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慶祥
羅振玉和王國維是中國近代兩位承前啟后的國學大師,是二十世紀中國學術界最有成就的少數(shù)學者中的兩位,他們共同創(chuàng)立的“羅王之學”,以安陽之商朝甲骨、敦煌之漢魏簡牘、千佛洞之唐宋典籍文書等出土新資料為研究對象,把中國歷史向上推進一千余年,取得了讓世人驚奇的卓越成果。羅在學術上識斷過人,精力旺盛,多有開創(chuàng)之功,而王則承繼其后,展開精密深邃的研究,以《觀堂集林》的宏篇巨制考證古史,自創(chuàng)二重證據(jù)法,實現(xiàn)了重建上古史的目標。羅王兩人的終生交往,優(yōu)長互補,恰為他們史無前例的研究,提供了不可或缺的基礎。
羅振玉和王國維自1898年結識訂交,即相伴相偕,共歷30載之久,其間王在日本京都又調(diào)整了自己的研究方向,而與羅一致起來。共同的經(jīng)歷與事業(yè),再加上清朝遺民的共同的心態(tài),成為了維系他們的友情、學術情、親情等終生交往的前提條件。盡管兩人間也曾有過誤解或嫌隙,但從大節(jié)上看,卻不失為古今學人中間可秉筆一書的楷模。
然而,由于王國維自沉去世,其生平中最后兩年又是在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度過的,遂能擁有一批素質(zhì)很高的以國學為事業(yè)的入室弟子,他們以老師所取得的蜚聲中外的學術成就和敦厚的人品、清白的經(jīng)歷為條件,對他在學術史上的地位迅速給予了充分的確認。羅振玉的情況就大不相同了,他自小立志要作命世名臣,在晚清從民間入仕途,辦新農(nóng)業(yè),辦教育,希圖革故鼎新,教養(yǎng)天下,一生涉足黨爭,有濃厚的政治色彩,不僅以頑固的清朝遺老身份處世,晚年更有一段出仕偽滿不光彩的歷史,所以在學術界也往往得不到公正對待。
早在甲骨文發(fā)現(xiàn)初期,章太炎就曾加以否認,認為是羅振玉和劉鶚“偽造”的,后經(jīng)中央研究院科學發(fā)掘,才令學術界承認了甲骨文的客觀存在。后來在羅王關系上,許多地位高、名聲大,很有權威的人士先后開口,以抑羅抬王為基調(diào),又衍生出許多并非事實的情形,往羅身上潑污,而從四十年代直到七十年代,一些深悉內(nèi)情的人,包括手握實證的羅家后人都不敢置喙一辯,只能聽憑悠悠之口指鹿為馬。
后來經(jīng)歷兩次史實的新發(fā)現(xiàn),前述是非不辨的情形才得以部分澄清。第一次是古文字學家陳夢家發(fā)現(xiàn)了《殷墟卜辭考釋》一書的原稿,證明并非羅振玉購買王國維的書稿。此事雖在五十年代初就已經(jīng)發(fā)生,但敢以此事大聲爭辯則是七十年代末以后了。第二次是吾師羅繼祖教授在八十年代初公開發(fā)表王于1926年10月間致羅的3封信,以及不久后結集出版的《王國維全集·書信》,這使流傳甚廣的“逼債”一類謠言不攻自破了。
雖然如此,涉及羅王關系還有許多是是非非,例如王的遺老帽子是不是羅給硬扣上的,羅王之間的友情是不是像有些人所描寫的充滿了虛偽性、欺騙性和功利性,如此等等不一而足,顯然也需要得到證實。《羅振玉王國維往來書信》的問世,實為第三次新發(fā)現(xiàn)史實的公布,將徹底解決仍懸于許多人頭腦中的迷團,而使羅王交往的真相大白于天下。
保存于羅家后人手中的王國維的信既已陸續(xù)發(fā)表,而羅振玉的信則因王東明女士幾次談及其父焚燒羅信的情節(jié),久傳業(yè)已毀失。其實絕大多數(shù)還保存著,在王身后由趙萬里整理粘貼,捐贈北京圖書館了。
筆者是在九十年代初獲悉這一信息的,遂與繼祖師商談整理出版這批遺札,老師欣然同意,當即致函北京圖書館善本部王玉良先生,介紹筆者前往查閱并申請復制,筆者乃有機會看到了這批寶貴歷史資料的原件及微縮膠卷。
這些信均以毛筆草書,寫在帶有紅色或綠色圖、文標記的信箋紙上,其中文字標記有多種,或為“凝清室”、“貞心古松”,或為“天興會寶”、“大吉”,或為“辛酉五銖”、“博文堂用箋”,圖案則有“馬車”、“山羊”、“雙魚”、“五銖錢”等。這些信顯然已經(jīng)過整理,而被貼在印有“清華學?!弊謽拥乃{格稿紙上,裝訂成冊,每冊100頁,共12本,裝訂式樣完全劃一。內(nèi)容以討論學術居多,但也涉及政情、民俗、友人信息以及家庭生活等,筆者征得館方同意,選印了羅札若干件,經(jīng)繼祖師親驗并認定無疑。
羅振玉和王國維自1898年相識迄今,整整一個世紀過去了。事先誰都沒有想到,這百年滄桑之中,卻因前30年人生沉浮,帶來后70年悠悠之口的波濤翻滾、風云變幻。本文將敘述羅振玉和王國維兩人的交往怎樣被蒙上層層迷霧,又經(jīng)歷幾十年的政治變遷終于塵埃落定,而使他們的學術情誼以及因此獲得的巨大成就得以重現(xiàn)廬山真面目,期望讀者朋友能看到羅王關系史的真實。
王國維自沉身去,有遺折,有謚法,有賜御祭。舉喪之際或有人背后稍有議論,但主流還是學界同聲惋惜,各大報紙均在“王忠愨公殉節(jié)”的大字標題下刊登自沉消息,尚無人提出疑問。
戴家祥最早對老師的遺老身份發(fā)表辯詞:“觀其平生著作,無一語指摘當?shù)?無一字贊美晚清政治,無自傷不遇之言,無憤慨貴人之作,惟紀事則言本朝,革命則言國變,圣諱必缺筆而書,留辮表示滿清遺民,若此之類,僅表其個人節(jié)操,豈足以見其政治主張乎?以予觀之,先師無仇視民國,可斷言矣?!?《晨報》1927年6月15日)戴把先師的“遺老行為”局限在“個人節(jié)操”的范圍內(nèi)了,而顧頡剛則把王國維“做遺老”的責任推到羅振玉的身上:“因為他和羅氏的關系這樣密切,而羅氏喜歡矯情飾智,欺世盜名,有意借了遺老一塊牌子來圖自己的名利,他在這個環(huán)境之中也就難以自脫,成了一個‘遺而不老的遺老了?!?《文學周報》第五卷第l—2期,1927年8月出版)
與此同時,史達、馬衡等也紛紛發(fā)表文章,指斥羅振玉給王國維的葬禮描上“殉節(jié)”的色彩,“捏造遺表”,硬向廢帝爭來“不值一文的‘忠愨謚號”,“把維系‘垂絕綱常的責任推在人家的肩頭。”(《文學周報》第五卷一、二合期,1927年8月7日出版)
半個世紀以后,蔣復璁發(fā)表《追念逝世五十年的王靜安先生》一文,還是這樣說:“因為羅振玉是遺老,往來的也都是遺老,大多是有辮子的,于是靜安先生也留有辮子,也變成了遺老。靜安先生經(jīng)羅介紹,認識了升允,升允推薦給溥儀,溥儀召靜安先生入宮,在遺老看來是殊榮,據(jù)我看,靜安先生一生無利祿之思,并不要進宮做官,重要的要看內(nèi)府的珍藏,到了今天,中外學者都要來故宮研究,其心理還不是與靜安先生一樣?!?《幼獅文藝》47卷第6期,1978年6月出版)
其實,王國維的遺老身份是不容置疑的,他以自沉殉清的說法也很難否認。張舜>妥文說明了羅王兩人政治立場的一致性,他寫道:“王氏不獨在研究學問的體系和方法上與羅氏息息相關,即其對倫理政治的主張,也幾乎和羅氏一鼻孔出氣。羅氏是效愚忠于清室,戀戀不忘舊主的。王氏也就濡染了這種習氣,終年拖著長辮,和一般當時所謂遺老如沈曾植、升允、金梁這般人往來,不知不覺使思想議論都完全遺老化了。當1922年他47歲時,由升允的推薦,到清宮里去教溥儀的書,他便視為一生莫大的榮譽。不久,又由空虛早已退位的皇帝‘加恩賞給五品銜,并賞食五品俸,后又賞他‘在紫禁城騎馬,他更看成深恩厚澤,時時在想如何感恩圖報。當1924年馮玉祥的軍隊到北京,逼逐溥儀出宮時,王氏陪侍左右,頃刻不離,連1925年他接受清華研究院的聘請,也還是溥儀吩咐他去的。后來溥儀移居天津,他還時去請安。到1927年6月2日,他竟自沉于頤和園昆明湖而死,年5l歲?!?《中國史論文集》,湖北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
王門弟子以及崇拜者們,不但要把政治范疇內(nèi)遺老的責任推給羅振玉,又進一步深入學術領域做文章了。
當王國維自沉那個年代,“羅王之學”早已被學術界公認,王的弟子們卻偏要把兩人區(qū)分開,把“羅王之學”改成“王學”,對此首先發(fā)難的是顧頡剛。不過,他還僅是一般地反對“羅王”這個“合稱”,反對他們在學術史上占據(jù)同樣的地位,而10年后戴家祥發(fā)表《海寧王國維先生》,卻進一步談到羅振玉“欺世盜名”的“真相”:“羅振玉的殷墟文字考釋、重要發(fā)明,多出于王之手,偶然不十分重要的,才是他自己的東西;這并不是隨便損人,諸位一翻他的書便知道了?!?/p>
傅斯年則是《殷墟書契考釋》系“羅買王稿”一說的始作俑者,他在1945年發(fā)表的《殷歷譜序》一文中寫道:“此書題羅振玉撰,實王氏之作,羅以五百元酬之,王更作一序,稱之上天,實自負也?!崩^而郭沫若以有成就的甲骨學者身份,進一步發(fā)揮了傅斯年所謂“《殷墟書契考釋》是羅買王稿”的無根之說,他寫道:“王對于羅似乎始終是感恩懷德的,他為了要報答他,竟不惜把自己的精心研究都奉獻了給羅,而使羅坐享盛名。例如《殷墟書契考釋》一書,實際上是王的著作,而署的卻是羅振玉的名字,這本是學界周知的秘密?!?《文藝復興》三卷二期,1946年10月出版)
郭沫若發(fā)表這篇文章以后的幾年里,《殷墟書契考釋》的原稿尚在羅振玉第四子羅福葆(君羽)手中,他是羅家子弟中惟一在偽滿政府中當過行政官的,抗戰(zhàn)勝利后移居北京,約在1951年將此稿賣給陳夢家。羅家子弟當然知道郭說乃無根之談,卻因新中國成立前后的政治形勢而不宜申辯,五六十年代羅福頤和繼祖師都就此寫過文章,均遭退稿。后來繼祖師當面向陳夢家借看《殷墟書契考釋》原稿,陳竟不敢出示。陳去世后,此稿歸藏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羅福頤之女羅琨復制后建議歷史研究所對此有所說明,而得到的答復還是“要等機會”。羅家子弟們略感安慰的是,幾十年來雖有“羅買王稿”的議論,但并非定論,在書目中《殷墟書契考釋》的作者還是羅振玉。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