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樹鵬
大概六七年前,友人告訴我南京大學教授奚金芳女士擬編寫制作介紹陳獨秀的幻燈片,希望我也提供些圖片資料。我當時認為此事甚好,但難度太大。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在中國近代偉人中惟獨陳獨秀的圖片和實物資料存留下來的最少,可以說少得可憐。1992年筆者在安慶參加全國第二屆陳獨秀學術(shù)研討會期間,曾與當時的陳獨秀研究會秘書長王樹棣和他任教北大時的學生浙江人民出版社王福群商量過編輯陳獨秀圖集一事,終因現(xiàn)有圖片資料太少,出版也困難,而不了了之。歲月不能淘汰有價值的思想,卻能淘汰有紀念意義的建筑和實物。十年前在南京,當?shù)氐膸孜慌笥验_著車帶我跑了大半個城找國民黨時代的江寧地方法院舊址,這是當年開庭審判陳獨秀的地方,“陳彭(彭述之)案”曾聞名全國。后來總算找到了那個地方,原建筑早巳拆除改建成工廠。為得到一些資料需要考索陳獨秀從生到死游蹤所至的安慶、蕪湖、杭州、南京、北京、上海、武漢、廣州、重慶、江津的地方志、檔案館和博物館等,這都是個人的財力、能力、時間和精力不容易辦到的。
我沒有想到的是,兩三年后奚金芳女士個人出資制作的《一代偉人陳獨秀》幻燈片已大功告成,收有二百余幅圖片,制成121張幻燈片,寫有幾萬字精彩的解說詞,成為一部圖文并茂真實生動的中國近現(xiàn)代史電化教材。她這份執(zhí)著,這份心氣兒就令人敬佩,更何況她用力甚勤,搜尋甚廣,陳獨秀參加江南鄉(xiāng)試的南京貢院全景圖,選用的是1884年英國人拍攝的照片。我為她高興,自己卻很慚愧。如果當年不是一時慵懶,翻箱倒柜找一找,或者也能為她提供幾張照片。比如蕪湖長江邊的長街上,有一幢一開間的三層小樓,這是上個世紀初汪盂鄒創(chuàng)辦的蕪湖科學圖書社舊址,是全皖最早傳播新文化新思想的地方,陳獨秀就借住樓上,每頓喝兩碗白粥,不顧臭蟲叮咬,創(chuàng)辦主編了聞名半個中國的《安徽俗話報》。安徽師范大學的楊榮華教授曾帶我造訪過這座危乎哉的小樓,雖然早巳沒有往昔的風光,破舊不堪,外景內(nèi)景我也都拍了照。又十多年過去,猜想它已不復存在了口巴。
近來又有一喜,就是奚金芳主編的《紀念陳獨秀先生逝世60周年論文集》已問世。2002年5月,為紀念陳獨秀逝世60周年,全國第七屆陳獨秀學術(shù)研討會作為百年校慶的一部分在南京大學舉行,共收到論文六十七篇。這部論文集就是從這些論文中精選的,同時還選收了近年來最具特色的關(guān)于陳獨秀的文章?!兑淮鷤ト岁惇毿恪方庹f詞是這本書的附錄之一。
這部論文集很有分量,也很有特色。首篇文章是前輩學者曾彥修的《淺論陳獨秀的歷史地位與影響》。曾老此文以《漫談陳獨秀》為題在北京發(fā)表后,就有許多人激賞,立即被報刊轉(zhuǎn)載。他認為:陳獨秀是近代中國第一個真正“用頭立地”的思想偉人,也是中國三千年歷史上的一個稀有偉人,是民主與科學道路以及改革開放的首倡者,是同時代杰出人物中的鳳凰;陳獨秀是屬于全中華民族的,評價他時必須以全民族的利益為前提;對陳獨秀的態(tài)度實際上反映了對中國知識分子的態(tài)度,恢復他的歷史地位是中國人民的光榮,也是中國共產(chǎn)黨的光榮。孫其明在《試論陳獨秀時代》中認為:“陳獨秀創(chuàng)立了一個后人所稱的‘五四時代,而這個時代,實際上也就是‘陳獨秀時代?!鞭山鸱荚凇墩撽惇毿阍趪埠献餍纬沙跗诘睦碚撟兓嬲摴伯a(chǎn)國際與中國革命的“雙向相逆”》一文中寫道:“上世紀二十年代中國的國民革命理論是陳獨秀為代表的中國共產(chǎn)黨人的理論創(chuàng)造。它代表了中華民族的先進思想與符合國情的實事求是的民族精神。但它是在與共產(chǎn)國際世界革命的共產(chǎn)主義反帝理論相聯(lián)系、碰撞、互相交融中形成,更多的則是相逆中提出發(fā)展的?!边@部論文集中還有幾篇文章披露了關(guān)于陳獨秀的一些新史料,也引起我的興趣,就以此作個由頭,再說一點讀后感。
1942年5月,陳獨秀在四川一個不通公路的閉塞山村(今重慶的江津市五舉鄉(xiāng)石墻村)寂寞而死。筆者十多年前曾考察過陳獨秀晚年行蹤和他的死,搜集到時人擬的三副挽聯(lián)或哀詞。陳獨秀病勢沉重之際,他的老友高語罕曾預挽一聯(lián):
喋喋毀譽難憑!大道其容,論定尚需十世后!
哀哀蜀洛誰悟?彗星既隕,再生已是百年遲!陳獨秀任北大文科學長時的高足已成名教授的陳鐘凡從報上看到陳獨秀辭世的消息后,悲從中來,立即寫了一首哀詞:
生不遭當世罵,不能開一代風氣
之先聲;
死不為天下惜,不足見確爾不拔
之堅貞。
生死嚼然斯何人;懷寧仲甫陳先生。先生之學關(guān)世運,先生之志濟群生;斯世斯民方夢,先生肆意其孤行。孤行長往何所圖?口以杜,身以誅, 窮堅志壯終不渝!(我所據(jù)版本與論文集中引最小有不同)
最出人意料的是與陳獨秀沒有多少交往的陳銘樞也擬了一副挽聯(lián):
官皆斷制,行絕詭隨。橫覽九州,公真健者!
謗積丘山,志吞江海。下開百劫,世負斯人!
軍旅出身的陳銘樞所撰此聯(lián),堪稱知人論世的上乘佳構(gòu)。鄭超麟老人健在時從我的文稿中知道這副挽聯(lián)后來信說:從這挽聯(lián)可以看出,陳銘樞雖是武人,卻有很高的文化修養(yǎng)。陳銘樞以為像陳獨秀這樣的大名人逝世,一定會有追悼會,會有挽聯(lián)挽幛,他特別囑托在江津的朋友一定要請他問佛的老師歐陽漸書寫自己的挽聯(lián)。歐陽漸,字竟無,經(jīng)史、天文歷算和書法均受稱道,是佛學大師楊仁山的繼承人,他主持的支那內(nèi)學院此時就在江津,他本人與陳獨秀也時相過從。當時有人議論說,陳銘樞的挽詞和歐陽漸的書法將是陳獨秀葬儀中的雙美雙絕。其實陳獨秀的葬儀就是鄉(xiāng)村的出殯,下葬后僅留一堆無碑的黃土,并沒有人們想望中的雙美雙絕。沒想到陳獨秀死去六十年后,奚金芳主編的這部書中向人們展示了一幀四美畢具的條幅,這令我特別驚喜,特別感慨。
這幀條幅的主人是已辭世三十多年的黃粹伯,條幅長80厘米,寬30厘米,條幅之魂是陳獨秀寫給黃粹伯的兩頁信:
粹伯先生左右:金陵別后,已三年矣。日前曾致函吳子馨兄,詢先生蹤
跡,尚未得復,頃得敝同鄉(xiāng)方孝博兄
書,知大駕近在渝州,聞之大喜。拙作
《韻表》聞先生已閱及,希評賜指教!章
黃之徒以其師但官陰陽對轉(zhuǎn),且云除
緝盍外古無入聲,遂以陰陽與入亦可
對轉(zhuǎn)為疑,更不信互用之說。鄙意以為
獨閉口韻有入聲,他別無之,,殊難解
釋;方言及后世音變既可對轉(zhuǎn),何以當
時不能互用,亦難解釋;舊派學者,本
自讀書不求甚解,殊不能滿足吾輩求
知之欲望也。又如依許書形聲之說,同
一牛也,而牝牡無分矣;同一心,也,而
忠惡無分矣。此何故耶?自來亦不求甚
解也。太炎《文始·序例·庚》,駁王子韶
“右文說”,引“農(nóng)無厚義”,“支無傾邪
義”為詞;然不知“農(nóng)”之引申義(如《洪
范》“農(nóng)用八政”傳)有“厚”;“支”宇本
象手持口(此宇為篆文);即枝宇之初,形。枝分歧枝、枝條,自有傾邪之意。其
所以強為之詞者,徒以懼六書殘為五
耳;六書之說始于漢,東漢初班固尚無,形聲說,此亦太炎好古而不求甚解之
過也??裢?,尚乞有以教之。
訓丹兄現(xiàn)在何所,先生倘知之,希
賜示知!
此祝
教安!
弟獨秀手啟三月二十九日
陳獨秀此信寫于1940年,是與黃粹伯討論音韻學。信中的《韻表》指陳獨秀關(guān)于音韻學的長篇論文《古音陰陽人互用例表》,已收入中華書局2凹1年出版的《陳獨秀音韻學論文集》?!罢曼S之徒”中的章黃指章太炎、黃季剛?!霸S書形聲之說”中的許書指許慎著《說文解字》。這雖然是陳獨秀—生寫出的不可勝計的書信中很平常的一封,也是論學有真知卓見;書法有自家風范。陳獨秀一生論人論事論學均言簡‘意賅,痛快淋漓,此信亦然。陳獨秀的宇晶在民國年間已有重名,但他一生刻意為書者不是很多。此信與他用行草寫出的其他書信一樣,也偶有涂抹和刪改,卻是一氣呵成,筆筆有韻味,通體精神,達到了亂石鋪街的境界。黃粹伯是陳獨秀的學術(shù)晚輩,出身于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與陳獨秀的交往不會很多。陳信頭一句說“金陵別后,已三年矣”,當是指黃粹伯曾去南京國民黨監(jiān)獄中探視過陳獨秀。很可能黃粹伯得到的陳獨秀手澤甚少,對陳獨秀此信才超常的珍視和寶愛。他將陳獨秀的兩頁信裱在條幅的中部和下部,他自己用正則小楷錄正的此信裱在條幅上部。請胡小石題署的《陳仲甫先生論韻遺墨》九個大些的字裱在右上方。請陳鐘凡作的題跋豎寫七行,猜想原書當是一幅,黃粹伯將其裁開,分右三行左四行裱在陳獨秀原信兩側(cè)。這就將陳獨秀原信凸顯出來并成眾星捧月的格局,成為一幀世罕其匹的條幅。四年前黃粹伯遺囑將之捐贈南京大學中文系,成為該系的鎮(zhèn)系之寶。
珍愛陳獨秀墨寶的人甚多。劉海粟就將陳獨秀寫給他的一副對聯(lián)視為珍品,在“文革”中輾轉(zhuǎn)藏匿才保存下來。就目前所知,珍藏陳獨秀真跡最多者是臺靜農(nóng),共一百幾十件,三百五六十幅。他只給少數(shù)知己看過,并請名家胡適、沈尹默、董作賓、沈剛伯題識。沈尹默題識中有“鶴坪樹老鶴不歸”,沈剛伯題識中有“陳公龍風姿奇,氣凌云漢”。臺先生不僅珍藏這些真跡,還總是放在手邊。臺先生健在時,陳漱渝赴臺時曾去拜望,談著談著臺先生順手就拿出陳獨秀這些真跡讓陳漱渝看。這些陳獨秀遺墨是臺先生逝世后,臺灣也開放黨禁報禁后,在臺北影印出版的。曾任香港《大公報》總編輯多年的羅孚,與文化界名流多有交游,收藏許多名家字畫。為了籌措子女去英國留學經(jīng)費,他出賣了許多字畫,唯獨陳獨秀的一幅墨寶絕不出讓。但像黃粹伯這樣將陳獨秀一封普通書信精心設(shè)計裱藏者,至今尚未見第二人。
黃粹伯并沒有把他精心裱制的條幅懸于廳堂或居室,從1948年裱成后三十多年時間里,他任教的南京大學中文系同事也幾乎無人知道。終究還是難逃“文革”一劫,被抄家抄去。大概造反派和工軍宣隊也看不懂這是一幅什么,堆放一邊就再也無人過問。黃先生逝世十年后,這條幅才僥幸物歸原主,是典型的“文革”劫余。“文革”使陳獨秀的多少墨寶橫遭劫難,大概是誰也說不清的。中共建黨前后,陳獨秀寫給包惠僧不少書信,包氏均精裱珍藏,這是研究中共創(chuàng)建史的珍稀史料?!拔母铩敝邪萆ε铝?,竟一火焚之。這固然是因為“文革”浩劫,但人們也不能不惋惜包惠僧太無主見。夏漱蘭(舒蕪伯母)在南京舉辦個人畫展前,曾帶幼子方瑞以世交身份去監(jiān)獄中探視陳獨秀,陳獨秀興致很高地為她多幅畫作題詩題字?!拔母铩苯匐y后,方瑞先生等多次向有關(guān)方面交涉催討,至今也杳無蹤影??箲?zhàn)期間,羅宗文曾任江津縣長,并拜訪過陳獨秀。他調(diào)任銅梁縣離開江津縣前,曾出紙向陳獨秀索書。陳獨秀自創(chuàng)一聯(lián)“還師自西旅,祖道出東門”,是集金文散氏銘古字書寫的。我在重慶有一朋友,是在重慶黨政部門工作多年的老同志,對重慶各界人士較熟。我去信請他訪一訪羅宗文是否健在,如健在就請羅先生談一談他所知道的陳獨秀,并請把陳獨秀所贈墨寶拍一張照片給我。我的朋友很快就拜訪了羅先生并寫來一封長信還附有照片。這照片是羅先生近影,至于陳獨秀那幅墨寶,對不起,經(jīng)過“文革”劫難,羅先生本人也不知是否還在人間。
七八年前我還沒退休時,京中一位高級干部問我:你為什么研究陳獨秀?他雖然是高官,畢竟小我兩歲,我也就脫口而出:這正應了一句戲詞“事不公有人管,路不平有人鏟”。以人格說,陳獨秀是堂堂乎君子;以學識說,陳獨秀是巍巍乎哲人;以貢獻說,他獻出了自己的一切和兩個兒子年輕的生命。他不愧是中華民族偉大的兒子。
整整一個世紀以來,特別是從1915年陳獨秀創(chuàng)辦《新青年》發(fā)動新文化運動以來,中國前進的各黨各派,各行各界,名流學者和社會賢達,更不要說青年學子,有許許多多的人都鐘愛陳獨秀,就是軍閥政客中也沒有多少人敢小看他。近二十多年來,史學界、理論界、教育界、文化界,也包括一界不界如筆者類;有許多人在真誠地研究陳獨秀,他們付出很多,回報很少或沒有回報,他們究竟是為了什么呢?這還不能感動上帝嗎?
(奚金芳主編《紀念陳獨秀先生逝世60周年論文集》,2002年5月南京大學政治與行政管理學系申請獲批準出版,工本費2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