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的那邊

巫允明

瑤族是個支系多、分布廣的民族，廣西境內(nèi)的瑤族占人口總數(shù)的７０％，有“南嶺無山不有瑤”的說法。為了深入了解瑤族民間祭祀活動中“面具舞蹈”的現(xiàn)存情況，我們對北起大瑤山南至北部灣的瑤族聚居區(qū)進(jìn)行了考察。

瑤族的各個分支煻嘁苑裝色彩特點和聚居地來命名。位于廣西北部金秀瑤族自治縣高峻的大瑤山中，居住著從明代起先后來自廣東、湖南、貴州等地，方言不同、服飾各異的五個瑤族分支：“茶山瑤”、“坳瑤”、“山子瑤”、“盤瑤”和“花藍(lán)瑤”。各分支稱謂的來源，有著各自不同的說法。

瑤族自古崇拜多神，是篤信萬物有靈的民族。據(jù)資料記載，自秦漢始中原文化逐漸進(jìn)入南嶺，瑤族便將開天辟地之神“盤瓠”視為本民族的創(chuàng)始者和佑護(hù)神加以崇拜。并規(guī)定在每年收獲季節(jié)全體瑤民要舉行隆重的“盤王節(jié)”對盤王和其他諸神進(jìn)行祭祀和酬謝，以求來年五谷豐登、人畜兩旺。

這年大瑤山的“盤王節(jié)”決定在瑤山深處的六巷村舉行。為了了解六巷村的自然環(huán)境，節(jié)日前我們在村長帶領(lǐng)下，向瑤山腹地進(jìn)發(fā)。大瑤山山高林密、人煙稀少，大小動物和昆蟲不下百種。出發(fā)前村長發(fā)給我們每人一頂草帽和一根竹竿，說是為“打草驚蛇” 和防御“飛螞蟥”。大瑤山中有一種與稻田螞蟥類似，但很厲害的吸血性昆蟲“飛螞蟥”一般停落在山路邊的樹叢上，憑聽覺飛尋嗜血對象。原準(zhǔn)備在“盤王節(jié)”開始前先輕松地飽覽一下大瑤山的風(fēng)光，但進(jìn)山后，既要在崎嶇不平的羊腸小徑上用竹竿“打草驚蛇”，又心驚膽戰(zhàn)地提防天上“飛螞蟥”的俯沖襲擊，原來所期待的“輕松郊游”瞬刻就無影無蹤。

在通往六巷老林深處的路上，老村長給我們講述了五十多年前發(fā)生在這里的一件往事：

那時我才十幾歲，山里的生活比現(xiàn)在要苦得多。進(jìn)六巷沒有路，要翻幾座山，還有野獸出沒，沒有重要事的人是不會冒這個風(fēng)險到六巷來的，外族人就更見不到了。但那年有一位叫費孝通的漢人，帶著他的妻子跑到我們這個窮山窩子來搞考察。他們剛來時，我們都躲著他，覺得外來的漢人一定對瑤人懷有壞心。但日子長了，看他們態(tài)度可親對我們沒有任何惡意，還把帶來的食品給孩子們，就慢慢消除了戒備變得親熱起來。他們夫婦倆和我們一起生活，清早我們下地，他們就到各村寨去搞訪問和調(diào)查。

大瑤山冬季大雪封山，人們就設(shè)下陷阱捕捉出來覓食的野獸。那天掌燈時分，我們見費先生一人在屋里來回轉(zhuǎn)悠，問他才得知費夫人下午自己穿林子去取東西，直到現(xiàn)在還沒有回來。鄉(xiāng)親們立即捆了好多火把，幾乎全村能走動的人都出動了，陪費先生進(jìn)林子去四處尋找。直到天蒙蒙亮?xí)r，我們才在林子里路邊的陷阱中找到了失血過多已經(jīng)去世的費夫人。當(dāng)時我們?nèi)宓娜硕伎蘖?。費先生和夫人對我們好，看得起我們。我長大之后才知道，他們夫婦到六巷來，是為了研究我們瑤民的歷史和生活，是要把我們的事寫到書里去。費先生夫婦的為人至今家喻戶曉。

解放后，六巷瑤民們?yōu)榱思o(jì)念費夫人在此地犧牲的事，想自愿集資為她修座墓、立塊碑。但費先生堅決不同意用鄉(xiāng)親們的血汗錢。后來他在百忙中還來過六巷看望我們，可惜的是他能認(rèn)識的六巷人已不多了。費先生年歲雖高，但精神和身體都好，這是他一生做好事積下功德，才深受盤王庇護(hù)?。　?/p>

老村長的回憶深深地打動了我們。費先生的敬業(yè)精神，確為我們后輩的楷模。

由當(dāng)?shù)貛煿x擇舉行“盤王節(jié)”的吉日終于來到了。太陽剛露頭我們就趕到祭祀場地，那里已聚集了眾多來自其他山寨和村落的瑤民。這些被邀請來的盤瑤、花藍(lán)瑤、茶山瑤、藍(lán)淀瑤和其他瑤族支系的男女賓客，總體看來男子服飾差異不大，而女子的服裝和頭飾不但區(qū)別大，而且式樣奇特、色彩繽紛。

鑼鼓聲由遠(yuǎn)而近地傳來，綠蔭叢中隱約可見一隊挎鼓提鑼、高抬神靈塑像的隊伍，若隱若現(xiàn)地閃動在懸于半空中的山間小路上。鑼鼓聲便是祭祀活動即將開始的信號。一尊新雕刻的木質(zhì)盤王彩色塑像被安放在祭祀場地的供桌上。盤王塑像高約一米，頭戴黑色烏紗熒澩┖焐明代官人朝服，腰系玉帶，神態(tài)威嚴(yán)莊重、目光炯炯，儼然一副漢官打扮，只差手捧笏板了，這也許是古代中原文化對邊區(qū)民族影響的遺證。更出乎我意料的是，這尊栩栩如生的盤王塑像竟出自老村長之手。

祭祀場地的北端，為區(qū)分“塵世”與祭祀“圣地”，特用竹竿捆扎成像今日舞臺上下場門的“陽門”和“陰門”。在安放盤王塑像的供桌前，人們順次擺放了土地、雷神、雨神、白娘娘和豬、牛、虎、熊等各路神靈的木殼面具，面具前供放著剛宰殺的豬頭和香火。

擔(dān)任主持祭祀的一位老師公來到一面涂滿黃泥的碩大的鼓前，他一邊剝落著鼓面上已被曬干的黃泥，一邊查看著日照的陰影，計算祭祀時辰的到來。

這面碩大無朋的鼓就叫“黃泥鼓”，但是為何只在這面大鼓上抹黃泥，而其它體型細(xì)瘦的鼓面上卻不抹黃泥呢？縣里的陪同人員為我解了謎。原來，瑤族所敲打的兩端蒙皮的各種蜂腰長鼓統(tǒng)稱“長鼓”。從古代流傳下來的“長鼓”有兩種，一種是體型肥碩、笨重的長鼓，稱為“母鼓”，而體型細(xì)瘦、輕巧，可邊敲邊舞的長鼓為“公鼓”?！澳腹摹币蚬拿娲笕菀资艹逼＼?，使用前要涂抹黃泥來繃緊鼓皮，久而久之就落下“黃泥鼓”的俗稱?！肮摹币蚬拿嫘?，太陽曬曬就行了，所以不用抹黃泥。解放后，除大瑤山等偏遠(yuǎn)地區(qū)，一般瑤族在“盤王節(jié)”時已不再使用“母鼓”，不少人不知道有“母鼓”的存在。關(guān)于瑤山用涂抹黃泥來繃緊鼓皮的方法也有一段傳說：相傳古代瑤族先人們把母鼓造好之后，無論怎么加工、修整，鼓聲就是不響亮。做鼓的工匠一氣之下，把鼓扔在屋外檐下。正巧當(dāng)晚一場大雨，雨水把屋頂?shù)狞S泥漿沖到鼓皮上。雨過天晴，鼓面上厚厚的黃泥被太陽曬得干裂剝落，工匠剝?nèi)ス拿娓牲S泥再一敲，鼓聲洪亮震耳。從此以后，坳瑤在打鼓之前，就用抹稀黃泥的方法來繃緊“母鼓”鼓皮。這時，坐在旁邊的另一位師公又補充說，以黃泥涂抹鼓面，其實早在宋代已有記載：“銃鼓乃大腰鼓也，長六尺，以燕脂木為腔，熊皮為面，鼓不響鳴，以泥水涂面，即復(fù)響矣?！边@位農(nóng)村師公竟然如此博學(xué)，使我十分驚訝。看來師公在民間受人尊敬，被視為智者確是有道理的。

鑼、鼓、镲等樂器的突然齊鳴宣布了祭祀活動的真正開始。首先，分別身挎“母鼓”和“公鼓”的五名師公，在“母鼓”的率領(lǐng)下敲擊著不同音色的長鼓，穿過“陽門”向祭祀“圣地”魚貫而來。他們圍繞供桌敲奏幾圈后，四面“公鼓”圍繞著“母鼓”開始表演莊重而古樸的“長鼓舞”。手持“公鼓”的四位師公，邊翻轉(zhuǎn)擊鼓邊往返穿插地表演著動作幅度大、跳躍性強，令人眼花繚亂的跨步跳躍、涮腰弓背、旋轉(zhuǎn)退進(jìn)等各種動作?？磥硪舱浅鲇凇肮摹痹煨偷妮p巧靈便，才可能形成如此靈活多變、剛?cè)嵯酀?jì)的舞姿。被“公鼓”圍繞在中央的“母鼓”由于鼓身過于笨重難于起舞，粗看起來在舞蹈中只起到突出節(jié)奏的伴奏效果，但仔細(xì)觀察就會發(fā)現(xiàn)，“公鼓”的敲打是用兩手的指、掌以不同節(jié)奏和速度敲擊兩端鼓皮，奏出清脆響亮的悅耳高音；而“母鼓”則是鼓手右手持薄竹片、左手以掌在兩端鼓皮上輪翻敲打，奏出洪亮、厚重的低音。也正因兩種鼓的打法完全不同才可能出現(xiàn)如此復(fù)雜和動聽的鼓樂。不同的音高、多種節(jié)奏的鼓聲回蕩于山谷，“山林鼓樂”籠罩著祭祀場地的神和人。

長鼓舞之后，隨之而來的是揮動花帕和彩巾的男女歌隊，他們圍繞供桌按逆時針方向邊轉(zhuǎn)動邊演唱《盤王歌》，述說盤王的來歷和敲打“長鼓”的緣由，同時也為等待和迎接各路神仙的降臨：

且說盤王先出世，天王圣女結(jié)鸞交。

同母共生十二兄妹，會稽山上出根苗。

年后六男六女大，盤王落夢過陰橋……

歌中講述瑤族的祖先盤瓠，因協(xié)助“高王”殺死罪惡的“評王”立下大功，天王將天宮三公主許配給他并封他為會稽侯。盤瓠夫婦渡海來到會稽山居住，生下了六男六女。這六對男女各取一姓，即為后來瑤族的六姓。為撫養(yǎng)六對兒女，盤瓠每日上山狩獵，不幸一天被兇猛的羚羊頂落崖下而死，山里萬鳥的哀鳴喚來了盤瓠的兒女。他們找到了盤瓠也抓住了罪惡的羚羊。他們砍來泡桐木作鼓身，剝下羚羊皮做鼓面制成了“長鼓”，敲打“長鼓”為盤王進(jìn)行祭祀。這個傳說與兩千多年前《后漢書·南蠻傳》中所記載的故事基本相同。在祭祀活動中用演唱“古老歌”和“傳統(tǒng)舞蹈”的方式述說本民族祖先來歷、民族形成和遷徙史來教育后代，是世界大多數(shù)民族傳衍本民族民俗文化的典型形式。而且，大瑤山的坳瑤在“盤王節(jié)”祭祀中，以必須同時演奏公、母長鼓來祈求神靈保佑民族繁榮昌盛的形式，使我們可縱觀遠(yuǎn)古先民為“繁衍”，而在不同歷史階段分別出現(xiàn)的單獨崇拜“肥碩母體”和同時崇拜“公、母”象征物的文化遺存，以及這些遺存現(xiàn)象相互融納、并存并保留至今的具體體現(xiàn)。即：以肥碩母鼓為中心，瘦型“公鼓”圍繞“母鼓”敲奏作舞的文化狀態(tài)。雖然坳瑤們在表演長鼓舞時并沒有直接祈求“繁衍”，但在長鼓舞中卻已深刻地表達(dá)了這一層含義。

祭祀之后，繼續(xù)舉行“游神”活動，為的是通過多種歡快的歌舞來娛樂以“靈娘神”為主的神靈們，以求得稻谷免受蟲災(zāi)、獲得豐收和生意興隆。傳說在清代同治年間，廣西北流、容縣一帶爆發(fā)蟲災(zāi)，瑤民面臨滅頂之災(zāi)。這時“靈娘神”從容山山頂循路下山為百姓治蟲。凡她巡回之處蟲災(zāi)滌蕩無存。從此，每年收獲后人們都要抬著靈娘神神像先巡游各村，再進(jìn)行祭祀，故名“游神”。

“游神”之后，開始表演“開壇舞”、“三元舞”和“龍王舞”請神下凡及歌頌神靈，同時還要表演贊頌英雄、講述神鬼斗爭的“白馬舞”、“雙刀舞”等。在諸多的儀式舞蹈中，唯一由女子表演的白馬舞更別有一番情趣。雖說自古以來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對女性在娛樂活動方面沒有太多的限制，但在祭祀中由女子表演娛神舞蹈仍是不多見的。白馬舞由六名頭飾竹冠，戴銀項圈，衣褲和綁腿一色黛青的赤足坳瑤少女，手拿彩巾、折扇，步履輕盈地起舞于眾神像前。她們雙膝微屈的顫動體態(tài)貫穿于舞蹈的始終，優(yōu)美的形體語言在源于漢族舞蹈道具的輔助下，用模擬人們開路、捕蟲、勞動以及與邪惡勢力進(jìn)行搏斗的舞段，來歌頌坳瑤少女們心中的“白馬”。我邊看舞蹈邊琢磨，既然跳白馬舞，怎么舞蹈中卻絲毫看不見模擬馬匹的動作？再說，祭祀靈娘神干什么要表演“白馬”，難道靈娘神的座騎是“白馬”？當(dāng)我向坐在身旁的師公請教這些疑問時，他竟笑得前仰后合。原來“馬”和舞蹈中的“白馬”毫無關(guān)系?，幧诫y得有馬，這些坳瑤姑娘也不是在跳“馬舞”，而是在用舞蹈語言歌頌和懷念一位被人們稱作“白馬”的姑娘。

老師公為我講述了“白馬”姑娘的傳說：很早以前坳瑤村寨附近有一土霸經(jīng)常欺負(fù)窮苦瑤民，并掠奪瑤女為妾。村上有兄妹三人在父母雙亡后無依無靠，過著艱苦的生活。為了自衛(wèi)，兄妹決心拜師學(xué)武習(xí)藝。一天，兩兄長出外路遇土霸攔截，寡不敵眾雙雙身亡。三妹趕到殺死土霸，但自己也傷重身亡。大家把她埋葬在瑤山下的白馬灘上，改稱她為“白馬姑娘”，把她的事跡編成白馬舞以示悼念。

在瑤山，大青竹在坳瑤人心目中占有十分神圣的地位，滿山遍野的大青竹為世世代代的坳瑤提供食品、建筑房屋和制造各種農(nóng)具、生活用具的原料。為此，坳瑤的祖先規(guī)定女孩子從十歲開始，用沒有變綠的竹筍葉折成斗形扣在發(fā)髻上，作為沒有出嫁女子的裝飾。這種裝飾一來可表明身份，二來象征著父母期盼女孩能像竹子拔節(jié)似地快快長大成人的愿望。而瑤族女孩頸上從童年到少女時代逐漸加粗的銀項圈，是父母為女兒積累嫁妝的標(biāo)志。等到結(jié)婚時，銀項圈將被改做成一根銀簪，用來別住發(fā)髻和頭帕，所余銀兩用作婚禮開銷。姑娘再漂亮，一旦結(jié)了婚就成了外姓人，再不能拋頭露面地去結(jié)交朋友和見男人，所以婚后的婦女，頭帕戴得很低，臉的上半部都被遮在陰影里，而且頭帕的顏色、樣式和繡花全都一樣，使人難辨她們的模樣和年齡。

白馬舞跳完，村民們戴上已有百年之久的諸神木殼面具，扮演起“土地”、“下界釣魚”、“天神比武”等神仙戲來。據(jù)說，過去凡供在桌臺上的神靈面具，都有相應(yīng)的舞蹈要逐個跳到，但現(xiàn)在保留下來的已很少。為彌補節(jié)目的不足，瑤民們便增添了“西游記”中孫悟空與豬八戒的表演，和以一人扮演兩角俗稱“二鬼打架”形式來表演“梁山伯與祝英臺”。

幾百年來在六巷這同一塊“圣地”上，舉行過不知多少次對盤瓠和諸神的祭祀。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坳瑤們不斷地增添、融合與改變著娛神的內(nèi)容和舞蹈方式。我不由地想：大瑤山現(xiàn)在已有了公路，有了廣播，不久就會有電視和互聯(lián)網(wǎng)。在外來文化的沖擊下，偏遠(yuǎn)的瑤山六巷的“盤王節(jié)”將會如何變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