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二
那是我獨自開車的第二年,一場交通事故使我傾家蕩產(chǎn),并背上了8萬多元的債務。債主每天幾乎踏破門檻地討債,親朋好友也對我敬而遠之,惟恐我向他們張嘴借錢。我必須拼命掙錢,不僅為了還債,同時也是為了一個男兒的責任。
我開著“解放”141卡車四處奔波掙錢,一刻也不敢懈怠。但畢竟貨源有限,在車市上等了兩天,仍然沒有客戶上門,我急得雙眼冒火,嘴唇也燒起了火泡。第三天我終于按捺不住了,便去鹽務局開了鹽票,向草原進發(fā)了。
去草原上拉鹽是任何司機都不愿意干的“爛活兒”。原因是路面錯綜復雜,天氣變化莫測。更主要的是沼澤地遍布草原的每個角落,稍有不慎就會陷入沼澤。已經(jīng)有過幾起因為陷車司機被活活困死在草原上的事例。正因為如此,鹽務局在車市上雇不到車,只好自己組建車隊成群結(jié)隊地向草原進發(fā)。但我顧不得那么多了,為了掙錢多苦多險的路也得走。
我檢修好車輛,備足了食物便向草原進發(fā)了。其實我的心里對草原的可怕并沒有太多的緊張,因為在我出發(fā)的時候鹽務局的車隊已經(jīng)走了,如果我正路上出現(xiàn)什么事情完全可以請他們幫忙。
按照老司機提供的地圖,我一路小心謹慎,輕行慢走,僅用了一個白天便到達了草原鹽場。原來草原上的路面并不怎么可怕,雖然也經(jīng)過了兩塊沼澤地,伹并不像想象的那樣松軟,地表層已經(jīng)硬化,足以通過10噸以上的載重卡車。我一顆懸起的心終于落下來了。
裝完鹽,天完全黑了。我來到了草原旅店住下。鹽務局十幾輛卡車早已裝好貨物整齊地排在旅店的大院。我想找車隊的司機們拉拉近乎,也好在路上有個照應,但這些人都去牧民家喝酒去了,無聊中我獨自喝了足足半瓶草原烈酒,倒頭睡去。第二天,東方剛剛映出一抹魚肚白,我便開車奔上了回家的路。我必須趕在車隊之前出發(fā),這樣—旦路上有什么情況我好攔截他們幫助。
8月的草原熱得像新疆的沙漠,早晨還是蔥郁挺拔的青草到了中午都聾拉下腦袋,快樂歡歌的蟲類此時也閉上了嘴巴。我全身被汗水浸透,一個小時之內(nèi)我喝光了一大塑料桶的涼水,可還是口渴難忍。我終于領(lǐng)教了草原的殘酷。
一陣燥熱的風刮過,天倏忽暗了下來,有片烏云罩住了太陽,涼爽了許多。頭頂烏云翻滾,而且越滾越大越滾越黑,剎那間仿佛猙獰的魔鬼向我的頭頂壓了下來。幾滴雨點砸在車頂,像擂鼓一樣悶響,同時也把我的冷汗砸了出來。天??!要下雨!我加大油門拼命向前奔馳。我要在雨沒下大之前爭取沖出前方的沼澤地。然而,兩分鐘后,雨仿佛驟然決口的堤壩,轟然潑下下來。眼前是一派鋪天蓋地的水世界,全沒了方向感。我只好將車停下。約十幾分鐘光景暴雨也像猛然剎住的卡車,驟然而止,眼前如同扯開幕布的舞臺一樣亮麗清新起來。這就是草原!這就是變幻莫測的草原!
我跳出車外,雙腳落入冰冷的泥水中,水已經(jīng)淹沒了我的膝蓋:我環(huán)視著周圍,徹底傻了。方圓300米之內(nèi)是一片汪洋,卡車所處的位置正是我最擔心的沼澤地,輪胎幾乎被泥水淹沒,我清醒地意識到此時的卡車光靠自身的動力是無論如何走不出沼澤的。
沒有別的辦法,我只能等待鹽務局車隊的同行們來幫忙牽出沼澤地。大約等了兩個多小時,我終于聽到了汽車的轟鳴聲。我跳出車外,遠處一長列銀光迸射的“鐵龍”正向我的方向奔馳而來,果然是鹽務局的大隊人馬到了。一顆虛懸的心終于落到了實處,我馬上就會獲救了!遠遠地我就向他們揮手致意,然而當車隊距我還有500米左右的時候突然停了下來,十幾個司機跳下車向我張望。我脫掉衣服拼命地向他們揮手,司機們跳上車后卻突然馳離了前進的方向,向另一條小路奔去。我嘶聲向他們呼喊拼命地向前奔跑,然而,冷漠的車隊像一條無情的野獸很快地消失在茫茫的草原。淚水盈出了我的眼眶,那一刻我真的感到絕望了……
第二天在車內(nèi)醒來,陽光明媚,鮮花和青草晶瑩透亮,草原上充滿了勃勃生機,我的心情也敞亮了許多。這么好的世界,我總不能坐著等死啊!可眼前指望別人幫助是不可能的了,一切都得靠自己。我拼命思考著自救的辦法。目前,發(fā)動機已經(jīng)不能使輪胎轉(zhuǎn)起來。惟一的辦法是卸掉貨物,減輕重量;挖出輪胎下的爛泥,墊上千土,使其不再打滑:在沼澤地上修出兩道干硬的道轍,方能走出困境。我看了看車上自備的燒餅,足夠我吃上5天(來時曾做了最壞的打算),但我準備用4天就完成全部活計。
我吞下兩只干硬的燒餅,喝了幾口污濁的雨水,脫掉衣服干了起來。
卸掉貨物并不是將鹽扔掉,因為這車鹽價值2000多元,錢對我來說每一分都十分珍貴,我絕不會輕易將這2000元扔掉。我在車內(nèi)找出一條破麻袋,將鹽裝在麻袋里,一點點背出沼澤地,放在一片干凈平坦的地方。那是怎樣一種情形?。≡谡訚傻乩锛词箍帐中凶咭彩遣铰钠D難,更何況我還要背上五六十斤的重物!可那時,我背的哪里是鹽,分明是一種責任,是早日討回一個男人尊嚴的使命感!
用了整整一天半的時間,我將整車的鹽全部卸盡。接下來我在沼澤地不遠的地方開始挖坑,我要把沼澤地里的水輸導出來,以便使里面稀軟的爛泥盡快板結(jié)干硬。兩只腳的鞋底都被我蹬鐵鍬時踩斷,我在腳上包了一層厚厚的輪胎膠皮,用了一天時間,我終于將沼澤地里的水全部排到坑內(nèi),此時裹在我腳上那層厚厚的爛泥已經(jīng)被里面流出的血染紅。
第三天我開始清挖輪胎下的淤泥。黏稠的淤泥幾乎把整個輪胎淹沒,我跪倒在車旁一點點掏挖著那些軟的泥巴。又整整用了一天的時間我將全部淤泥清凈,并在輪胎下墊上了一層干硬的草坯。
由于沼澤里沒了水,加之陽光連日的暴曬,到了第四天地表開始硬化,這就省去了我修車轍的麻煩。
我坐在泥坑里,點燃一支煙,靜等著毒辣的太陽舔舐著這塊土地。到了這時候,我變得分外冷靜,在地表還沒硬朗之前,我絕不能輕易試車。
第四天的下午,沼澤地終于出現(xiàn)了令人滿意的硬結(jié)。我試著在上面踩了踩,感覺可以承載卡車的重量,爾后,上車啟動馬達,將油門狠命地踹下??ㄜ囅窈茸砹司频墓?,晃了晃身體,咆哮著沖出了沼澤。
也正是從那時起,我獨自奔馳在草原上,不再懼怕任何情況的發(fā)生,因為最艱難的處境都沒能將我困住,還有什么能阻止我前進的車輪呢?
(李文摘自《涉世之初》2001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