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獨(dú)者（散文詩七章）

紫　薇

一枚釘子

一枚釘子，深入了堵厚厚的墻壁。一枚釘子，在深入厚厚的墻壁時繃緊著身子，不曾彎曲。

一枚釘子，繼續(xù)深入厚厚的墻壁。它的頭部，承受著鐵錘的重?fù)?。鐵錘一起一落，一落一起，它敲打釘子的節(jié)奏清脆而有力。

一枚釘子，繼續(xù)承受著鐵錘的重?fù)?。它是那樣地不肯彎曲，不肯退卻。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深入墻壁，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將繃緊著的身子深入到墻壁的體內(nèi)……

直到穿透了墻壁的骨髓，釘子也沒有放棄努力。

它裸露于墻壁外的部分，可以懸掛起一幅畫，也可以懸掛起一把劍，當(dāng)然也能垂掛起死者的一件外衣……

仰望星辰的人

仰望星辰的人，是即將渡過深夜的人。

在你的記憶中，有一場追隨光明的逃亡，逃亡中留下的焚燒的灰燼里，有一粒粒被夜空淹沒的真理。

仰望星辰的人，你習(xí)慣地手持一支紅燭，紅燭習(xí)慣地在燃燒中無視自己。仰望星辰的人，你卻不習(xí)慣屈從地從原路返回。

但傷者為誰?仰望者，你身披一件血紅大氅，在夜空下凝視。

一伸手，你是否就已捕捉到光芒?如同一雙受傷的眼睛捕捉到內(nèi)心，又仿佛一叢樹枝探訪到火焰!

在大地的中央，在寂靜里，夜色以難以遮掩的氣息彌漫在物質(zhì)中。仰望星辰的人，你撫摸光芒的手感覺到另一種溫度了嗎?感覺到太陽留下的另一份遺言了嗎?

這樣的疑問正穿透隔世的子夜。但沒人知道，在悠晃的夜空下，星辰正被悄悄轉(zhuǎn)移，天空隨之爆響清晰的斷裂聲。

面對星辰，仰望者，你站在生存和毀滅之間?？赡阕詈蟮南[，將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yùn)。在你的身后，連我這個塵世中最寂寞的歌唱者，也只能連續(xù)假寐，或噙滿眷戀的淚花……

持燭者

跌入夜色，持燭者突然閃現(xiàn)……

黑色夜空中奔涌著生命的燃燒，卑微的燃燒被夜空壓得很低很低，低得只像是夢幻中驟現(xiàn)的燧石之火。

凝視著時光的縷縷青煙，誰能放下自身的重負(fù)著彎曲的旅程，誰能勒住心靈的流放?在脆弱的語言里，誰又能忍受失真的判決?

大夢沉沉，夢巷深深……

黑夜如一種缺陷，燭光就是一處輝煌的突破口。在持燭者的手中，那白生生的蠟燭多像風(fēng)中之旗，拽出了飛翔的翅膀去穿越黑色的走廊。雖然燃燒之后仍是一片蒼白，雖然閃爍之后仍是一陣沉默，但為接近黎明，持燭者低下了沉重的頭顱!

夜，始終沒有把燭光淹沒。天幕，在萬物的視野里已隱隱地裸露出曙色。而持燭者，在曙色中將被隱去，一幅巨畫就要在蒼穹上呈現(xiàn)，那是持燭者被夜色刺破的傷痕累累的面孔呵。

然而，在持燭者行進(jìn)過的地方，野百合站在燭淚遍布的土地上，像我一樣成了生命的守望者!

尋找一匹小馬

像在山中奔跑的樣子，我寂寞的心奔跑著一匹小馬。像林中吹過了一縷清風(fēng)，我的耳邊踏響過一陣清脆的馬蹄聲……

可是，不知什么緣故，我心中奔跑的小馬，走過了一座弧形的小橋后再也不肯走了。她看看我又看看遠(yuǎn)方，若無其事的神情讓我有些驚慌失措。而當(dāng)我昏睡過去，一直睡到秋天，當(dāng)山中的楓葉映紅了天空，我的小馬，已乘著月光無聲地遠(yuǎn)去了。

我怎能佯裝不知?在不安的白天，我看見天空里飄過一朵如馬的白云，可她不是我的小馬。在寧靜的夜晚里，我呼喊過我的小馬，但是沒有傳來她的一絲回聲。

回到那間、那間我低矮的小屋，我的小屋沒有窗子。那一縷縷送走小馬的月光，如今只能靜靜地照著我屋后的梨花……

春天來臨的時候，我依然沒有打聽到小馬的音訊；找遍所有的青青草地，我也沒有看見小馬的一絲足跡。也許，我只能等候在那間小屋的門前，苦苦盼望我的小馬在某天突然回程；也許，我只能夜夜呼喊一個真實(shí)的名字，一顆尋覓的心才不會跌入痛苦的深淵。

我的小馬，我的小馬真的不能回程了嗎?在春天消逝的日子里，聽人說，遙遠(yuǎn)的山那邊，有一片青草已被馬啃光。還有一堆高貴的馬骨，在有月光的夜晚靜靜地燃燒，靜靜地映亮山岡上一朵如馬的云。

那燃燒的馬骨，就是不肯照亮我一張低垂的臉。

我的小馬真的永不回歸了嗎?寂寞的山空了，也漸漸地高了。在這樣一個平靜的季節(jié)里，連游云也不肯向我暗示點(diǎn)什么。只有，只有我的思索最真實(shí)。

馬去或許必然，或許難為不去。回來的只有我自己，只有屋后一地枯萎的梨花。

火堆

寒冷的季節(jié)里，我尋找一個光亮的火堆。她是那么遙遠(yuǎn)、渺小，仿佛夢幻情人的召引。

尋找火堆，生命首先要經(jīng)受冷意，要承接感情的冰點(diǎn)，、但當(dāng)一個人的內(nèi)心堅(jiān)定了春天般的信念，沒有火堆的日子，寒冷又能凍結(jié)多少溫暖，多少企盼?

我是一個在貧困和冷意中長大的孩子。從童年跑向少年，從夏天跑向冬天……在寒冷的包圍中，我哭過，因?yàn)槲以?jīng)無淚；我喊過，因?yàn)槲业某鸷拊?jīng)沉默……

在春天里，我拾撿過潮濕的樹枝；在北風(fēng)里，我用石頭敲擊過另一塊石頭；在夜幕下，我苦苦地尋覓過命運(yùn)的星辰……這一切都與火堆有關(guān)。然而，我總是不能捉住她最初的光焰，總是不能在火堆的光焰上行走，奔向遠(yuǎn)方。

但火堆，生命的火堆，她自始至終都在遠(yuǎn)方閃爍，像夢幻情人的召引。打開入夜的荒原和心靈，她是力量和激情，是正丈和尊嚴(yán)，是中心和意義，是我內(nèi)心里永不消失的白晝，是黎明張開的一對巨大的翅膀，在人類的頭顱上空飛動……

尋找火堆，深刻的暖意永遠(yuǎn)無法回報(bào)。返回冬天，點(diǎn)亮一盞生命的燈，我永遠(yuǎn)拋棄了黑暗!

鏡中雪影

你匆匆的身影，在我不留意的時候，剎那間就幻化成一團(tuán)鏡中雪影了。

像雪地上一叢梅花，她開在了冰凌的那邊。我站在冬天的屋檐下，既不能成為一匹飄逸的駿馬，也不能阻止你那團(tuán)雪影飄動。

但血色的梅花，在低空中也有飛翔的豪情。和寒流的方向相反，它經(jīng)受著自己預(yù)感的一切。

而你在雪地上做完幸福的游戲，就甘愿被雪溶為隱隱的水聲了；背離家園，或在鏡中顧戀自憐了。

我張望的門光一直想回歸到天空。但雪已不是從前的雪，梅花已不是從前的梅花，你也不是那團(tuán)最初的雪影，只有厚厚的雪地，上還有兩串零亂的足印慢慢消失……

我就是那一棵無根之樹了。一句痛苦的話時時在鏡邊傳響：要到晚冬時分才能回到心靈的故鄉(xiāng)!

外鄉(xiāng)人手記

如何將你的長發(fā)飛舞到風(fēng)中，去吻那失蹤的歸鳥?山遠(yuǎn)水白，你伸出如木杖般的雙足探路，將身影縮短，讓心去呈現(xiàn)擱淺后的漂泊，讓心錯過早起也錯過晚渡。

很久以來，你身處異鄉(xiāng)，無言以對。一整個秋天完成一種圓熟的思念。曾留下的那句話，曾隨身攜帶的那一捧鄉(xiāng)土，已積滿青苔和淚痕。如今，你如何將它們還原為乳名的光澤，又如何在異鄉(xiāng)的屋檐下一一找回?這個秋天，你是聽不到稔熟的歌謠了，也不見故鄉(xiāng)濃縮的山水。

但你一定想到了童年的一個風(fēng)景。

童年，你的手紅紅，唇小小，牛羊在河岸上吃草，你在草叢中讀書。可那時，你只是一條小魚，水面打旋的葉子是一片片鄉(xiāng)情。

當(dāng)海浪比井水更寒，往日是多么遙遠(yuǎn)，，你看見高樓下陌生的門檻，敲不開一條小路。急切的尋覓被墻擋著，被鎖扣著，沒有鄉(xiāng)風(fēng)吹來時，你故土的折扇難以展開，抽屜里的手記墨汁未干，寫下一千種感觸，不如返回故里圓一個長夢。

這一個秋天，你依是無言以對。你的手更白，唇更紫。你的流浪，在懷想的夜里觸痛萬水千山；你的孤獨(dú)，已寄居在一個小小的夢站。夢里閃過的嫩芽跌落成枯藤，串你無聲無色的淚泛紅，又打濕青石路邊的野花。

濃濃生情的該是西江月，烈烈燃燒的總是松明燈。“我一直在等你歸來”，這一定是母親的聲音!母親，她那里總有點(diǎn)槳之聲，那里定有柳哨之韻，那里在耳邊傳響的不僅僅是海的洶涌，寂寞時更有月輝的鋪展，猶如母親的呼喚正遍野地奔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