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飯店

張蕙菁

張惠菁，１９７１年生。臺灣大學(xué)歷史系畢業(yè)，愛丁堡大學(xué)歷史學(xué)碩士。曾獲臺灣中央日報文學(xué)獎、聯(lián)合報文學(xué)獎、臺灣華航旅行文學(xué)獎、臺北文學(xué)獎及時報文學(xué)獎。著有散文集《流浪在海綿城市》、《活得像一句廢話》、《閉上眼睛數(shù)到十》，小說集《惡寒》、《末日早晨》等。

圍觀的人很快就散了。

他們看見“蜘蛛人”的最后一眼，是他的右腳尖。當(dāng)“蜘蛛人”把身體往上撐，他先讓左腿跟著攀上去，只剩下一條右腿還在人們的視線里停留了一會。不過這下停留比大家預(yù)期的時間都長，他們還看見他的右腿尖在空中晃了一下。一瞬間他們以為他要掉下來了。

可是蜘蛛人沒有掉下來。如果他真的掉下來，大家也會很有興趣看。不過他終究沒掉下來。他的右腿在空中晃了一下，之后他整個人就從查理與其他圍觀者的眼前消失了。

除了查理以外的所有人，這時像退潮一樣地散開。不過他們的興致還在“蜘蛛人”身上，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主張蜘蛛人“肯定有精神病”。許多人趕著去搭電梯，想到大樓底下看看蜘蛛人會不會又爬下樓。如果他瘋了他們希望他瘋得徹底一點。徹底到足夠把一件瘋狂的事做兩次，一次往上一次往下。幾乎所有的人都準(zhǔn)備把今天的見聞講給家人聽，也許是在飯桌上。只有查理跟“蜘蛛人”一樣，在這城里沒有家人。晚一點他可能會跟小左說起“蜘蛛人”，不過現(xiàn)在他還站在原地，他的脖子還維持著剛才觀看“蜘蛛人”的角度。他也想看看“蜘蛛人”會不會又沿著原路爬下來。

這是查理第二次到上海時的事。比起他前一次到上海時，一模一樣的只有和平飯店。上海一年一個樣，計程車司機都這么說，變得太快。關(guān)于這城市未來發(fā)展的種種美好預(yù)測，總是來不及實現(xiàn)就過去了。連小左都變了。

小左確實變了。也許從他和田雪重逢的那一天開始變，從他手握住弄堂底的鐵門柵欄那時開始變。怎么可能不變？他到上海后過的生活，和他在臺北是兩碼子事。他跟田雪、青青兩個女孩同時維持著暖昧的關(guān)系，在臺北是從來沒發(fā)生過的事。上?？赡苁撬淮我莩龀＼壍难莩?，荒腔走板的變形。也可能上海只是他在臺北沒有機會實現(xiàn)的人生，被掩蓋住的反面。

如果不是偶爾還有熟人從臺灣來的話，小左盡可以過他的上海生活。壞就壞在熟人還是會出現(xiàn)的。如果你不能跟過去所有認(rèn)識的熟人割斷關(guān)系，你就不會擁有完美的流浪（最先認(rèn)識到這點的是青青），你就不會擁有全新的生活（這個說法最熱情的支持者是在Ｒｏｊａｍ舞廳里帶著所有人高喊：“沒有新中國，就沒有新生活”的那個混血ＤＪ）。

小左在上海不是沒有碰見過臺灣人，可是那些人和他的臺灣生活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就像田雪、青青和臺灣無關(guān)一樣。他們是他在上海新認(rèn)識的，那些李總陳董張總之類的。在異地認(rèn)識的人，自然歸屬異地。他們當(dāng)然也可以聊起臺北大安路那家意大利面店，有賣紅酒冰淇淋的。還有復(fù)興南路巷子里，那個總是大排長龍的肉圓攤子。他們可以搜刮一些共同感知過的臺北片段出來，他們各自曾在不同的時候，站在那相同的街景前?？墒撬麄儧]辦法把對方想進(jìn)那街景里。不。他們曾經(jīng)咬下復(fù)興南路同一個攤子的肉圓，可是他們不是熟人。不是熟人就只看得見上海的小左，把不穿小左在臺北是個什么樣的人。

“臺灣夏天熱不熱？”田雪和青青都曾經(jīng)這樣問過他。

“熱啊。”小左說。“沒有冷氣簡直不行。在南部，我是說臺灣南部，夏天柏油路啊熱得像要融化一樣，走在路上鞋底都快被粘住了?！?/p>

聽到這樣的回答，田雪就說：“跟香港一樣嘛。”她沒去過香港，不過她的香港“干爹”跟她說過香港的天氣。十六歲的田雪這時拋出香港來作比較，就跟臺北十六歲的女孩把手袋上的名牌標(biāo)志朝外晾著一樣。而二十一歲的青青只能用上海的夏天來想像臺灣，上海是她唯一知道的城市，連暑熱都是用上海的暑熱來分級的。

田雪和青青都或多或少聽過小左的“臺灣生活”。當(dāng)然是在不同的時候，不同的餐館或咖啡廳。田雪和青青從來不知道對方的存在。她們了解小左唯一的方式是透過他的述說。她們聽說小左曾在十七歲那一年騎單車旅行（其實有三分之二的路程在火車上）、她們聽說小左認(rèn)識張惠妹的制作人（其實是企劃還是宣傳）、她們聽說小左最愛去的地方是一家爵士ｐｕｂ而且跟老板混得挺熟（真巧他和查理選了同一個地方）。

“張惠妹是不是挺矮的？”這是田雪比較有興趣的部分。

“是啊，不過她到哪里都要穿高跟鞋?！边@是小左在臺灣報上看來的說法。

小左的臺灣生活（其實也就是他到上海以前所有的人生）只存在在他的說法里。他說得太多了。還不到謊言的程度?？墒且呀?jīng)多到不得不加上一點夸大編造。小左編造他的臺灣，像田雪對她的過去說謊一樣。所以我說如果小左把田雪愛說謊，當(dāng)成跟她分手的借口，那真是超不公平的。

“路上去了些什么地方？”青青問著小左的十七歲單車旅行。

……小左后來也不記得對她說了些什么。好像說過南方的燈塔。好像說過太魯閣。也有可能是從對臺北人更平常一點的，陽明山開始說起。

無論小左說的是什么，如果不是因為有人記得真相，就是謊言也不會成為圈套。第一個讓小左感到臺灣已成了個圈套的人是查理。第二個才是我。

沒錯。就是查理。就在查理到機場那一天，他在無意間提醒了小左他留在臺灣的那一部分。

“我前天經(jīng)過你以前住的地方?！辈槔碚f?！八钠浇謱Π桑俊?/p>

“好像有人正要搬進(jìn)去。堆了一堆紙箱家具在樓下?！辈槔碚f?！罢娌蝗菀装　Ｄ隳莻€小器房東，房屋漏水也不修，真佩服你還住得下去，就是懶得搬嘛。你搬走了我以為那房子再也租不出去了呢。地點是熱鬧，交通又方便，就是房子舊了，是吧？”

小左還想起那個他住了五年的地方呢。在從機場到上海市區(qū)的公路上，下午的陽光里，小左想起那個有點陰暗的老房子。其實田雪問他在臺灣住什么樣的地方時，他回答就是一般的電梯大樓啊。那算是個謊。不過小左并沒把它當(dāng)成一個謊。本來如果沒到上海來，他也打算搬到中永和一帶的大樓去了，同樣的租金可以住比較大的面積，又是新大樓，也有捷運經(jīng)過。要不是查理提起四平街，小左都快忘了那個住了五年的地方。那間陜小的、采光不良的舊公寓，都快被小左隨口編造的中永和大樓給蓋過去了。然而查理的出現(xiàn)使得小左的過往更生頑強。過去從來沒有因為他的編造而改變。

“＄。那個房子啊?！毙∽蠛鋈辉谏虾Ｏ挛绲年柟饫锵肫鹉莻€鋪著老式瓷磚，經(jīng)常有找不到來源的霉味的浴室。

小左是帶著青青一起去機場接查理的。查理并沒發(fā)現(xiàn)這當(dāng)中有什么不對勁。其實呢，小左和青青的交往，是背著公司的同事在進(jìn)行。換句話說，雖然全公司上上下下都在猜，可是大家都裝著不知道，按理說小左和青青應(yīng)該努力盡責(zé)地裝作他們之間什么關(guān)系都沒有。不過查理抵達(dá)在一個星期天。星期天是公司洽外的日子，小左與青青的時間租界，這一天他們往往仗著上海人多，碰到認(rèn)識的人的機率不高，在街上拉拉小手什么的。星期一到了公司再繼續(xù)掩人耳目。查理到的這一天，因為是星期天，他們的戒心就松了。何況查理待兩個禮拜就回去，又是老朋友了，小左覺得不怕他把事情透露給公司里的人知道。

除此之外，也許還有別的原因。還有別的原因使得小左在機場等查理時，特意牽著青青的手。會不會小左其實是有那么一點虛榮心，故意帶個漂亮的上海女孩去接機呢？

如果你當(dāng)面問他，他死都不會承認(rèn)?？晌矣X得答案是肯定的。真的，就是這樣沒錯。小左真的是有那么點虛榮。小左的虛榮不是在炫耀青青，不是高中男生那種有個馬子就自以為罩得住的沒水準(zhǔn)虛榮。小左虛榮得稍微深沉一點。他要炫耀的是他在上海有個不一樣的生活，女朋友只不過是這生活的證明。

———你現(xiàn)在看到的，并不是在臺灣時的那個我。

對。那天在機場，小左牽著青青的那只手，傳遞的是這樣的訊息。這訊息讓他十分激動，以至于和訊息一起流出來的還有小左的手汗。握在青青手里，粘答答濕糊糊的，是小左的虛榮。

不幸的是，查理并沒有看見他們手牽著手的樣子。查理的行李箱卸下飛機時，被某個粗魯?shù)墓と税严涞椎妮喿幼餐崃恕＿@導(dǎo)致了查理在走出海關(guān)時極為狼狽。他把行李往前拉，行李卻往右跑，他要行李停下來，行李反而往前滑走了。短短一段路查理走得歪歪斜斜，像那些在飛機上貪小便宜，喝多了免費酒的人一樣。他根本沒時間抬頭看見小左和青青手牽手的樣子。小左只好放掉青青的手，過去幫忙———他再不放青青也要放了，手汗實在濕得太嚴(yán)重。

那天晚上小左把查理送到旅館，一起吃頓飯后，放查理休息（查理這時還像小左剛來時對工作那么認(rèn)真：“今天得早點睡。明天你早點來接我去公司。”讓李總拉去Ｋ房幾次他自然就解風(fēng)情了）。小左送青青回家。在計程車上他問青青：“幾點了？”

青青看了一下腕上的手表?！笆c鐘了。”

那時小左在很久沒和田雪連絡(luò)之后，忽然又想起了田雪。已經(jīng)連續(xù)好幾次，田雪打電話來，他都推說工作忙。田雪雖然沒多問，但他想她已經(jīng)明白，漸漸地她打電話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了。對小左而言，田雪這樣在Ｋ房認(rèn)識的女孩子沒有來歷，他不覺得自己需要給他什么交代。其實這樣說不公平，因為跟Ｋ不Ｋ房沒關(guān)系，他后來也沒給青青交代。

但這時在計程車?yán)?，小左想起田雪有一只很差的表。田雪脖子上掛著昂貴的Ｖ３３８０手機，手上卻戴著廉價粗糙的表。穿著時興的衣裳，用的卻是不好看的皮包。田雪整個人就像她說的謊，在細(xì)節(jié)上無法自圓其說。

而小左這時還沒完全理解。當(dāng)上海這城市出現(xiàn)了像查理這樣的熟人、上司兼老友，小左的上海生活也同樣有無法自圓其說的危險。

第二天查理一早就讓小左接到了公司。他以一種代總公司來巡視版圖的莊重心情踏進(jìn)公司大門（放心好了，這樣的心情也不會維持很多天）。他在許多員工當(dāng)中看見一張熟悉的臉孔，自然地向青青打了個招呼。

青青只是微笑點頭，沒多說話?？墒羌t蕓與李靜已經(jīng)迅速交換了眼色。十分鐘后她們在廁所里碰頭，由李靜代表為那個反常的招呼提出解釋。

“他們肯定見過了。不會錯的?！崩铎o說。她挑著眉斜著眼向紅蕓投去討好的眼神?！斑@馬青青，動作真快，左Ｓｉｒ的朋友她都先見過了。接下來，要左Ｓｉｒ把她弄到臺灣去見父母了吧？”

紅蕓冷淡地對著鏡子補妝。她沒說話?？墒抢铎o從她美麗臉孔上那輕蔑的表情知道，她的說法已經(jīng)獲得了通過。

因此查理第一次到上海，最先完成的其實是把小左的上海生活捅出兩個破綻。那以后他就發(fā)現(xiàn)自己沒什么事做了。公司派他去上海視察，本來就是形式上的功能大過實際。他維持無事可做的狀態(tài)，直到他發(fā)現(xiàn)和平飯店為止。

查理在上海只待了不到兩個禮拜，卻去了和平飯店五次以上。每次都是晚上去，去聽老年爵士樂團在Ｂａｒ里做現(xiàn)場表演。Ｂａｒ的消費不低，入場就算錢，五十錢還是九十塊，我忘了。飲料當(dāng)然另計。聽說點曲子也是按曲計費的，查理沒點過。

可是和平飯店的爵士樂，從任何一個角度聽都不是好音樂。到底都是老人家了，也許當(dāng)年他們曾是紅極一時的樂手，可到了這把年紀(jì)，小喇叭手的中氣都不足了，從喇叭口冒出的音符危危顫顫，比老人家的鼻孔在冬天里冒出的白氣還虛弱，不知道這一聲底下還會不會有下一聲。鼓手的手腕也僵硬了，你簡直要把鼓點誤聽成是他們的關(guān)節(jié)在喀喀作響。

那是真正的老爵士。那音樂里真正有一種“老了，不行了”的意味?？墒窃诳煲挡幌氯?、奏不下去的邊緣上，竟然一次又一次拉回來，還真的又吹不去了，又奏下去了。等到觀眾疏疏落落的掌聲響起的時候，我們幾乎要以為自己為他們鼓掌，是因為“好險”、“真了不得，竟然奏得完”。那音樂不是好音樂，可是你不該把它當(dāng)成爵士樂來聽，把它當(dāng)成特技表演你就會覺得真厲害。

查理聽和平飯店爵士樂的方法，可能是所有在場聽眾當(dāng)中，最接近把它當(dāng)成音樂來聽的。除他以外，現(xiàn)場其他人大抵都意不在聽。比如穿紅毛衣的老外，頭發(fā)都白了，看起來年紀(jì)不輕?？墒撬昙o(jì)老，并不表示他比別人容易欣賞老年爵士樂。相反地他欣賞的是年輕，每隔幾個小節(jié)就把嘴唇鼻頭或是眼皮按到身邊那年輕的中國女子臉上去。那中國女子和大部分老外身邊的中國女子一樣，顴骨過高，眼睛太細(xì)，眼角又吊得太高，活像剛拉完平劇妝，一時皮膚還松不下來。只有身材令人驚艷，屬于豐胸長腿的西方人比例。他們剛坐下來的時候查理忍不住偷瞄他們。對他而言，這樣長相的老外配著這樣長相的中國女子，也是非常之上海。

查理后面的一桌，顯然跟音樂的關(guān)系又更遠(yuǎn)。十幾個胖瘦不一的中年男子，看起來像別的城市來的考察團之類，臉上那得意的樣子，是用公款旅行的人才有的氣勢。他們一坐下來就開始大聲喧嘩，笑聲把本來就危危殆殆的老年樂團演奏聲，逼得更稀薄更可憐了。查理鄙夷地想，這些人不過是來這里沾沾老上海氣味，但他忘了自己也一樣。等到查理前面桌的兩個中年婦女不耐考察團的吵鬧，第三度回頭瞪視時，查理也跟著回頭瞪他們一眼，算是盡盡自己那部分正義的責(zé)任。不過他又不好意思瞪著太明顯，以至于那桌嘈雜考察團的團員們，只感覺他的眼光輕飄飄停了一下，又滑到他們旁邊那對紅毛衣老外和中國小情人的身上去了。

于是那群人又吵鬧了起來，還笑著推來推去的?！霸趺?？你打算來個攔車告狀嗎？”吵鬧聲中有一個人嗓門又特別高，把一句沒上文沒下文的話，轟進(jìn)整間Ｂａｒ張著閉著的耳朵里。

在這樣的聽眾當(dāng)中，查理當(dāng)然不難成為最專心聽音樂的人。他總是很專心的。

在臺北，他也跟朋友去過藍(lán)調(diào)聽變形蟲樂團。在那個彌漫著煙味的ＰＵＢ里，也是極為肅穆地聽了一整晚。當(dāng)他的朋友點店里有名的炸醬面來吃時，查理明明也餓了，卻總覺得在現(xiàn)場演奏的ＰＵＢ點面來吃，很褻瀆音樂，于是只吃爆米花充數(shù)。說到音樂查理是個聽氣氛的人，還有什么比和平飯店的氣氛更令人印象深刻呢？那英國式的木頭吧臺，那吧臺后一長列的酒瓶，那帶著陳舊光澤的桌椅和天花板橫木，那些老人，那查理分不出好壞的演奏。查理從第一次進(jìn)去和平飯店起，就整個地被那氣味吸引了。他真的很感動。

這感動只說明了查理是個外行人。

查理是個外行人。他是個音樂的外行人，雖然他很專心在聽。他是個藝術(shù)的外行人，雖然他很熱心地去趕臺北一年總有一、兩次的那些橘園美術(shù)畢卡索還是達(dá)利甚至兵馬俑的展覽。和喜歡音樂的朋友在一起，就和他們聊音樂；和喜歡電影的朋友在一起，就和他們聊電影（大多數(shù)時候是查理開了個頭，然后他的朋友們發(fā)起議論來）?？扇绻\實一點，他會發(fā)現(xiàn)，并沒有什么音樂或是電影或是哪一張畫，剝掉ＣＤ側(cè)標(biāo)或是影評或是畫家的大名氣，曾經(jīng)用什么形式打動過他，所以他也從來沒能講出些道理。他的朋友們知道他可以聊?？墒遣缓退?，也不會覺得少了什么。

老實說，他的生活如果少了這些音樂電影之類，搞不好連他自己都不會發(fā)覺，他和那些真正的樂迷、影迷是有差別的?？墒且姓J(rèn)自己生活貧瘠，那也太殘忍了。從很久以前開始，他就羨慕那些有癮的人。這年頭擁有一種強烈的癖好是無形的資產(chǎn)，等于在告訴別人你擁有個性。查理羨慕朋友當(dāng)中狂迷某某樂團或某某導(dǎo)演的那些人。羨慕到他也漸漸相信起自己有癮來，開始表現(xiàn)得像個音樂、電影、藝術(shù)的有癮愛好者。其實對這一切查理都是外行人。他是他自己生活的外行人。

直到查理第一次到上海。那以后他發(fā)現(xiàn)他在朋友面前多了個說話的題材。他們當(dāng)中只有他去過上海。他終于有資格發(fā)些內(nèi)行的議論。那是當(dāng)上海變成他的另一個癮時。

一年后查理第二次去上海，懷著完全不同的任務(wù)。這次仍然是小左去機場接他。小左只有一個人。青青早就不在上海了。查理的行李箱輪子已經(jīng)修好，不過拉起來還是不頂順手。查理一路把行李硬拽出關(guān)，小左就在那里，一年前他和青青一起站著等查理的位置，現(xiàn)在只有他一個人。

“小左?！痹谟嫵誊嚿喜槔黹_口說，“你知道我這次是為什么來的吧？有聽說吧？”

小左應(yīng)了一聲，算是回答。

“這個產(chǎn)業(yè)的環(huán)境變化太快?，F(xiàn)在的情況跟去年不一樣，我們得做調(diào)整。”

“當(dāng)然，該調(diào)就調(diào)?！?/p>

“我聽說你對這里的員工太寬了?！?/p>

小左沒吭氣。查理也不再多說。他們兩個人都看著窗外?！叭巳硕颊f，大陸是一年一個樣?！眱蓚€人當(dāng)中有誰說了這樣的話。這話太普通了，誰說都一樣。計程車駛過一幅房地產(chǎn)廣告的看板，倒是跟去年一樣，沒有換。看板上一個女人嫵媚地笑著，旁邊的文案寫著，“老公，謝謝你”。其實她已經(jīng)這樣嫵媚地笑了兩年，從上海房地產(chǎn)的高峰笑到房價的谷底。在她背后是一大片賣不出去的空房子。

查理說：“我們得裁掉一些人?！?/p>

這是春天的時候。在臺灣的朋友當(dāng)中，查理的上海癮已經(jīng)逐漸長大?？墒撬墓荆@個由查理和投資老板在咖啡店里規(guī)劃出來的公司，正面臨募資的困難。臺灣的股市一跌再跌，等著那斯達(dá)克上市翻身的網(wǎng)絡(luò)公司現(xiàn)在全發(fā)現(xiàn)自己翻身無望。投資老板從那天下午的咖啡因中醒來，意識到投資網(wǎng)絡(luò)公司的風(fēng)險，不想再投更多資金進(jìn)去了。公司裁員，查理面臨減薪，他被派到上海去結(jié)束一些業(yè)務(wù)，把小左搞出來的局面做個收拾。他不知道那天下午在咖啡店里做的事業(yè)計劃，差錯出在哪里。同樣他也不曉得，那天下午他那樣侃侃談著ｂｕｓｉｎｅｓｓ ｍｏｄｅｌ、網(wǎng)友粘度、ｅ?鄄ＣＲＭ、Ｂ２Ｃ２Ｂ２Ｃ……還有其他他半懂不懂的名詞，信心到底是從哪里來的。他從雜志上摘下那些字眼，像他跟著ＣＤ側(cè)標(biāo)上的推薦選音樂。

小左的反應(yīng)在查理意料之中。對于查理的一切決定，他都沉默以對。查理要把小左調(diào)回臺灣去。這里已經(jīng)沒有他能做的事。查理知道，臺灣公司里也沒有他的位置。按照計劃，大家都卡好位了。小左回去，能有什么位子坐呢？可是小左心里和查理一樣清楚。即使沒有位子，小左也得回臺灣。他的上海生活結(jié)束了。

查理用最短的時間執(zhí)行總公司的指令。有李總的支持，事情進(jìn)行得很順利。公司裁掉三分之一員工，鐵柱、原康都得走路。小左對他們倆的離職只表達(dá)了軟弱的抗議，隨即便放棄了。

事情處理完的那一天，李總在辦公室里邀查理：“晚上去唱歌？”他指的當(dāng)然是有小姐陪的Ｋ房。

查理搖搖頭?！斑@次來還沒逛上海?！崩羁偪此蝗?，也不勉強，干脆拿起電話邀集黃董陳總這些老朋友去虹橋路。當(dāng)李總發(fā)福的身軀走出辦公室的時候，還有幾個被裁的員工在收拾東西。

那天下午查理不想再待在辦公室里。他一個人坐車到了浦東。聽說這是上海最新發(fā)展的地段。從地底涌出摩天大樓，一棟高過一棟。查理聽說這里許多大樓都拿高度當(dāng)資產(chǎn)，付個五十塊人民幣左右就可以登高望望上海，價格跟爬上臺北的新光三越大樓差不多。

他根據(jù)手上的指南，選擇了金茂大樓。好幾天以來，在這個擁擠的城市里，他一直想要一個遙遠(yuǎn)的視野。用五十塊錢買這樣一個視野是便宜的。用一塊半買二兩煎包是便宜的。用四百塊錢住一晚四星級飯店是便宜的。

這里一切都是便宜的。

現(xiàn)在，查理在金茂大樓八十八樓站的位置，也就是一年前田雪曾經(jīng)帶她的朋友曉星來過的地方。

“那黃浦江啊？”曉星問。

“對呀。”

“看起來真小?！?/p>

那時已經(jīng)是田雪與小左關(guān)系的尾聲了。當(dāng)然田雪不會知道，只是隱約有點感覺。田雪打過幾次電話給小左，小左都說他在忙。很忙。忙得不得了。忙得沒時間去田雪在虹橋的公寓吃頓飯?，F(xiàn)在他們當(dāng)中撒謊的人是小左了。雖然這謊撒得蹩腳，可是她不會去拆穿他。這是這謊言關(guān)系中的一個共識。他沒拆穿過她，現(xiàn)在她也不會這樣做。

田雪沒有哭也沒有鬧。電影里頭女孩子失戀時該有的反應(yīng)她都沒有。她甚至不太有失戀的感覺。當(dāng)然她心里有點可惜，和小左在一起還滿好玩的。做愛的時候也不會太久，不至于弄得她累。田雪只是站在高樓頂上檢討著自己的謊言。也許她不應(yīng)該在第一次重逢的晚上就跟小左說“我忘不了你”，這從電影里拷貝出來的句子，到底太戲劇性了?；蛘咚龖?yīng)該早點摸熟小左的口味，也許她炒的那幾個菜小左吃不慣。要不然，如果她裝處女裝得像一點，也可能會有同樣的效果。

“那東方明珠?。俊睍孕抢^續(xù)裝天真地問。

“對呀。”

“看起來真矮?！?/p>

田雪沒有回頭看她那裝天真的好朋友。她也看著東方明珠，也看著黃浦江，也看著陸家嘴灰＄＄的繁華。她冷淡地想，你再裝嘛！再裝個五年。再裝個十年。你就再裝嘛。

查理不知道田雪這個人。他不知道一年前田雪和曉星曾經(jīng)看過他現(xiàn)在看著的風(fēng)景。不過這時他注意到有什么出現(xiàn)在大樓邊緣，看起來像幾只手指。手指摸索著攀牢了大樓的邊緣。一個人頭冒了上來，然后是他的身體。

一個人從大樓邊緣爬了上來。

查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里是八十八層樓不是嗎？外頭是天空不是嗎？底下是三百多米的高度不是嗎？

大樓就是憑著這三百多米的高度賣他一張五十塊人民幣的門票不是嗎？

那個剛從大樓邊緣爬上來的人，看見查理在看他，愣了一愣，立即就把視線從查理臉上移開。他站在大樓玻璃外的平臺上，伸展手臂，彎了彎腰，做起柔軟操來了。

“蜘蛛人！”查理聽見他背后有人喊。

游客全都擁了過來。剛才大喊“蜘蛛人”的那個女人，喊得快卻動得慢，只能占到查理后面的位子，她一撞把查理撞得貼在玻璃上。除了查理以外的游客們，剛剛都已經(jīng)聽到了風(fēng)聲，聽說有人在爬大樓的外墻，要挑戰(zhàn)什么紀(jì)錄的。新聞記者也來了，他們等著看那瘋狂的爬墻者經(jīng)過他們所在的樓層，就是不知道他會出現(xiàn)在哪一面墻。直到這時。這時他們?nèi)紦淼讲槔淼闹茉猓瑒幼髀?，占不到玻璃邊位置的人拚命往前擠，查理和玻璃之間已經(jīng)毫無空隙了。

查理被夾在一個胖大婦人和整面玻璃間，除了他以外的人們?nèi)枷蛑菑牡紫屡郎蟻淼娜酥钢更c點，笑，驚叫，還有人鼓掌。玻璃外的那人，應(yīng)該聽不到掌聲，可是他注意到了人們的視線，看見人們?nèi)⒅?，于是他向玻璃里的人揮了揮手。查理看見他的手臂內(nèi)側(cè)，已經(jīng)布滿了青藍(lán)色的淤青。

那天晚上電視播出了金茂大廈蜘蛛人的新聞。一個從安徽來的男子，攀爬了全中國最高的金茂大樓。他原來只是去參觀大樓的，突然毫無預(yù)警地，他脫下了外套，把外套塞進(jìn)朋友的懷里。然后他就從樓底開始爬，慢慢地爬，每爬一段就休息一陣。

一個鐘頭后他攀抵樓頂，被公安帶走，他淚流滿面地告解，為自己的違紀(jì)行為懊悔。

夜里查理在旅館的房間里看完那段新聞報導(dǎo)，默默地將電視關(guān)了。報導(dǎo)稱那安徽男子為“蜘蛛人”。他想起那男子在平臺上休息夠了，又開始往上攀爬時，所有人，包括查理自己，都看著他穿襯衫的身軀。男子花了一點時間，抓緊頭頂上的鋼條，維持住平衡，然后才開始往上移動。被夾在胖大婦人與玻璃壁之間的查理，他的視線直接對著蜘蛛人的軀干。他從來沒在這樣的距離里，盯著另一個男人的肚子看。小時候他曾經(jīng)把抓來的蜘蛛養(yǎng)在玻璃罐里，隔著玻璃看見蜘蛛的白肚腹，在罐壁上移動著。所有昆蟲最脆弱的地方都是肚腹。

可是當(dāng)時查理不知道身在玻璃罐里的，是蜘蛛人還是他自己。那時他的肚子也頂在玻璃上，被他身后那個胖大婦人推的。

查理離開上海的前一晚，他約了原康去和平飯店，一方面也送送原康，他被公司裁員，要回青島去了。他原來是希望能約到青青的?！吧洗文莻€短頭發(fā)的女孩子呢？”他一到公司就發(fā)現(xiàn)她不見了，小左說她已經(jīng)離職。查理不知為何很惦記著她，離開上海前一天，還叫原康：“把青青也約出來嘛?！笨墒窃蹈嬖V他，青青早就離開上海了，和他們誰都沒聯(lián)絡(luò)。打電話去她家問也沒用，青青的媽提都不愿意提。查理也想到鐵柱，可是約一個聽不見的人去爵士樂酒吧很奇怪，所以就算了。

小左因為裁員的事，心里對查理有些疙瘩。他知道等查理一離開上海，他收拾收拾，也該走了。他的上海生活就要結(jié)束了。他知道查理找他去和平飯店，是有點和解的意思的。真是多此一舉。他現(xiàn)在也許還沒辦法平心靜氣看待裁員的事，可是他都要回臺灣了，回了臺灣他自然就回到以前的生活里去，除此之外還有別的生活可選擇嗎？

這一晚，紅毛衣的老外和他的中國情人坐到了面前的桌子。在他們指定之下，一首Ｍｏｏｎ Ｒｉｖｅｒ奏了三次。其他桌的客人只能無聊地陪他們聽了三次Ｍｏｏｎ Ｒｉｖｅｒ，幸好他們當(dāng)眾接吻擁抱的親熱表現(xiàn)，還可以讓大家斜著眼指點批評，添個話題，聊作補償。只有小左這一桌沒興趣批評別人。過了這天他們?nèi)齻€人各有各的去處。小左覺得這種情況，是不是該奏奏“何日君再來”。

小左想起田雪。小左也想想青青。和這兩個女孩在一起時的虛榮感將隨他的上海生活結(jié)束。他又要回到那個有許多熟人的臺北了。

下次來上海，上海會是什么樣子？小左和查理心里都在想。其實我才好奇，下一次來上海，他們會是什么樣子。明天他們回到了臺北，他們就和上海沒關(guān)系了。他們的“上海生活”又要變成真實生活的反面，在記憶里、在對朋友的敘述里被編造。上?？倸w是會變的，可是下次來上海的時候，他們自己又會是什么樣？

一模一樣的只有和平飯店。和平飯店不會變。它為自己找到一個完美的昨日。如果它只扮演昨日，就不必?fù)?dān)心今天和明天。上海一年一個樣，每天早上它又拋棄了昨天的預(yù)言。只有和平飯店守著它的老邁，它的爵士樂還會在上氣不接下氣當(dāng)中吹奏下去。

這樣的上海，對查理而言，正巧是個不大不小，很合適的癮。

當(dāng)查理回到臺灣，和所有人聊起上海，便說那里是下一波經(jīng)濟發(fā)展的焦點，市場太大了，到處是機會，先前去投資的現(xiàn)在開始回收，現(xiàn)在不去就遲了。有夢想的人就該到那里去闖一闖。當(dāng)然他也會跟他們說起和平飯店，說那令人耳膜發(fā)黃的老年爵士樂。

可是他的朋友都覺得奇怪，既然如此查理干嘛還待在臺北，干嘛不像他自己說的，去闖一闖。他會在一家餐廳，在一家網(wǎng)咖，或是一家什么店里，冒出“去上海做這個一定會賺”的評論。講過太多次，講到最后大家已經(jīng)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會賺。而且也搞不清楚他是在說給別人聽（作為一種建議），還是說給自己聽（作為一種自我催眠或鼓勵）。不過久了自然就習(xí)慣了。大家都是朋友嘛，聽他說說有什么關(guān)系。一邊聽，一邊點了藍(lán)調(diào)著名的炸醬面來吃。反正樂團還沒開始演奏，那個娃娃臉的鋼琴手還在吧臺邊和她的朋友們聊天，不至于觸犯查理聽音樂不吃面的禁忌。

查理說歸說，卻沒有要動身去上海的樣子，看起來他恐怕會一直說到真的遲了。漸漸地，不耐煩的朋友發(fā)現(xiàn)他說的跟那陣子商業(yè)雜志上的大陸熱報導(dǎo)都差不多。他們確定查理還是用那些雜志在理解他自己的人生，像他用ＣＤ側(cè)標(biāo)理解音樂一樣。大家都知道查理在網(wǎng)絡(luò)世界里一舉成功的夢醒得太早，剩下的夢無處可做，只好說說上海當(dāng)成賴床。

他們不知道的是，每當(dāng)查理說起上海時，他總是想起蜘蛛人。查理不愿相信新聞報導(dǎo)中蜘蛛人的告解，他甚至不相信蜘蛛人在公安面前落淚的那一幕。查理相信的是，當(dāng)蜘蛛人爬上比八十八層更上一層的樓頂時，他的眼前會亮開一片天空，雖然他的手臂布滿淤青，放眼所見再沒有人站在比他更高的地方。查理頑固地想，在公安抓到蜘蛛人之前，在蜘蛛人開始流淚懺悔之前，一定還有幾分鐘、幾秒鐘時間，讓蜘蛛人可以看看他一路爬高的這個城市。

那時，當(dāng)查理在八十八層樓＄望上海時，蜘蛛人也正在他頭頂上，看著這灰成一片的繁華。霎時他似乎聽見風(fēng)聲在耳邊颯颯地響，幾個公安的腳步聲從背后接近。他的心里也充滿了蜘蛛人的虛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