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 名
加拿大A省魯鎮(zhèn)新移民聚居區(qū)附近的酒店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都是當(dāng)街一個曲尺形的大柜臺,柜里面是爐子,預(yù)備著熱酒。新來的移民,傍午傍晚打完了工,花4加元,買一碗中國白酒——這是兩年多以前的事,現(xiàn)在每碗要漲到10元,靠柜外站著,熱熱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元,便可以買一碟鹽煮筍,或者茴香豆,做下酒的小菜了,如果出到十幾元,那就能買一樣葷菜,但這些顧客,多是技術(shù)移民,大抵沒有這樣闊綽。只有穿西裝的投資移民或難民們——即從中國卷款而逃的前貪官或奸商,才踱進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
我從移民加拿大起,便在新移民聚居區(qū)的咸亨酒店里當(dāng)伙計,掌柜說,樣子太傻,怕侍候不了西裝的投資移民或難民主顧,就在外面做點事罷。
我整天站在柜臺里,專管我的加熱燒酒職務(wù)。雖然沒有什么失職,但總覺得有些單調(diào),有些無聊。掌柜是一副兇臉孔,主顧也沒有好聲氣,教人活潑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還記得。
孔乙己是站著喝酒而西裝革履的惟一的技術(shù)移民,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臉色,皺紋間時常夾些愁云;一副瓶底一樣的眼鏡。穿的雖然是西裝革履,可是又臟又破,似乎十多年沒有補,也沒有洗。他對人說話,總是滿口“朗訊”,“e-commerce”的,因為他姓孔,別人便從魯迅的《孔乙己》這半懂不懂的小說里,替他取下—個綽號,叫作孔乙己。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新移民便都看著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臉上又添上新皺紋了!”他不回答,對柜里說,“熱兩碗酒,要一碟茴香豆?!北隳贸?加元硬幣。他們又故意的高聲嚷道,“你一定又在簡歷里加水被發(fā)現(xiàn)了!”孔乙己睜大眼睛說,“你怎么這樣憑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聽說前天有人親眼見你的造假簡歷被發(fā)現(xiàn),被當(dāng)場炒掉,差點被送RCMP?!笨滓壹罕銤q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簡歷摻水不能算造假!……技術(shù)移民為找工作的事,能算造假么?”接連便是難懂的話,什么“君子固窮”,什么“It is none of your business”之類,引得眾人都哄笑起來:店內(nèi)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聽人家背地里談?wù)摚滓壹涸瓉碓谥袊彩亲xCS的,但因為整天跳舞吃喝追MM,課程學(xué)的巨差,畢業(yè)沒有分配到好單位;于是愈過愈窮,弄到將要討飯了。幸而文章寫得好,便替人家當(dāng)當(dāng)文員,換一碗飯吃??上钟幸粯訅钠猓闶氰F了心想另謀高就,有機會就向職業(yè)介紹所跑。由于無心工作,寫文章常錯誤百出,結(jié)果弄得領(lǐng)導(dǎo)發(fā)怒,同事也受牽連。于是群眾關(guān)系也巨臭,領(lǐng)導(dǎo)怕犯眾怒,所以也根本不敢提拔使用他??滓壹翰粰z討自家的行為,反而到處抱怨領(lǐng)導(dǎo)不知人善任,如是幾次,連領(lǐng)導(dǎo)也討厭他了??滓壹簺]有辦法在公司存身,便辦了加拿大移民。但因為技術(shù)太差,來加拿大后也沒有公司雇用他。孔乙己沒有辦法只好重去上CS,但可惜上的卻是唐人街上專騙新移民的社區(qū)學(xué)院。課堂上除了教學(xué)生向簡歷中加水,別的什么也不講??滓壹寒厴I(yè)了依然失業(yè),沒辦法就只好一邊用課堂上學(xué)來的向簡歷中加N桶水的辦法找工作,一邊去打零工。但他在我們店里,品行卻比別人都好,就是從不拖欠;雖然間或沒有現(xiàn)錢,暫時記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還清,從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喝過半碗酒,漲紅的臉色漸漸復(fù)了原,旁人便又問道,“孔乙己,你當(dāng)真是學(xué)CS的?”
孔乙己看著問他的人,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他們便接著說道,“你怎的連‘HELLO WORLD也不會寫呢?”孔乙己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嘴里說些話;這回可全是&*%$#@!之類,一點不懂了。在這時候,眾人也都哄笑起來:店內(nèi)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在這些時候,我可以附和著笑,掌柜是決不責(zé)備的。而且掌柜見了孔乙己,也每每這樣問他,引人發(fā)笑??滓壹鹤约褐啦荒芎退麄冋勌?,便只好向孩子說話。有一回對我說道,“你讀過計算機么?”我略略點一點頭。他說,“讀過CS,……我便考你一考。你知道JVM么?”我想,討飯一樣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過臉去,不再理會??滓壹旱攘嗽S久,很懇切地說道,“不能回答罷?……我教給你,記著!這些應(yīng)該記著。將來找程序員工作的時候要用。”我暗想要我編程的日子還很遠(yuǎn)呢,而且編程時也從不用想這些問題;又好笑,又不耐煩,懶懶地答他道,“誰要你教,不是Java virtual machine么?”孔乙己顯出極高興的樣子,將兩個指頭的長指甲敲著柜臺,點頭說,“對呀對呀!……SUN公司的這JVM有四種版本,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煩了,努著嘴走遠(yuǎn)??滓壹簞偺统龉P,想在柜臺上寫字,見我毫不熱心,便又嘆上一口氣,顯出極惋惜的樣子。
孔乙己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么過。
有一天,大約是中秋前的兩三天,掌柜正在慢慢地結(jié)賬,取下粉板,忽然說,“孔乙己長久沒有來了。還欠19加元錢呢!”我才也覺得他的確長久沒有來了。一個喝酒的移民說,“他怎么會來?……他連打零工也沒人敢用的?!闭乒裾f,“哦!”“他總是造假簡歷。這一回,是自己發(fā)昏,竟把假簡歷遞到北方電訊并且騙到一份固定工作。可是北方電訊是那么容易騙的了的么?”“后來怎么樣?”“怎么樣?先被公司背景調(diào)查,后來是警方介入了?!薄昂髞砟?”“后來被警方調(diào)查?!薄熬秸{(diào)查了怎樣呢?”“怎樣?……誰曉得?許是進去了,要不就是被遣送回國了。”掌柜也不再問,仍然慢慢地算他的賬。
中秋之后,秋風(fēng)是一天比一天涼,看看將近初冬,我整天的靠著火,也須穿上棉襖了。一天的下半天,天氣陰冷,刮著大風(fēng),沒有一個顧客,我正合了眼坐著,忽然間聽得—個聲音,“熱一碗酒?!边@聲音雖然極低,卻很耳熟。看時又沒有人。站起來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柜臺下對了門檻站著。他臉上黑而且瘦,已經(jīng)不成樣子;穿一件破夾襖,地上放著一個塑料旅行包;見了我,又說道,“熱一碗酒?!闭乒褚采斐鲱^去,一面說,“孔乙己么?你還欠19加元呢!”孔乙己很頹唐地仰面答道,“這……下回還清罷。這回是現(xiàn)錢,酒要熱?!闭乒袢匀煌匠R粯?,笑著對他說,“孔乙己,你又發(fā)假簡歷了!”但他這回卻不十分分辯,單說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不是發(fā)假簡歷,怎么會被警察調(diào)查?”孔乙己低聲說道,“為別的事,……”他的眼色,很像懇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時已經(jīng)聚集了幾個來喝酒的移民,便和掌柜都笑了。我熱了酒,端出去,放在柜臺上。他從破衣袋里向外掏錢。掏出一大堆東西后才摸出4元硬幣,放在我手里,然后,端著碗大口喝起來。陣陣?yán)滹L(fēng)吹來,他卻全然不顧??滓壹翰灰粫韧炅司疲阌衷谄渌泼竦恼f笑聲中,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沒有再看見孔乙己。到了年關(guān),掌柜取下粉板說,“孔乙己還欠19加元錢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說“孔乙己還欠19加元錢呢!”到中秋可是沒有說,再到年關(guān)也沒有說。
我到現(xiàn)在終于沒有再見到孔乙己,但是這也并不奇怪,因為那天在孔乙己掏錢時帶出的東西里,有一張回中國的單程飛機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