也沒扎白手巾,露出灰白的一頭短發(fā)。然而,這種不同卻更使我覺得親切,我仿佛看到了一個現(xiàn)在的祖父,活生生的祖父。我想,父親之所以有那一愣,有那情緒的突然失控,怕也是伯父給他的錯覺吧!盡管短暫,這錯覺還是拉近了老哥倆的距離。雖然在他的族人中,只有祖父和姑姑能夠在他心中占有如此重要的位置,越變越像祖父的伯父還是激起了他內(nèi)心的沖動,使他不由得從心里喊出那聲“哥哥”。

      對于我們兄弟的存在伯父好像并不在意。他的這兩個從未謀面的侄子,倒像是生活在一個村子里的人,熟稔到視而不見、漠不關(guān)心,他甚至沒有向父親問及這兩個年輕人是誰。這漠視使我失望。我怔怔地看著他,覺得自己和祖父這樣近,和近在咫尺的伯父離得是那么遠。

      現(xiàn)在,當(dāng)我寫了這篇文章時,恍然意識到在那件事情上也許并不怪伯父。作為家族中的長者,他要向侄兒們顯示一下長輩的身份,希望兩個侄兒能像舊時的宗族子孫那樣跪下給他行見面禮。極少出山的他,幾乎與這個新時代隔絕,卻可能固守著祖先們傳下來的規(guī)矩。而這樣的規(guī)矩在我們兄弟卻極為陌生,我們只是在古裝的電視劇中見過,父母沒有教給我們這樣行禮。但是不管什么樣的禮節(jié),總該我們先問候伯父的。然而,由于長久以來的陌生和突然的驚喜,我們甚至無法正常喊出“伯父”這個詞。我們興奮地捕捉著伯父和父親的對話,捕捉著兩位老人重逢后的種種神情,觀察與想象使我們的心不時地從現(xiàn)實中游離出來,沉入家族的遐思。在那樣的場合,父親也暫時地忘記了我們的存在,他不緊不慢地與伯父說著話,對于伯父與我們的這種僵持并不關(guān)心。

      吃飯的時候,伯母端著盛好的兩碗餃子進來,一碗給父親,一碗給我。我把餃子端到伯父面前,怯生生地叫了一聲:“伯父?!辈笐?yīng)了一聲,接過碗,徑直吃起來。認(rèn)下伯父就等于認(rèn)下了祖先的血脈,我心里感到踏實。

      我們開始準(zhǔn)備祭祀的用品。伯父說他們前幾天剛祭過,因此,今天的祭祀便成了我們一家的事情了。父親對此似乎早有預(yù)料,他從提籃里拿出手鉗、細鐵絲,從院中拾起他帶來的一小捆木棍,自顧自地捆扎起來。伯父一邊嘮叨著:“你看你,大老遠地還帶了這些,咱農(nóng)村啥沒有……”一邊找來家中的手鉗給父親幫忙。我們兄弟倆則翻騰著父親的提籃,找出折疊擺放著的紙花,將它們一朵朵慎重地展開,配合父親綁在木架上。

      叔父不知從哪里得到父親回來的消息,這時,也興沖沖地趕來,加入扎花圈的行列。年輕時參過軍后來當(dāng)過村長的叔父自是比伯父見過世面,他不時熱情地與伯父和父親尋著話,沉悶的氣氛開始緩和下來,我和弟弟從長輩們中間退出來,整理帶來的供品??粗活^發(fā)花白的老人站在一起做同一樣事情,如此嚴(yán)謹(jǐn),如此默契,不由得在心里感嘆:這就是我的家族?。】崴谱娓傅牟?,酷似父親的叔父,他們有著從祖父那里繼承來的同樣厚實的嘴唇。這樣的相貌,任憑哪一個人都能認(rèn)出的兄弟,誰又能想到,心中的隔閡已使他們分別了20多年呢?

      說起來,父親自小就對叔父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沒什么好印象。在我所聽到的父親的講述中,叔父總是一副又奸又滑的嘴臉,做什么事情都讓他看不上眼。每每提到這個弟弟,父親總是以“后窩那個”來代替,話語間流露著他的不屑。在他的心目中,自己只有哥哥和姐姐,“后窩那個”從來沒有被承認(rèn)過。我想,這也許與父親3歲時便沒了娘有關(guān),出于對母親的維護,出于一個失去母親的孩子的防御心理,他本能地拒斥著新來的女人,并對這個女人生的孩子充滿敵視。在他的心里,是這個新來的女人和她的孩子強大地占有了本該屬于他的那一方天空、那一塊床板、那一把椅子。這敵視催生了父親的早熟,并使他夢想著要為散漫的祖父挑起家庭的重?fù)?dān)。后來,當(dāng)我看到叔父的臉時,怎么也無法把那么憨厚樸實的一張臉同“奸滑”這樣的詞聯(lián)系起來。盡管父親不愿承認(rèn),叔父還是叔父,作為祖父的兒子,他們有著同一張面孔,清明寒食都要祭祀同一位父親,父親的心卻如此地頑固。

      父親與伯父的隔閡據(jù)說是因為早年的借糧。那時,父親在北京的部隊服役,剛升了指導(dǎo)員,每月拿30多塊的薪金。伯父寫信給父親說,就要過年了,家中缺糧,希望父親能先買500斤麥子寄回去。父親很生氣,那時他剛與母親結(jié)婚不久,家安在母親的村莊,每次回家要坐兩天的火車,除了路費,省下的錢他還要補貼家用,怎么舍得一下子拿出那么多錢來買麥子呢?為此,結(jié)下了怨仇。在伯父,想必是以為他官當(dāng)大了忘了兄弟了。那時候,即便只是那么一點的小官,在晉東南的小村里,都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本來是很長臉的事,因為父親的拒絕,伯父一定覺得很沒面子。后來,伯父的姑娘結(jié)婚通知了父親,父親寄上了兩塊時新的毛嗶嘰料子,沒有去。父親在母親的村莊蓋了房,通知伯父,伯父也沒有任何表示,兩家的來往從此便斷了。父親每每說起這些事,總是埋怨伯父不體恤自己的困難,只會不停地向他要求。

      往事如云煙。如今,祖父的祭祀又把他們拴在一起了。三個面色蒼蒼的老人,拿著各式的祭物依次從院子中走出來,走上了無盡的山坡。我們兄弟跟在后面,去尋祖父的墳。

      入村時看過北面連綿的山脈,我以為這是一個土地貧瘠的山村了,誰曾想,村南面竟還有一片沃野。天空落下了小雨,原本溫和的土地開始粘膩起來,以它的力量吸附著我們的雙腳,仿佛是祖先之地在有意地挽留我們,向我們訴說千年的感傷。穿越一塊又一塊土地,伯父停住腳,指著地上的土堆說:就是它了。

      就是它嗎?我看著地塊中這個不起眼的小土堆,心想,這就是祖父的歸宿之地嗎?我所幻想、崇敬著的祖父在他的村子里擁有的竟是這樣一個小土堆,低矮、瘦弱,宛若他晚年時照片中的樣子。與雙目所及的其它墳塋相比,祖父的墓何其孤單,墳塋上沒有種植為他遮蔽風(fēng)雨的高大植物,時光正加速著它消融于沃野的進程。我不知道,若干年后伯父是否還能指著一片綠色的莊稼毫無疑義地說,就是這里了!

      叔父走上前,細細地揪著墳上的雜草,為祖父撣一撣身上的灰塵。伯父從提籃里取出供品,一份擺在臉前,一份擺在身后,點燃了香火。父親神情嚴(yán)肅地跪著,慢慢抖開他的禮物。那是黑紅兩色絲綢制作的小衣服,兩單兩棉,四身八件。祖父衣服的胸前有煙袋,上面有帽子,下面有靴,給祖母的則是一雙俊俏的繡花鞋。這禮物是母親按父親的要求耗時兩個月親手縫制的,可是,對于祖父祖母而言,已經(jīng)太遲了。

      祖父在世的時候,散漫不羈又愛顯擺,父親從北京給他買了羊皮襖,他一冬天穿著舍不得脫下,見了人總要說,看,北京貨,真正的好羊皮呢。那次父親帶他到縣城去,看見眼鏡店就不走了,本來自己眼不花,偏要買一副戴著?;氐酱謇铮惺聸]事要戴著它轉(zhuǎn)轉(zhuǎn),向人炫耀。我想象著祖父戴著一副老花鏡到處走的樣子,覺得可愛又可笑。晚年的祖父煥發(fā)著孩子般的天真,恣意游走著,那么率真,那么親切,就如我,時不時要標(biāo)新立異地招搖一下,獲得心靈的滿足。母親說這方面你像極了你祖父,她的責(zé)備并沒有使我羞愧,反而感到一種安慰。我們的身上流著同一種血,我為自己能夠成為祖父生命的延續(xù)而高興?,F(xiàn)在,這么多的新衣擺在祖父的面前,如果他活著會是怎樣地欣喜若狂?。】墒?,他已無法再動這些東西了,我們只能在想象中看他欣喜的樣子,漸漸變成遺憾!

      火“騰”地上來了,精致的服裝在火焰中蠕動、焚化,父親從口袋里掏出兩套牙具扔進火焰。他念叨著:“爸爸、媽,永祥回來了,給你做周年來了,飯菜要記著改善,冷了要記著添衣…”

      父親默默地跪在地上,一動不動。頭磕完了,凡是想到的都做了,還有什么呢?29年來,他欠祖父的太多了,他不知道還有什么可以告慰祖父的亡靈。他尋思著,他不能再留下遺憾。

      鞭炮聲嗶嗶啪啪地響起來,叔父提著它繞墳一周,向祖父告別。父親突然想起了什么,拎起鍬直沖上面的地塊而去。不大會兒,他挖了一棵樹苗回來,在兩個兄弟的幫助下,種在了祖父的墳塋上。父親拍了拍樹干,對他的兄弟說:“再回來時,這樹恐怕要有碗口粗了!”

      我這才知道,在父親的心里,他是一直計劃著要回來的。這次是借祖父的周年祭祀做個鋪墊,真正的目的是在百年之后回歸于祖父的腳下。父親曾反復(fù)向我們講過姑姑的故事。他說,那年祖父病故后,沒人想得到早年賣掉的姑姑,是我寫信告訴她的。本想她知道一下也就算了,不料7天后出殯時她竟然回來了。棺槨抬到村口,被她攔住哭得死去活來。人們說老天真有眼??!你姑姑被賣的那年才10歲,晉中離咱們這里是那么遠,她坐六七個小時的火車,然后又倒汽車,然后又翻幾十里的山路,竟帶著一雙兒女摸回來了!早年離家的路她竟然還記得!再遲一刻你祖父就要下葬了,她竟然攔在了村口,你說,這不是天意是什么?你說……

      父親常常問得我滿心酸楚,為他講話的語氣,為那苦命的姑姑。我知道,父親其實不是要問我,也不需要誰來回答,他是在借此懷念死去的祖父,憐愛被賣的姑姑。這兩個在他心目中占據(jù)了重要地位的親人一個深埋于故地,一個遠隔千里之外,怎能不令他黯然神傷。如今,姑姑也是風(fēng)蝕殘年,丈夫8年前已先她而去,5個姑娘多半嫁于異地,惟一的她最疼愛的兒子沒能熬到不惑之年,死在了天津海軍部隊的任上。她還有什么呢?

      前些年,父親因為忙于工作,只能趁開會出差的機會到她那里逗留片刻,現(xiàn)在退休了終于有了時間,卻又計較于旅行的花費而未能成行。即便對于至親的父親和姐姐,兒女們的事情總是固執(zhí)地占據(jù)在前面,身為一個父親,這是無可更改的事實。他節(jié)衣縮食,攢下錢來幫兒子們購房,卻不能抽出極小的一部分來看姑姑,這是父親心中永遠的痛。

      由于這種切身的體會,父親可以想見祖父的寂寞。他知道,不久的將來這寂寞也會將他籠罩,他無法逃脫。我想,正因為確知身后的寂寞,古往今來才會有那么多人要固執(zhí)地回歸祖籍,將肉身之軀埋到父親的腳下。這既是最后的孝道,也是自己內(nèi)心的撫慰。所謂“葉落歸根”吧!

      下午,我們從伯父家告別出來,已經(jīng)走了很遠,也不見父親從后面跟上。我猜測他一定在和伯父商談歸根之愿吧!如果僅僅是話別,時間不該這么久,有多少話說不完呢?

      叔父也等得焦急了,說好了要去家里看看的,怕我們找不到,他不好意思先走。我決定說些什么,我看見了身旁的大廟,于是,便從這廟開始了。叔父饒有興致地告訴我,這廟該是清代以前的建筑。村里有好多這樣的建筑,在60多年前,這里是一個人口眾多的富庶的村莊。20世紀(jì)40年代初,日本人的一場大屠殺幾乎將村人滅絕,后來人們又陸續(xù)從別處遷到這里,生息繁衍,形成了如今眾姓雜處的樣子。可是,無論人們怎么努力,村莊往日的富庶再也無法恢復(fù)了。叔父說作為村長他使盡了法子,仍舊不管用,這個飽經(jīng)劫難的村莊仿佛氣數(shù)已盡了……

      叔父使我知道了這村莊的歷史,心里變得沉甸甸的。站在土梁上望去,頹敗的村莊在艷陽的熱氣中蒸騰著,像籠罩著一層血霧。叔父說村民多數(shù)是后來遷移過來的,莫非我們的祖父也屬于后來的族氏?記得每年清明寒食,父親燒紙時總不忘念叨:“爸爸、媽,土宅頭的爺爺奶奶,都來取衣裳吧!兒不能在膝前盡孝,冷了要記得添衣……”這個神秘的“土宅頭(屠宰頭)”莫非便是我們祖先的源頭?

      我的疑問從叔父那里得到了證實。按他的話說,祖父確實是從一個叫土宅頭的村子里遷來的,原本是一窮二白,居無定所,土改時分了地分了房,倒在這山溝溝里扎下了根。但是,當(dāng)我問及土宅頭的來歷和所在地時,叔父也說不清。他說,人總是安土重遷,不到萬不得已的地步,沒有驚天動地的災(zāi)難,人是不會輕易離開故土的。對于叔父來說,生于斯長于斯,活了幾十年的時間,他已經(jīng)認(rèn)可了這塊土地。他在這塊土地上娶妻生子、修房蓋屋,如今孫子都4歲多了,要說根,怕是已經(jīng)牢牢地深入地下,抓住了土地。

      我的眼睛從村莊頂上掠過去,進入一片空蒙。我在想,祖先的村莊為什么要取土宅頭這樣的名字呢?它又在哪里?是祖先的族人們筑土而居或者僅僅是一個貴族大戶的屠宰場?顯然,這個土宅頭對于探求我的祖先有著重要的意義。祖先們生活在那個村子里,繁衍生息,自給自足,那么,是什么樣的原因促使祖父要背井離鄉(xiāng)?我記得父親曾偶爾提過祖父有過參加八路軍的歷史,隊伍被打散了,他脫掉軍裝,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他將自己的參軍證藏在一個古廟的墻縫里,外面拿灰糊好。后來解放了,等到他再去找參軍證,準(zhǔn)備享受相應(yīng)待遇時,那證件已不翼而飛,被厚實的磚墻吞沒了。這段歷史或許可以證明祖父是一個真正的異鄉(xiāng)客,他回的也不是他的祖先之地,而是現(xiàn)在的村莊。戰(zhàn)亂把他從遙遠的異鄉(xiāng)帶到了這里,于是,遙遠的土宅頭也就只成了他向子女們傾訴的異夢了。歷史更迭的戰(zhàn)亂中,又有多少這樣的遷徙呢?真正的祖先之地消隱于遷徙的塵埃,所謂故鄉(xiāng),也只能是祖父的村莊了。

      我們隨父親走進叔父的家里,落坐于舒適的仿皮沙發(fā)上。嬸子和堂哥忙碌著為我們端來果盤,倒了茶水。一家人陪伴著我們,熱情地話起家常。叔父告訴我們,這新蓋的房子是父子倆前些年拼命干出來的,為了找活干,堂哥給私人老板開車跑運輸,晚上睡在車隊里失火把臉燒傷,至今留下扭曲的疤痕?,F(xiàn)在叔父老了,只能在家里幫助拾掇拾掇,一家人的負(fù)擔(dān)全壓在堂哥的身上。話語間流露著對堂哥的贊賞。

      堂哥儼然以家中的主人自居。雖然不乏對他父親的敬重,話里話外顯示出的卻是他的自信和得意。也難怪,與村里人破舊的老房子相比,他的家?guī)缀蹩梢哉f是新蓋房的幾戶中最好的了。瓷磚鋪地,家用電器齊全,這些都是他得以炫耀的資本。顯然,堂哥已經(jīng)超越了叔父當(dāng)年為村長的榮耀,叔父在他眼中成了擺設(shè)、附庸,成了需要人照顧的對象了。這些鄉(xiāng)村的老人,年輕時勞碌奔波,為一個個孩子成家立業(yè),到老時喪失了勞動能力,也喪失了經(jīng)濟來源,只能依附兒子,在他人眼色下活口飯吃。

      堂哥對我們這些來自城里的人很恭敬,這使父親生出了幾許期望。他慎重地告訴我們,以后要與堂哥加強聯(lián)系。弟弟煞有介事地拿出手機,記下了堂哥的所有聯(lián)系方式,并聲稱可以隨時打電話。我只是應(yīng)承著,心里暗笑父親的迂。對于從未交往過的這么一個堂哥,是抱不得什么希望的。弟弟當(dāng)然也知道,他的手機平日里十有八九是鎖在抽屜里不用的,只有出門時才掛在腰間充充門面。

      要走了。叔父帶我們穿行在村子里,不時為父親指指點點,這房子原來是誰住的,那房子現(xiàn)在換了何人。沒想到不大功夫,叔父竟把我們領(lǐng)到了祖父住過的老房子前。父親神色凄然,他似乎認(rèn)出了從前的居所,又不敢肯定。原先的四合院已經(jīng)拆掉一半作了街道,剩下的拐角一邊還住著當(dāng)年的那戶人,子嗣更迭已難相認(rèn);一邊是曾經(jīng)屬于祖父的房子,被一個老光棍住著,厚實的墻體多處裂了縫。父親記得,這個叫唐孩兒的老人正是童年的玩伴。

      父親沒有進到屋里去。車已經(jīng)等在路邊了,父親匆忙向叔父道別,叔父擺擺手,奔自己歸宿而去。我這才醒悟,原來剛剛?cè)サ氖翘酶绲姆孔?,屬于他的還在老屋群中。

      父親說,走吧!像是一聲嘆息,無奈且憂傷。司機一松離合,車子晃動起來,跳躍著往山坡上爬。來時的路變得撲朔迷離,我們離開祖先的村莊向前尋著,不敢回頭。我知道,這樣的路,將不再來。

      似乎父親對自己的未來也有預(yù)感,那以后他再也沒回過村莊,也沒有要求我們回去看望過伯父和叔父,這一次匆匆的故鄉(xiāng)之行竟真的成了對故鄉(xiāng)的最終離開。后來的日子里,父親固執(zhí)地要留下在母親的村子里蓋下的房子。那座他親手蓋的房子,我們沒有住夠三年就離開了,寡居的舅母死后,它就一直空在那兒,守望著我們。為了給我們兄弟湊錢買房子,他曾幾次決心要把老房賣了,卻始終猶豫不決。到弟弟買房的時候他寧可借了重賬,也沒舍得賣出?,F(xiàn)在,他決心要把它留下來。父親說:“再長些年紀(jì),我和你媽就回老房里去住,房后種塊小園地,過幾天農(nóng)村日子。”

      我并不相信他會真的回去。多少年來,他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城市小區(qū)里的生活,母親更是受不得半點煤煙,鄉(xiāng)下的艱苦生活如何能適應(yīng)呢?父親今年57歲了,再過20年,我怕那老房子等不到他們回去。20世紀(jì)80年代初草就的房子就質(zhì)量而言根本無法與一百多年前的那些老房子相比,加之風(fēng)雨塵埃的侵蝕,不知哪一天它們會突然變成一堆廢土。

      事實上,我們已從鄉(xiāng)村的土地上拔起,無家可歸。70多年前,祖父可以從“土宅頭”遷到后來的村莊,扎下自己的根;70多年后,父親甚至無法保留鄉(xiāng)村里的一間房子。再過20年是什么樣子,70年后又是什么樣子,讓人無法預(yù)料。就目前的情況來看,葉落歸根已經(jīng)成為祖先留給后人們的一個無法實現(xiàn)的夢想,我們將無根可歸。

      如今,我們的房子正在母親的村莊里一天天朽去,父來也在一天天變老。每次女兒扯著他的手指在社區(qū)的樓梯上爬上爬下,父親忙碌地跟在后面,步履猶疑而遲緩??吹竭@一幕,我不禁滿心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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