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臺陽光灑落

燕　青

他坐在天臺上曬著太陽，天空很藍，他的頭發(fā)在風中飛動，線條分明的臉好像是一幅剪影。

在高三那年，班上來了一位復讀生，我想我會一直記得他剛進來的那一個時刻，他的眼睛閃亮而清澈，很自信地微笑著。說實話，如果不是老師的介紹，我們不會知道他是一個復讀生，因為他沒有一點小心謹慎的神情。第一堂課的時候，他就在班上圍繞著秦始皇問題和我開始了爭論。因為他的出現(xiàn)，我的第一名的地位岌岌可危。

不過，我沒有太多地嫉妒他，如果不是在替老師整理資料時看到了他的申請，我真不知道他是個貧困生。貧困讓他失去了享受，但是卻沒有讓他的精神打上卑微的烙印，他是那么清新，我覺得他很像《平凡的世界》里的孫少平。

也許是班長對同學的關懷，我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他下午不吃晚飯的。在這所半封閉管理的中學，他每天—下課抱了書出去，每天都是在天臺看書，一個人坐著。我心里真的很難受，又替他擔心，常在他的桌上放上時令水果，他從來都是原封不動地留在原處。

我急了。那天，他坐在天臺上曬著太陽，天空很藍，他的頭發(fā)在風中飛動，線條分明的臉好像是一幅剪影。

“喂，太不領情了!”我走過去，他回頭，我用最快的速度扔過去一只蘋果。他條件反射地接住了，終于，我看到了他露出的微笑。我們坐在那里聊了好長時間，他談著他所在的小村，所經(jīng)歷的高考。我發(fā)現(xiàn)在這忙著升學率的高中，我又多了一個朋友。他的視野是那么開闊，對我來說，他注定是將來要屬于外面的精彩或不精彩的世界的人。

我和他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相互了解的。班主任為了讓兩名高足競爭多些，常常會讓我們當堂爭論，我們臉紅脖子粗地吵完了，大家的戲也看完了。相視一笑的我們反而更加成為好朋友。每天，我都會給他帶來媽媽做的盒飯。他總算是勉強接受了。

那時班里創(chuàng)優(yōu)，忙得亂七八糟。同時有了個一年一度的校長獎學金名額到了班上。我認定了這是給他的。班主任也為難，就找他談話，他卻堅持要把名額讓給我。他說，這樣對我升學會有幫助，而他不能享受保送，這對我的幫助會大一些。

我在還不知情的情況下接受了這個名額。但我知道這筆錢對他有多么重要。我和其他人商量一下，告訴老師我的計劃：我把這筆錢拿出來，再加上大家出一點，可以用這筆錢去幫助一些連學費也交不起的同學。其實，我想幫助的，就是他。

班主任答應了。班主任在班上談了一通同學情誼，然后說，希望大家明白，我們是在為同學幫忙，而不是為了出風頭。然后，她帶頭捐了一百元錢。于是大家零零星星湊了幾百元錢，遠沒有我想象中的積極響應的場面。

自始至終，我覺得并不是那么輕松，不只是因為大家反響的冷淡，還因為那些被叫到名字的同學們的低垂的臉。而當老師叫到需要幫助的同學的名字時，我看到劉正立的臉色冰冷。我不知道，原來會有這樣的局面。

后來老師發(fā)捐款下來，當叫到他的名字，他動也不動。大家看著他，老師壓住性子，在課后把他叫了出去。遠遠地，看到班主任很生氣的樣子。

我想，我真的錯了。

以后，我再沒有在天臺上碰到過他，他總是在教室睡覺也不理我，我沒有辦法和他說話。而我一個人在天臺，陽光仍然溫暖地灑落在我身上，但是卻只有我。

我也沒有想到，班主任會讓我把這事寫成一篇材料上交。我疑惑著，不是說了，不是為了創(chuàng)優(yōu)嗎?班主任見我神色有異，笑著說：“對了，你要好好想想，咱們班以后的保送名額……”

第二天，我低頭交了材料上去。這真的不是我的本意，可是我還沒有學會怎樣去拒絕。我只能把所有受資助學生的名字都用xx代替。

但是在廣播中播出時，它卻被改得面目全非了。中間加入了許多莫須有的細節(jié)，劉正立也被樹立成了典型。我記得他的臺詞還有一句：“我一定不會忘記大家對我的關懷，好好學習?！?/p>

他開始還坐在教室里靜靜地聽著，后來他一摔門，出去了。而我的眼淚開始打轉(zhuǎn)，我沒有想過的。

我沒有想過善良有時會帶來這樣的結果，起碼在我看來，我傷害了一個少年的自尊心。如果我可以想到這一切的話，我一定不會這樣來標榜自己有多么的好心，但是我做過的，的確是這樣了。

我可以用所有的虛榮去換回一個朋友，我也愿意不在老師的引誘下放棄自己的立場。而我現(xiàn)在仍然只有在和他每個偶然相對的時刻側(cè)身而過。

但是我感覺到了孤獨，那種可以讓人在人群中感受不到自己的孤獨。我何嘗愿意這樣的日子繼續(xù)?

在高中最后一屆的運動會上，我報了3000米，從來沒有試過跑這么長的，我不知道是自己想要證明些什么。也許我當時是想這樣去喚回一個朋友，讓他看著我，原來我并沒有消失在他的眼前，他大可不必這樣忽略我的存在。

站在起跑線上，我聽到一聲槍響，然后就被推擠著沖了出去。我閉上眼睛，拼命地往前奔跑，開始還遙遙領先的我，越跑越?jīng)]有力氣，這也怪我的心態(tài)，我從起跑的那一刻起就在不停地注視著他。我從來沒有試過這么艱難的比賽。

我真的要放棄了，看著別人一個個超過我，而我只能聽見自己急促的呼吸。在這個時候，有個身影站到了我的面前，是他。什么也看不清晰，他的表情，他的神色，我只知道是他，還有那仿佛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聲音：“加油!別落后了，燕青!”他就這么在我的前方帶著我跑，我知道我不能落后，前方什么也看不清楚，明晃晃的，就像是從前天臺的陽光。比賽結束時，我被人七手八腳地抬去了醫(yī)務室。不到10分鐘，灌了一大杯極難喝的糖鹽水。我沒有拿到獎，最好笑的是，裁判等得不耐煩，把終點的標桿都給抽走了。

他走進來，還是那表情，就像以前在天臺上的表情，像個朋友一樣的表情。

“謝謝!”我低聲說。然后我又補上一句，“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p>

他沉默一會兒：“我知道不應該怪你，不過，你的確應該知道，有時候，你有給予的權利，別人也有拒絕的權利。你很善良，不過，還不會體察別人的想法。我想，我不會一輩子這樣，并不是因為怕別人知道這樣的我，你要記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尊嚴?！彼€是笑了，“不過，你今天可真是成了一馬當先又一敗涂地的人了!”

我知道他這么笑的時候就表示他原諒我了。我在愣了一會兒后，眼淚流了下來。我伸出手去，他交給我他的雙手，溫暖且有力，我知道他原諒我了。

后來的我，終究沒有如同班主任所承諾的那樣被保送，被保送的是某位主任的孩子，可是我還是如愿以償?shù)乜歼M了重點大學。后來的他，順理成章地進了中國人民大學。

我想我真應該感謝那位天臺上的少年，他告訴過我如何更成熟地去看待貧窮以及生活。不然我不會在那個被告知我沒有機會了的時候心平氣和。

他有次來信，畫著在頂樓天臺上的溫暖陽光。太陽溫暖地照著。陽光灑落在上面，而天空是湛藍的色彩，一如我們曾經(jīng)共同走過的高三心情。畫上，在一角放著一只閃亮的紅蘋果、一雙跑鞋，還有一摞厚厚的參考書。

我翻過來，背面寫著幾行字：“天臺陽光灑落，在那些過去的歲月，你我坦誠相待的心情，沒有什么會比這個還要珍貴，相信明天我們?nèi)匀贿€是要這樣真誠地去生活。”

我看完信，推開窗，讓所有夏天的清涼的風全都輕輕地吹進來，外面的天空仍然是那圖畫中的色彩，藍色，仿佛就是它記錄了我的那段生活。

(張小藝、林金清摘自《青年博覽》2001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