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宿命

汪偉躍，出生于1958年6月。當過農民，參過軍，教書為業(yè)，閑暇時喜歡做堆砌文字的工匠活。小說、散文、報告文學在全國各地二十余家刊物發(fā)表。著有中短篇小說集《擊掌撲蚊》。江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江西省滕王閣文學院第二屆特聘作家。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寫小說，更不知道為什么會把小說寫成現(xiàn)在這樣。

幾十年前，因為新安江水庫蓄水，故鄉(xiāng)將被淹沒在水下四十米深處，襁褓中的我，便和成千上萬的人們一起開始了大遷徙。在這里，我不想敘述祖輩父輩向我重復了千百次，他們如何打破壇壇罐罐，推倒房屋，只帶著極少的家具，扶老攜幼，離開家園的悲壯場面。我要說的是，從此，我和我的親人們開始了作為弱者的“另類”生活，我也就有了一段僅屬于我的童年和少年的特殊經(jīng)歷。

讀小學的五年時間，隨著住所的不斷搬遷，我轉馬燈似地換了五所學校。在如此的顛沛流離中，一個瘦弱的外來者會受到怎樣的欺辱不難想像。讀高中時又遇跨省遷徙，我作為轉學生，因語言不通，在勤工儉學勞動中無法有效配合其他同學勞動，我因此被班主任和班上同學認定為全班表現(xiàn)最差的學生之一。在我的記憶中，回祖籍居住的那些日子最為溫馨，可是，我卻未能得到同齡人的接納。在祖籍居住的數(shù)年間，我只在低年級的學生中有過一個朋友。那些失學但在寒暑假里天天跟我一道上山砍柴的少年，他們是我最好的玩伴。而同班同學和高年級的學兄，無一不把我看成是外人。他們敵視我，用我最不愿接受的詞語辱罵我，在所有的活動中排擠我。我曾萌生過這樣的幻想：某一天，在上學的路上突然出現(xiàn)一個深坑，我的那些同學不慎落人其中，在他們面臨死亡威脅的關鍵時刻，我把他們一個個從坑里救出。我想藉此獲得他們的好感與信任，以融人他們中間?？上?，我幻想中的那個深坑一直沒能出現(xiàn)。

以上是我作為外來者個體歷經(jīng)的苦痛。

我們所有的遷居者作為外來的集體，所受的屈辱遠比我個人的遭遇深重得多。

我們新遷來的人被當?shù)厝朔Q之為“新社員”，那么，當?shù)厝俗匀皇恰袄仙鐔T”了。新社員只有八十余戶人家(我們在故鄉(xiāng)的村莊很大，分別遷往了十幾個地方)，老社員則有不下于八百戶人家。我們在老社員的村莊和村莊附近生活了十年，十年間新老社員個人與個人、集體與集體之間產生一些矛盾是不可避免的，也不足為怪，但有些事情的發(fā)生，今天說來也簡直讓人難以置信，但千真萬確地實實在在發(fā)生過。

之一：老社員中的一些人挑來泥土，要封閉我們集體居住的院子的大門。

我六歲那年，一個與平常沒什么兩樣好像是春天抑或是秋天的早晨，我在睡夢中被一陣喧嘩聲驚醒。我跑出屋子，院門口吵吵嚷嚷地圍了許多人，走到近前，我看見一些身強力壯的漢子正在把挑來的 黑土往院門上堆，土堆巳有半人多高了。

院門是我們住在院里的七八戶人家與外界聯(lián)系的惟一通道，我們的人當然要跟他們理論。他們蠻橫地說，你們吃了這院里的井水能在天空飛翔，可以不走門進出院子。我們新社員與老社員力量的對比在任何時候都是懸殊的，我們的人未能阻止他們的行動，土堆在一寸一寸增高。幸好不久就有當?shù)仡I導趕來制止，堆在院門上的泥十被清理干凈。

之二：已經(jīng)筑起的防洪水壩被強行摧毀，我們的祖輩父輩們眼睜睜望著滔滔洪水涌進自己的村莊，無可奈何。

為了躲避來自老社員的無端欺辱，過自己的安生日子，我們新社員歷經(jīng)艱辛，在一處山岙里建起了自己的新村。這年初夏，本來應該多雨的季節(jié)很少下雨。一日午后，天空突然烏云翻滾，暴雨如注。不久，山洪爆發(fā)了，一股巨大渾黃的濁流卷起枯柴爛葉，呼嘯著直撲我們新建的村莊。為了保護八十余戶人家的住房，我們的大人們被迫冒雨砍樹，在村口筑起了攔水壩。由于洪水改道流經(jīng)一片老社員的黃豆地，老社員聞訊趕來，不顧我們新建的房屋有被洪水沖倒的危險，強行摧毀廠我們村口的攔水壩。好在暴雨不久便停了，村莊無恙。但事后我們村的老人流淚了。一茬莊稼，一座村莊，孰重孰輕不言而喻，他們卻無力保護自己的至高利益。他們怎能不痛心疾首。

之三：老社員每戶出動一個壯勞力，把新社員家家戶戶菜地里的菜連根掘起。

這是春天里的一個中午，放午學回家時我和同學路過老社員的村莊，街頭巷尾的老社員們不住地對我們指指點點。我們意識到出什么事了，拼命往自己的村子跑。還沒進村，我們就看見往日綠油油的菜地變得一片白花花，我們新社員菜地里的菜全被毀了。老社員的這次行動，造成我們村人一個多月吃不上一棵新鮮菜。

已經(jīng)夠了，類似的事件我不想再贅述。

人們啊，為什么要這樣?我們?yōu)榱藝医ㄔO失去了家園土地，本來應該贏得同情獲得更多的援助，為什么有人還要在我們已經(jīng)破碎的心上再撒一把鹽?當然，世上還是好人多，老社員中也一樣。但那些不該發(fā)生的事情給了我心靈太大的傷害。隨著年歲的增長，對那些曾給子我心靈或肉體傷害的孩童和少年，我可以一笑泯恩仇，因為當時他們跟我一樣處于不諳世事的年華。但對那些成年人，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我將永遠耿耿于懷。

從以上的文字中人們可以想像，一個具有如此際遇，心靈不斷遭受創(chuàng)傷和嘲弄的孩童、少年是一副怎樣的委瑣形象，同時，你也完全可以感受到，他在默默承受心靈苦痛后無聲的抗爭中雙眼噴出的充滿憤怒的光焰。

這便是我在16歲以前的生活。這樣的生活對誰來說都是不幸的，但幾十年后我卻感謝它，，它使一個少年因為孤獨困惑而經(jīng)常在思想的人海里徜徉，并逐漸形成反復思索追根問底的習慣。這樣的生活在培養(yǎng)和豐富了我內心情感的同時，使我感覺到心里海時每刻都似乎有話要說，而且渴盼一吐為快。我想，這些對于一個作家是必須的。它奠定了一個文學寫作者必須具備的基本條件——經(jīng)歷和思想。正因為這一基本條們作祟，在我讀高中一年級的時候，在一個本應睡午覺的中午，我和班上一位喜歡讀課外書的同學躲在蚊帳中暢談未來，我們不約而同地說出了自己的遠大志向：做一個寫文章的文學家。因為文學家可以用手中的筆寫山自己想說的話，對世事萬物發(fā)表自己的見解，并進一步影響別人。盡管這種想法現(xiàn)在看來有些幼稚，但對一個少年未來的成長，無疑具有極其重要的決定意義。

至此，我想我已經(jīng)回答了為什么要寫小說的問題。這是一種宿命。

我的小說創(chuàng)作同樣擺脫不了生存宿命的影響。相當長一段時間里，我的創(chuàng)作視野始終對生活在社會底層、命途多舛的人物情有獨鐘。一些評論家在較為系統(tǒng)地閱讀丁我早期的小說后認為：“他的筆下敘寫著孤獨的環(huán)境、孤獨的人物、孤獨的生存、孤獨的死亡。人的生命形態(tài)和精神空間都伸展到孤獨的邊緣?！?陳平輝《點擊汪偉躍的小說創(chuàng)作》)“其筆下的人物大多是當今中國社會最底層，最不起眼的角色?！?周世泉《汪偉躍和他的小說故事》)毫無疑問，這是由我特定的生活經(jīng)歷所決定的。

但是，我在創(chuàng)作中沒有僅僅停留在對生活原始狀態(tài)的描摹，而是盡可能地糅雜我對生活的理解和對人生的某種感悟。我在展示社會生活猙獰殘酷面目的同時，盡情謳歌小說中人物的善良和抗爭精神，即使是死，也要讓其死得具有美學價值，營造了一些理想的場景或結局。畢竟生活是美好的，值得人們熱愛。我這樣寫的目的是，還生活以本來面貌，或創(chuàng)造人們所希望看到的生活景象，讓一些人感到慰藉，令另一些人汗顏心跳有所收斂懺悔，賦予作品積極的社會意義。

我的第一篇小說《老蔣》，主人公是一位長相酷似蔣介石、年齡七十多歲的臨時工老漢，大多數(shù)人因不知道他姓甚名誰而叫他老蔣。他每天的任務是打掃學校的男女廁所。但有一天他突然死了，他的死自然不會引起人們的關注，直到廁所骯臟得讓人難以下腳，人們才又想起“老蔣”。原來，大家的幸福生活中也有“老蔣”的一份貢獻，“老蔣”是值得尊重的人，生活需要“老蔣”。“老蔣”成了令人懷念的人。

短篇小說《故鄉(xiāng)的小木匠》，寫人們在特殊的年代，對文化不高、地位卑微的小木匠的鄙夷、不屑和不信任，以及小木匠在這種氛圍中生存的艱難，但他并不甘心茍且地活著，他一次又一次抗爭，最后在火災中以他大無畏的壯舉展示了他高尚的精神情操，給人以強烈的心靈震撼。

后來創(chuàng)作的《老兵王包》、《獵人》、《老七》《唉，張明》、《癲狂》等，皆屬于此種類型。雖然它們或多或少都存在著某些不足，但表現(xiàn)手法是成功的，得到了評論家和許多讀者的肯定。

文學不能千篇一律，就像多姿多彩的生活那樣，文學也應該多姿多彩。對此，中外文學長流中許多名家早有他們精辟的論述，許多優(yōu)秀作家也以其卓越的創(chuàng)作實踐做了最好的詮釋。為了多學幾手創(chuàng)作套路，上世紀末，我的創(chuàng)作視點發(fā)生了轉移，開始了新的創(chuàng)作嘗試，短篇小說《擊掌撲蚊》便是我的首試篇目。

《擊掌撲蚊》“貫穿全篇的是‘我與蚊子的糾纏。一個人住著一套寬大的房子，又鮮有人來造訪，本來是十分寧靜，甚至令人感到冷清寂寥的。然而一只蚊子的闖入，卻引起了好一陣的不安和騷亂?！遗c卞琦婷合謀對蚊子展開了一場激烈的追殺，最后，當然以蚊子的被斃而告終。但是，我們又不能不追問：在這場戰(zhàn)爭中；‘我真的勝利了嗎?在生活中，我們已經(jīng)看到了梅莉和姐姐的失敗了，她們是怎樣失敗的呢?是敗給了誰呢?是不是也與‘蚊子有關?也許，真正獲得勝利的倒是‘蚊子，而我們大家反而成了失敗者，都在‘蚊子的侵擾下喪失了‘自我?！@幕荒誕的喜劇，作為一種轉喻，是很值得我們去索解的?！?周邵馨《穿行2002年江西小說現(xiàn)場》)可見，《擊掌撲蚊》是一次成功的嘗試。

接下來的中篇小說《女性雜志的男編輯和他的女作者》、短篇小說《熱暈》也屬于這種嘗試的范疇。值得一提的是，在這些作品中，語言風格與我過去的作品也有了很大的不同。以往，我極力追求用白描平實的文字描寫細節(jié)和敘述故事，導致作品“踏實得讓人不忍，又樸素得如一幢厚厚墩墩的老房子，少了幾扇透亮的窗戶，也少了幾許明快的色彩” (如月《擺脫桎梏——讀小說“擊掌撲蚊”》)；現(xiàn)在，堅固的屋墻鑿開了門窗，屋里亮堂了，不再板著面孔敘說沉重，而于詼諧俏皮之間展開情節(jié)，既不影響嚴肅主題的表現(xiàn)，又能給人在閱讀過程中帶來輕松和愉悅。

毋庸諱言，我的作品還存在許多不足，這也許與我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先天性營養(yǎng)不良和后天性生命微量元素缺失有關。特別是在如今信息高度發(fā)達、人們熱衷于讀圖的時代，堆砌文字的工作更難了。怎樣把小說寫得更耐看，更受人們的喜愛，有待于我不斷加強汲取成功者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立足堅實的土地，精心營構自己的拳頭產品。

創(chuàng)作的道路充滿艱辛，對于從事教師職業(yè)并擔負大量行政工作的我來說更是如此。多少次，在工作繁忙的時候我萌生了放棄的念頭。但這只是瞬間的一閃，晚上我又打開電腦，在手指敲擊鍵盤的清脆聲響中，將身心沉浸在自己的小說世界里。后來我誡勉自己，既然寫小說是一種宿命，那就別再輕言放棄。而且我必須不斷超越自己。拿什么超越?只有寫下去。

寫下去就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