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朱自清

張寶樹

春天下?lián)P州，我們幾個北方漢子，論歲數(shù)都已五十大幾了，對江左名都的繁華勝景無大興趣，卻偏在密如蛛網(wǎng)的里巷里穿行，拿著一張市區(qū)交通圖，苦苦尋覓著文學(xué)前輩朱自清的故居。專向老叟老嫗們打聽，那張張多皺的老臉露出的和善的神色，總算給我們添了些尋找的信心?？羁钔讲?，熱汗涔涔，我們終于找到了故居所在地——安樂巷二十七號院。

那是一所揚州傳統(tǒng)結(jié)構(gòu)的三間兩廂一對照的小四合院。進門一間門房，正中懸掛著江澤民同志題寫的匾額：“朱自清故居”，豁然醒目。門房左右原為柴房、廚房，現(xiàn)用作管理人員的住處。一老者，七十多歲，熱情而謙恭。他收門費并售書。我有幸購得一本紀念集，老者便顫抖著雙手，在扉頁上端端正正地為我蓋上“朱自清故居”和“朱自清故居參觀紀念”兩枚印章，并一一墊上一張舊日歷紙，好像怕印油染紅了封面似的，其舉止細心而莊重，頓時將我對朱先生的懷念和仰慕之情也牽動了出來。

院不大，簡樸，一抹斜陽灑在花格窗欞上，映出一股暖意。兩廂房現(xiàn)已辟為朱自清事跡展室。據(jù)朱自清長子朱閏生回憶：“兩間小客座很幽靜，一間掛著翁同和的手跡‘開張?zhí)彀恶R，奇逸人中龍，父親寒暑假從北平清華回家鄉(xiāng)就喜歡住在這里。”我在小院中徜徉，朱先生與家人的悲喜憂樂仿佛依稀尚存。記得，１９３２年，旅歐歸來，先生新婚偕陳竹隱女士回揚探親，不就在此度過了十天的美好時光嗎？客座里似乎又傳出先生與余冠英論詩說文的侃侃話語聲。據(jù)說，這所宅院也灑下過先生不少悲傷，其母親、庶母、父親和二女兒逖先四親人竟相繼在這里去世……

進屋，先在先生的雕像前留影，然后魚貫而行，在圖片和文字展牌前佇足，細心品讀著先生五十年短暫的經(jīng)歷，就仿佛走近了這位文學(xué)前輩的真實的人生。

玻璃展柜里，一本褪了色的小書跳入了我的眼簾。定睛一看，原來是１９２８年１０月開明書店印行的先生的第一本散文集《背影》。這令我憶及３６年前在北師大寫作課上初讀《背影》的情景。先生以素樸的文字，寥寥數(shù)筆就勾勒出慈愛的父親的外貌和老人步履蹣跚、攀爬月臺漸漸遠去的背影，傾注了先生真摯的憐愛，字里行間所蘊含的那番脈脈的溫情、隱隱的愧疚和凄凄的別意，至今仍讓我難以忘懷。站在展柜前，我追索著當(dāng)年讀《給亡婦》和《兒女》等散文時潸然淚下的情形，正是從那時，我就悟出了一個為文的道理：言為心聲，文如其人，尤其美文一定要有真情實感，來不得半點兒矯揉造作。也正是從那時起，朱先生的散文便成了我心目中的美文了。此外，先生的一些批評文字，也都是一片入情入理的坦誠之言，對于作品的得失總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一律真話，決不摻假。當(dāng)時，老舍的小說已頗有名氣，然而先生對其作品的缺點能一針見血指出，不留情面：“兩書（《老張的哲學(xué)》與《趙子曰》）的結(jié)尾都有毛病：《老張）（簡稱）末尾找補書中未死各人的結(jié)局，散漫無歸；《趙》（簡稱）末一段趙子曰向莫大年、武端說的話，意思不大明顯，不能將全篇收住。又兩書中作者現(xiàn)身解釋的地方太多，這是‘辭氣浮露的一因。而一章或一節(jié)的開端，往往有很多的解釋或議論，似乎是舊小說的開端的濫調(diào)，往往很殺風(fēng)景的?！比~圣陶先生是他的好友，對葉的小說，批評起缺點來，言辭也十分率直：“圣陶寫對話，似不頂擅長，各篇中對話往往嫌平板，有時說教氣太重，這便在后期作品中也不免?！睉?yīng)該說，這才叫真正的批評，才叫真誠待人。先生也常有自我批評之言，謙遜公平，真實感人。比如《〈背影〉序》中就曾實實在在地評判過自己：“我是大時代中的一名小卒，是個平凡不過的人，才力的單薄是不用說了，所以一向?qū)懖怀鍪裁春脰|西。前年一個朋友看了我偶然寫下的《戰(zhàn)爭》，說我不能做抒情詩，只能做史詩；這其實就是說我不能做詩。我自己也有些覺得如此，便越發(fā)懶怠起來。短篇小說是寫過兩篇，現(xiàn)在翻出來看，《笑的歷史》只是庸俗主義的東西，材料的擁擠，像一個大肚皮的掌柜；《別》的用字造句，那樣扭扭捏捏的，像半身不遂的病人，讀著真怪不好受的?！毕壬鷮懗鲞@等褒貶自己的文字，需有自以為非的大勇氣和真實的人格才行。讀先生文章，知先生為文的情真意切，這恐怕要算我對先生的初識了。

小小展室，只我們幾個人，所以能從容細看。展柜中有先生許多原版的著作，過去我并未見過，其中只有一本封面發(fā)黃的小書，叫《詩言志辨》，倒是我在大學(xué)翻閱過的。當(dāng)時文學(xué)界及眾友人對這部著作的學(xué)術(shù)價值評價很高，記得朱光潛先生早在１９４８年就曾撰文盛贊說：“佩弦先生的《詩言志辨》之所以成為一個重要的貢獻，也就因為它替文學(xué)批評史指出一個正當(dāng)?shù)穆窂胶鸵粋€有成效的方法?！谥袊娬摾镒プ×怂拇笾行挠^念來縱橫解剖，理清脈胳……實際上他以大處落墨的辦法畫出全部中國文學(xué)批評史的輪廓?！弊鳛閷W(xué)者和詩人，先生積三十年心血，把關(guān)于中國古代詩歌創(chuàng)作的許多真知灼見全結(jié)晶在這部書中?！蹲孕颉肪驼鎸嵠拾椎溃骸罢J真的仔細的考辨，一個字不放松，像漢學(xué)家考辨經(jīng)史子書?！庇纱丝梢娭煜壬嫘膶嵰庵握娌艑崒W(xué)的精神了。柜內(nèi)小書薄矣，又何其厚重哉！

忽然，展牌上一紙“聲明”吸引了我?！栋偈畮熼L嚴正聲明》標題上的“引題”——“表示中國人民的尊嚴和氣節(jié)，拒絕美國具有收買靈魂性的一切施舍物質(zhì)”，多么讓人怦然心動！“聲明”中有先生的簽名。簽名那天該是１９４８年６月１８日。當(dāng)時先生胃病大作，劇烈嘔吐，不能進食，到了同年６月１１日，先生體重已減至３８.８公斤。此等急需營養(yǎng)之時，先生竟毅然簽名，并囑告孩子立刻將配給證退回去。當(dāng)天晚上，先生在日記里寫道：“此事每月需損失六百萬法幣，影響家中甚大，但余仍決定簽名。因余等既反對美之扶日政策，自應(yīng)直接由己身做起?！睋?jù)說直到先生病危的８月１０日還鄭重囑咐夫人說：“有件事要記?。何沂窃诰芙^美援面粉宣言上簽過名的，我們家以后不買國民黨配給的美國面粉！”兩天后，先生在貧病交迫中溘然辭世了。想到這兒我心里很難過，但我也相信：先生的浩然正氣、剛強骨氣，會永遠活在中國人心中的。

接著，我又在類似先生的年表前久久觀看，尋覓先生晚年作為民主戰(zhàn)士的光輝形象，那一行行文字，記錄著一個個真實感人的故事；１９３６年２月２９日，反動軍警特務(wù)在清華園大肆搜捕進步學(xué)生，先生臨危不懼在自己家中掩護了６名學(xué)生；同年１１月１７日，親去綏遠百靈廟慰問抗日前線的將士；１９３９年７月７日，先生參加抗戰(zhàn)兩周年紀念會，著文熱情謳歌抗戰(zhàn)：“東亞病夫居然奮起了，睡獅果然醒了。從前只是一大片沃土、一大盤散沙的死中國，現(xiàn)在是有血有肉的活中國了?！保保梗矗的辏保苍拢谷眨壬鷳阎瘧嵭那?，親自到昆明聯(lián)大死難烈士的靈堂默哀致敬；１９４７年２月２３日，先生第一個在北平“１３教授宣言”上簽名抗議反動當(dāng)局濫殺無辜的暴行；１９４８年４月１２日，為抗議反動軍警特務(wù)毒打逮捕北師大、北大愛國學(xué)生，參加清華教授一天的罷課，并起草了抗議宣言……

先生不但敢怒敢罵，同時也敢笑敢愛，愛憎分明。為慶?？箲?zhàn)勝利，一介書生竟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喜悅，抱病參加師生新年聯(lián)歡晚會，并與同學(xué)們跳起大秧歌來；聞一多烈士的鮮血在眼前飛濺，灼熱的靈感撞擊先生的心弦，他蘸著血淚寫詩贊揚道：“你是一團火，照徹了深淵，指導(dǎo)著青年，失望中抓住自我。你是一團火，照明了古代，歌舞的競賽，有力猛如虎。你是一團火，照見了魔鬼，燒毀了自己，遺燼里爛出了新中國！”翌晨，他不顧人身安全，面對國民黨軍警特務(wù)的襲擾，毅然在成都各界舉行的追悼會上慷慨激昂地演講，頌揚聞一多的愛國精神，全場為之動容。

記得先生的三弟朱國華回憶過先生抱病編輯《聞一多全集》的慘淡情景。先生本來已花了好多年功夫收集了豐富的資料，立志要以新的觀點編一部中國文學(xué)史，然而為了實現(xiàn)亡友的遺愿，在大病不愈的殘年，竟坦然放下了自己的書稿，而把亡友的遺作從昆明全部運到清華園，開始了浩繁的編纂工作。書稿被水浸泡過，粘在一起，他請人一頁頁掀開；為校正一個字，一條注釋，他抱著殘年之病體，四處奔波查考，從不馬虎塞責(zé)。１９４８年７月１５日晚，先生拄著手杖，臉色蒼白，艱難地步入紀念聞一多遇難兩周年的大會會場。會場里沒有燈，只講臺上一點燭光閃爍，映出了先生瘦削不堪但神采奕奕的臉和背后那張長髯飄拂同樣神采奕奕的聞一多畫像。人們細心傾聽著先生關(guān)于《聞一多全集》的編輯經(jīng)過的報告，從先生那平靜的語調(diào)和晶瑩的淚光中，人們感到了先生對友人那至純至真的愛，看到了他那顆至死也鮮活地跳動著的至熱至誠的心。

我輕輕地在小小展室里踱步，像生怕打擾在客座里休憩的先生似的。黃昏時分的殘陽已從窗欞上消失，室內(nèi)光線暗了下來。我又從展牌上看到了一行先生自題的文字：“我家跟揚州的關(guān)系，大概夠得上古人說的‘生于斯，死于斯，歌哭于斯了?！毕壬鷮枢l(xiāng)揚州確實有著難以割舍的深情，他愛揚州的湖山勝景，言語間總流露著的摯愛。每次回故鄉(xiāng)，他總要攜妻兒游覽瘦西湖、平山堂，指點山水，說古論今，興趣極高，其親情鄉(xiāng)情從心里自然流淌出來，從不掩飾。愛烏及屋，先生愛故鄉(xiāng)，進而愛吃故鄉(xiāng)的小吃——“獅子頭”、富春的小籠包和干絲。記得余冠英說起過一則軼事：先生“很喜歡吃零食，可能是在揚州養(yǎng)成的習(xí)慣”，“先生在一篇《說揚州》的散文里，就屢屢提及揚州的小吃?！庇终f“他愛吃花生米，朋友們擔(dān)心他吃多了胃子疼，他就像孩子討?zhàn)埶频匮肭笳f：‘只吃十顆好嗎？哪怕三顆、五顆也行哩！朋友都喜歡他的這種真情實感，一點兒沒有矯情和做作?！庇嗬洗搜圆惶摗?/p>

在先生故居看展覽，事后又讀了不少關(guān)于先生的生前事跡，我越發(fā)覺得先生就是這樣一個本色的人、淳樸的人、真實的人。他待人質(zhì)樸純真，一片愛心；他做人純樸仁厚，一片坦誠：他治學(xué)扎實認真，一片執(zhí)著；他為文樸素自然，一片至情。朱自清這樣一個真實的人，怎么不讓人們真誠懷念和仰幕呢？

春上下?lián)P州，走進朱自清故居，就覺得走近了朱自清。

走近朱自清，就走近了真實。

而一個人一旦走近真實，就等于走近了一個完美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