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 博
那個獵手是誰
在大地上將我們追擊
——題記
列車的緊急制動,把我從睡夢中驚醒。我看了看手表,才凌晨3點鐘,發(fā)現(xiàn)身旁的臥鋪上原先那個商人模樣的中年男子不知什么時候帶著下鋪的小伙子一起已下了車?,F(xiàn)在靠著的是個姑娘。顯然,這個姑娘上車就沒打算睡覺,她的紅綢巾還掛在脖子上,淺灰色的長風衣連紐扣也沒解開。她雙手抱著后腦勺,眼睛盯著漆黑的車窗出神。我不能不說這是個氣度不凡、容貌俊美的姑娘。在這樣的夜晚,從孤獨旅途的睡夢中醒來,我不知道別的男子看見身旁多了這樣一位姑娘是否還能繼續(xù)睡下去。我肯定是完全沒了睡意,盡管這姑娘看上去和我女兒差不多大小。
列車很快又起動。我下了床,上了一下洗手間。其實我一點沒有排泄的欲望。打開車窗,雨已經(jīng)住了,一陣冰涼的雨水氣息撲面而來。附近是黑黢黢的山巒。這些山巒乍一看,像是雨云。天空青一塊、紫一塊,看來雨還是要繼續(xù)下的。
我重新上床的時候,那個姑娘依然保持著原先的姿勢。我想她一定是遇到什么想不開的事,就試著跟她搭話。
“不想睡一會嗎,離天亮還有幾個時辰?”
她看我一眼,莞爾一笑說:“我不困,謝謝?!?/p>
“請問您去哪兒?”
她沉默不語。
我后悔自己冒失。心想一個單身姑娘出門,出于安全考慮,是不必告訴人她要去的地點的。她一定是不信任我,那我就先作自我介紹。
“我是N大學教授,要去G大學講學,因為心臟不太好,醫(yī)生建議我不要乘飛機,軟臥安全些,我至少在火車上還要呆上28小時,如果您路途也遙遠,我們一路上就有個伴,我沒有別的意思,我的女兒在S大學當助教,和你差不多大呀!”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兒,怎么回答您呢,教授!”
“怎么會呢?”我笑起來,以為她在開玩笑。
“為什么不會?我只想找到一種感覺,坐在車上、船上、飛機上,只要是在運動著,我就會有安全感。就會覺得我自己也在奔馳、飛躍。獵人又一次被我拋下了。他抓不到我了,我再也聽不到他的聲音。要不是您跟我說話,現(xiàn)在我已跨過了一道天塹,穿過現(xiàn)實的障礙,飛越在一片茫茫無際的宇宙中。痛快極了?!?/p>
她見我沒有明白過來,又補充說:“地球的外表十分有限,無窮的宇宙藏在我們的心靈?!?/p>
我沒聽懂她在說什么,弄不明白是不是她有些異常。這么漂亮、年輕的姑娘,我不愿把精神方面的不健康的詞跟她聯(lián)系上,哪怕有一絲一毫的關系,也是我不愿意的。她臉上顯然出現(xiàn)蔑視我的神態(tài),不屑一顧的樣子。她解下紅綢巾,把它扔到一旁;拉上風衣的領口,把身子往上移了移,呈現(xiàn)一種舒舒服服不再受人打擾的神態(tài)。我想她心里一定在罵:“還自稱是教授,原來是個笨蛋?!蔽也荒茏屗撇黄鹞?,我又開口了:“你喜歡詩歌嗎?”
“還湊合?!彼匆膊豢次掖鸬?,目光仿佛釘在那一小塊漆黑的玻璃上。我想試一試她的“還湊合”是什么意思,就找了一個不太為一般人所知的波蘭詩人蒂蒙圖斯·卡波維茲來考她,因為這位詩人跟我一樣是位哲學博士。
“卡波維茲的詩怎么樣?”
“是那個波蘭人嗎?”
“對?!?/p>
“嗯——”她把目光轉向我思索著。
“‘沉默是將大地吸干
是一條山谷被取出耳膜
回響的根部萎縮
微弱得不能走路
發(fā)出一個呼吸
在恐怖中
我將手抓緊
看在上帝的份上讓我們呼吸……
是卡波維茲的詩嗎?”
“對,對,”我趕緊說,“這首詩叫《沉默》,我也很喜歡?!?/p>
“我剛才還以為您那個‘教授是冒牌貨呢?”她笑起來。
“其實,我對詩并不在行,只是碰巧,這位詩人是我哲學領域的同行,他的詩才引起我留了些神?!?/p>
“既然您是位哲學教授,那我們應該是相通的,對嗎?”
我點點頭。
“您可以說是屬于‘知者,‘知與‘不知之間隔著一種距離,這距離的厚度也許是一塊帶毛的皮,也許是一片墓地,也許是全部相加的一個黑夜,是一片森林,是一條沉默的河流。知者苦痛于這張‘皮,這個‘夜、這條‘河……一切無法阻擋他;他的智慧的光可以攜他穿透和飛越這一切。他總能看到他不想看的,不想聽的;無知者,他活著,沒有誰來擾亂他。無知包裹著他像嬰兒被包在襁袱中,知者卻不斷受到追擊——您這么想嗎?”
“那個‘獵手是誰?是誰?我想我現(xiàn)在突然明白了。它跟著‘知者,只有‘知者才會聽到他的腳步,他的追喊聲。天才或謂想保留完整本真的自我者,總是尋求著逃離,逃離出海德格爾所定格的[一般]或[大家]?!姨幵谝粋€任何指責也觸及不到我的位子上,因為我真正所是的正是我的超越性;我逃避,我逃離,我聽任我的一些無關緊要的東西留在指責者手中。我說得對嗎?”
“我今天算幸運,終于找到個可談話的人,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您后面說的,一定是薩特先生寫在《存在與虛無》中的話。我記不清有多少次實踐證明我爺爺?shù)亩ɡ淼恼_性。我爺爺說:‘神是公正的,對待每個人都一樣,如果你這方面失去了,另一方面你定會得到補償。一個人從生到死,掂量一下他的‘得與‘失,雙方重量總均等。得與失是一個圓的完全重疊的兩半。得、失互相交替、滲透,使這個圓慢慢吻合,最后達至均衡,生與死相接,一生就完成了。這個定理還可以縱向、橫向無限擴展,比如說上一輩‘得的多,下一輩就會‘失的多;一種事物發(fā)展,另一種事物就會萎縮等。我上車前,失去了一份工作,失去了一個戀人,失去了一座生活的城市。現(xiàn)在我卻擁有您這樣有智慧的人,我在‘彼岸抽象的世界里擁有許多的朋友,都是大師級的,但我只能傾聽他們的思想,不能像和你這樣面對面交流,神現(xiàn)在給予我補償?!?/p>
她說著話,瞳仁里閃著光芒,那是一種像幽藍色的夜空反射在锃亮的鐵軌上的光芒。那張飽滿的原先在車廂的日光燈下顯得很蒼白的臉蛋也有了些紅暈。她坐起來面對著我,我向她伸出手,她的小手卻冰涼。
列車在減速,播音員說前方是Q車站。
雨又下起來了。我下車買了些早點,買了杯熱牛奶。她說她記不清多少時候沒吃東西了,那狼吞虎咽的樣子使我生出無限憐愛。
“再次感謝您!”她說,臉色開始紅潤起來。我勸她睡一會。她搖搖頭,眼睛——我總認為她的瞳仁閃著鐵軌一樣的冷光,但現(xiàn)在那冷光反映出地平線上還沒升起來的太陽隱秘的桔紅色光芒,它們望著我。我摸摸她的小手,現(xiàn)在這雙小手熱乎多了。我也變得精神抖擻起來。她問:“您知道什么是沙洲嗎?”
“河流中沙土壘起的陸地,您是指這個意思?”我說。
“對,是長江中的陸地,我想孟浩然詩中的‘渚就應該是指我們的沙洲,‘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
都是我爺爺教我的。”
“你爺爺是做什么的?”
“嗯——職業(yè):打漁??梢援斈銈僋大學客坐教授。要讓學生選舉的話,他一定是首席教授的首席。他知道大自然許多奧秘,86歲了,還劃著小舟獨自在長江上顛簸。我小的時候,他常帶著我,所以我從不害怕風浪,我喜歡被波浪推動搖晃的感覺,我以前最害怕的是沙洲以外的人。而我爺爺、爸媽現(xiàn)在連沙洲的人也怕了?!?/p>
“您不怕我嗎?”
“不知道!我小的時候,看四面都是江水,便認為我們的沙洲是從遙遠洪荒駛來的一艘巨船,這艘船一直航行著,要把我?guī)У竭h方去。爺爺說它不會走了,它永遠停泊在那里,但他唯一的‘孫子——他總把我當‘男孩,是要遠走高飛的。他說他應是‘治國安邦的大才,我是他的傳承。他是他家族中的獨子,他的祖輩顯赫,有權、有勢。但是,有人想斷他家的根,他的祖輩們就帶著他逃到沙洲上埋名隱姓。他說他的祖輩太顯赫了?!?/p>
“他說自己才比鄭虔,詩敵老杜。不過他不想發(fā)揮,想留點給我。他是貧窮的,他說他失去的,會在我身上得到補償,他相信我會做大官,是一代女杰。他的兒子我的爸爸是啞巴,我媽媽也是啞巴,而我卻異常聰慧,擁有一般人不具備的‘靈性,他說在我小的時候,他帶著兒子、兒媳在蘆葦蕩中打篙子(一種能吃的野草),把我放在蘆葦中的一只木盆里,啞巴媽媽回來喂奶的時候嚇得哇哇叫,發(fā)現(xiàn)盆中有許多蛇,爺爺趕來見我和那些蛇玩得很好,悄悄拉起媽媽走開。等聽到哭叫時,他們再來,那些蛇已不在了,而我卻安然無恙。我只是餓了。爺爺說那是劇毒的竹葉青、五步蛇。他說神給了我靈性,毒物傷害不了我,您相信嗎?”
“我相信,我第一眼就發(fā)現(xiàn)您是個不尋常的姑娘。”
“您不認為這是一種不幸嗎。我的確擁有一種秉賦,就是能看透別人無法看到的東西,我不費什么力氣就能穿過那‘不知的一切厚度,看見‘知的方向的亮光,它照亮一切隱蔽的世界。您知道,人是不能活在‘知中的。人理想的存在方式是自欺,相信你的戀人愛你是出于純粹的真愛,相信那些入黨宣誓都是真言,相信新聞廣播的都是真理,相信你的上司、所有人的上司說的都是真話。就像一部引人入勝的電影能把你帶進去,你和那上面的人一樣高興和悲傷,這就是幸福的狀態(tài)。如果你沒飯吃,你不要認為是別人揮霍了你的權利;如果你受欺侮,不要認為那是有‘權、有‘勢的人搶去了正義和公正。你讀過高爾斯華綏的小說《早晨》嗎?在一個寒冷的冬天的早晨,小說的主角正被溫暖的羽絨包裹著,他實在不想起來,但是他要去上班,他就夢見自己在刷牙、洗臉,忙得十分起勁,等待出發(fā)。這段夢是人最理想的生存狀態(tài),他既享受了欲望的溫暖又滿足了現(xiàn)實的要求。夢醒了,他嚇出一身冷汗:要遲到了。知者就是在醒的狀態(tài)。獵人擰響了他的鬧鐘,獵人告訴他‘遲到了!現(xiàn)在這個獵人追著我,逼著我拋下了我的戀人,我的工作,我生活的城市。我本來逃回沙洲去了。我十歲離開沙洲進城市讀中學,然后讀大學,然后像我爺爺希望的那樣進入了國家機關,一直沒在沙洲上呆夠過。小時候,我會一個人在蘆葦叢中呆一整天,啞巴媽媽或爸爸不來找我我就不知道回家。我的腳踩著細膩的沙土,感覺沙土的深處冒出來的溫暖的地氣,感覺水流的蕩滌的柔滑,靜聽蘆葦葉子的撫摸撞擊,各種鳥的鳴叫。我最喜歡看江水,它的表面反射著天空的藍光,這種藍光總讓人幻想天堂。我對爺爺說我準備辭職——其實我已作出了決定不再回城市,不再回省府機關,爺爺卻堅決地搖著頭,爺爺說因我在省府上班,沙洲上的村長、鄉(xiāng)長之類就不敢欺侮我的啞巴爸媽,遇上爺爺,那些人還挺客氣;如果我回去了,那些人就認為我們家里‘外面無人。想讓我啞巴爸媽交多少稅,他們就得交多少;不交,就派聯(lián)防隊員去硬扒我家的糧食,他說他全指望我照顧他唯一的兒子?!?/p>
“你為什么要回去呢?”
“我只想逃避,想躲起來,躲進那些蘆葦深處?!?/p>
“我19歲就大學畢業(yè)了,F(xiàn)大學與你們N大學是齊名的。我從中文系畢業(yè),我沒有關系,被分在一家企業(yè)當秘書。這是家大型鋼廠。我在那里呆了三年。就在這些年月,我聽見了一種非人類的腳步聲,開始在我周圍奔突。這種聲音總使我慌恐不安。在我不經(jīng)意的時候,我一眼瞥見眼前出現(xiàn)了窟窿——‘窟窿您明白嗎?而且那些窟窿里還射來一種奇異的光芒,這光芒照亮了我不曾看見的圍幔。我們每天生活著并不知道被一層蒙昧的東西所包圍。我透過一個窟窿朝外看,發(fā)現(xiàn)了一幅奇怪的景象,我們公司機關辦公室的人突然都變成了一只只耗子,經(jīng)理變成了一只最大的耗子,它們一窩蜂往倉庫奔跑,倉庫的后門敞開著,它們拼命把東西往它們的孔穴里拖,它們每天都在忙著這種事。而前門一頭頭騾子,正把貨物源源不斷往倉庫搬。那些騾子啃著草,喝著陰溝里的水,又枯又瘦。而那些耗子卻一只只肥碩、細嫩、光滑,毛色鮮亮。有一天那群蠢騾子發(fā)現(xiàn)沒有貨物再需要它們運輸了,它們的草料也沒有了。它們本指望倉庫是殷實的,它們打開倉庫,出乎意外的是,它們源源不斷運輸?shù)膫}庫竟然是空的??盏??!?/p>
“我看到這些景象的時候,一切都籠罩在一片微光中,像夢境中出現(xiàn)的那樣,令我毛骨悚然。從此,我便害怕我面前的那些窟窿。后來正好省府公開招考公務員,我就考上了。在那兒我呆了近五年,那種不安的聲音一直時隱時現(xiàn),而且面前上窟窿越來越多,看到的景象更加可怕?!?/p>
天早已大亮了,下鋪的人已經(jīng)走完。乘務員進來打掃衛(wèi)生,打開了車窗,一股冰冷的空氣涌進來,外面是山區(qū)的早晨,濕漉漉的雨霧在群山間徘徊,姑娘從床鋪上跳下來。
“教授,別聽我胡說八道了,我們一起看山吧?!彼堰^道的車窗打開一半,一股氣流咽得她差點摔倒。我抓住她的手臂,站到她身后,她依著我,迎著猛烈的冷風,快活得大笑起來。這清脆的笑聲,通過我的手傳遍了我全身,我一下子覺得自己年輕幾十歲,仿佛自己剛大學畢業(yè),攜著美麗的未婚妻,懷著美好的憧憬踏上生活的征途。我把她的手握得很緊,她把腦袋依在我胸口,我忍不住吻了她光潔的額頭。她沒有動,我看見她的目光在群山間飛舞。
“如果讓我穿件蓑衣,戴頂斗笠,在群山間徒步跋涉多好啊!”她說。
“我愿意與你同行?!?/p>
“不,我喜歡一個人走,我一個人的時候,才會找到與天地相融的感覺。”
我打一個噴嚏,她很抱歉讓我受涼。于是我們又重新回到車廂,我借口冷關上了門,緊緊地擁抱著她。她把臉蛋緊緊貼在我脖子上,很久我們沒說話,我發(fā)現(xiàn)她在流淚。
“孩子,我讓你受委屈了嗎?”我心里責備著自己不該這樣魯莽。她搖搖頭,松開手,一句話不說,又上了她的鋪。
“孩子,能告訴我為什么嗎?我想我沒有什么惡意,難道在我們孤寂的旅程中,不需要人與人之間的溫情嗎?就像我們的一生,誰
不渴望心中能洋溢著一種甜蜜的感情,就像我們希望大地永遠鮮花盛開,芬芳四溢一樣。”
“您作為一個哲學教授,說出這樣稚嫩的話來,真讓我吃驚。你難道不認為這都是自欺的東西嗎?我只要從那窟窿中往外一瞥,我就知道,那芳香中藏著惡毒的黃蜂,在你毫無防備的時候,它會在你的心臟上叮一口,讓你一邊呼吸著芳香,一邊忍受腫脹疼痛的折磨,所以我離開了H先生?!?/p>
“當那些窟窿在我眼前閉合的時候,我稱他們科長、處長、廳長……他們面貌端正,風度不凡,可歌可敬,我心頭對他們洋溢著信賴和忠誠的柔情??赡莻€神秘的獵人總和我過不去,他時不時戮穿我面前的窟窿,我總忍不住要往那里面看。一看才發(fā)現(xiàn),這些人竟然都站到戲臺子上,變成一個個丑角,唱起戲來。一邊唱一邊自己給自己喝彩,揮舞著拳頭,唾液飛濺。我恐懼得趕緊捂上眼睛,但是這些景象已牢牢地印在視網(wǎng)膜上,怎么也抹不掉了。我心里翻騰著,想嘔吐,吐不出來的時候又想哭,哭總比吐要容易些。我喊住其中一個丑角,我對他說:‘可憐的孩子,你為什么堂堂正正的人不做,偏要做一個丑角呢?把你純正、慈善的眼睛弄得晦澀不明,把你端正的鼻梁弄得凹陷歪斜,把你寬厚的雙唇變得刻薄尖利,把你挺拔的脊梁扭曲成籮圈,把你站立的雙膝弄得彎曲如騰籮。我知道你不想傻笑,不想扯著嗓門喊叫,不想跟著鼓點翻跟頭,你究竟是為什么呢?你說因為臺下有無數(shù)的蠢驢需要這個舞臺,你說你需要錢,你需要被看,你需要被聽,需要被捧、被吹,可是你不覺得你是騙子嗎?你騙了很多純樸善良的無辜,使他們忘記他們該做的事該行的路,你使他們落進了愚蠢的沼澤,在昏昏噩噩中死去,再也攀不上新生的陸地……我說著,那個丑角和我一起哭起來,我把他擁在懷中,像擁著我的嬰兒。我說的是H,我愛上了他?!?/p>
“那是我當公務員的第三個年頭,初春的一場雪,把天地抹得干干凈凈。我像過去的每個年頭一樣,在N城里,沒有朋友,沒有親人,獨往獨來地生活。那時候我被一種沉重的感覺壓迫著。我覺得我被壓迫在深淵的底部。穿過透明的水波,我能看見岸上的人群,但我和他們永遠是隔開的。我看見他們嘴巴在上下運動,看見他們肌肉隆起或消失。但我是被隔開的。感受不到他們的氣息和力的傳遞。窒息的感覺包圍著我,我渴望一種力量能把我從窒息的壓迫中解放,從深淵的底部升騰。您知道那是一種什么力量嗎?”
她散漫的目光一下聚集成一束詭譎的光芒,在我的臉上定住了。
“我一開始并不知道我渴望的是什么,它在蒙昧之中,在夏娃偷吃禁果之前,在圍幔最嚴實的地方。”
“那是一個春天,我發(fā)現(xiàn)午后的陽光無比細膩、柔滑,它蛻去了四季的污垢和老繭,以一種新生的氣息——后來我想那一定是類似于精子的氣息縈繞著我,照亮著我?!?/p>
“因為省府從黨校借的單身宿舍在城市改造中要拆除,我們一幫單身男女就搬到離省府很遠的小區(qū)。我中午在食堂吃完飯,就回辦公室休息。辦公室高大的玻璃窗下,一個長沙發(fā)正是我理想的床鋪,我躺在那兒,陽光滿滿地落在我的身上。我想我一定是睡著了,我看見一條條金色的光線蛇一樣向我游來,它們順著我的腳尖向上攀援、攀援,它們最終找到了它們的巢穴,擁擠著、摩擦著、蠕動著、燃燒著,我的血液沸騰起來,心猛烈地跳蕩,我感到下面產(chǎn)生了一股巨大的張力,它推動著我升起,升起,向空氣中飛翔,我變成了一片輕柔的羽毛。就在這個時候,砰砰的敲門聲把我吵醒,那種輕柔的飄浮的快感依然無法消失,現(xiàn)在您明白了嗎?——性的力量。我需要它的拯救!”
“我很不情愿地去開門,一股腐臭撲鼻而來,又是我兩天前接待的一位S市的老上訪戶,如果把他和一頭整天在垃圾堆中睡覺、吃垃圾的豬相比的話,我沒有一點對人類尊嚴褻瀆的意思,我不過是純客觀的描述;所不同的是他畢竟是人,懂得遮羞。破破爛爛的布片包裹著身體,他還背個破鋪席卷的包,前面掛一個鐵皮大茶缸?!?/p>
“你怎么又來啦,我不是跟你說過,我們處長出差了,我是辦事員,做不了主,你的上訪材料等領導回來批了字,就轉你們那個市辦理?!阋盐页羲?我對他喊叫著?!媚铮也幌氚涯愠羲?,我只想來告訴你,你們不親自辦理,轉去他們根本不理,我快七十歲了,沒有親人,我害怕死在路邊無人問,無人管。趁我還有些力量,我總想能碰到好人,幫我的問題解決掉,給我有個死的地方。這個老頭原是S市一家企業(yè)的職工,60年時偷吃了廠長家的雞,被發(fā)現(xiàn),廠長說要逮捕他,那時他才二十多歲,嚇壞了,就逃跑出去,到處做臨工,等他78年回單位時,發(fā)現(xiàn)已被除名,戶口被注銷。他唯一的母親已經(jīng)去世,他未娶過妻子,他請求單位恢復他廠籍、戶口,他到處上訪,跑了二十多年,如今已經(jīng)老了,還是到處流浪。前一年他來過,我們處長把他趕走。但是隔一年他又來了,我根本無力幫助他,否則我們處長又會罵我沒事找事。但我必須要把他哄走。我說等處長回來,我一定懇求他重視老頭的事,而且我還要親自打電話到S市去——其實S市哪個會把我這辦事員的話當回事呢?我給了老頭十元錢,給他倒水,又勸他離開。老頭出了門,我趕緊打開窗戶,看見一百米外的大鐵門自動打開,一輛豪華轎車緩緩進門。離上班時間還有半個小時,哪位領導來得這么早呢——我在想。您相信偶然是必然的驛站嗎?我相信冥冥之中,我們的一生什么都安排好的,必然攜著我們經(jīng)過每一個偶然的驛站。——那個臟老頭前面掛的一搖一晃的茶缸已在我的視線中出現(xiàn),那茶缸的搖晃使我產(chǎn)生一種滑稽感。老頭徑直向那輛車奔去,在那輛車的前面撲通跪下。H先生走下來,在這之前,我們并不認識,我只知道他一年前從J省調(diào)來。處長說過上訪者如果攔領導的車輛是我們信訪處失職,我趕緊跑出去?!?/p>
他當時給我的感覺就是老杜《飲中八仙歌》中崔宗之的玉樹臨風的氣度。我說老頭冒充我的親戚,沒上班就來,因為他的事幾十年都沒解決。H的駕駛員扶起老頭。H說:‘老人家,你的事等上班讓信訪處的這位同志向我匯報,我會關心的。我說:‘領導要有事,我?guī)阕甙?。我送走老頭后,心里狂跳不安。我肯定不會主動去匯報老頭情況的。尤其是不會向騙子們匯報。誰會對骯臟得像豬一樣的人付出憐憫呢。那些沉溺于自吹自擂表演的人們!那天下午3點多鐘的時候,他的秘書打來電話,我坐到他面前像認識他許多年,沒有絲毫的拘謹。他記下老頭的名字,記下S市,寫下老頭的廠名,也記下我的名字。我告訴他我喜歡我的沙洲,告訴他我平時很少說話,像我啞巴爸媽,告訴他害怕眼前的窟窿——他一定不明自我說的窟窿的意思。我告訴他許多事情。等我從他那里出來時,我竟然恍惚覺得他也是我的老朋友了。你說的溫情——我心中那時就充滿了這種溫情。這種溫情在我眼前變幻出大團的云彩,我的面前落著花瓣一樣的彩雨。我的世界變得十分美
麗,眼前的窟窿也不見了,那個奇怪的腳步聲也消失了。每一天我都渴望著能有機會跟他見面,渴望著他能給我打電話,這種渴望折磨我近一個月。就在我絕望的時候,他打來電話,他說那件事已解決了,他的秘書為此事三次到S市。我說謝謝他,雖然不是我個人的事,這件事放我們處永遠也不會解決的。他說這一個月來,我的影子不斷在他面前出現(xiàn),他邀我去他的住處——當然我們?yōu)楸苋硕浚瑳]有一起走。他說他在冒險。自從看見了那個姑娘,這一個月里他沒有一天不在和自己斗爭。一個他想抹煞掉這個姑娘的形象,忘掉她;一個他卻不斷地讓那個形象在他眼前出現(xiàn),重復著她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一個他說她是部下,部下的部下的部下,他在遠方有妻子、兒子,他在舞臺上,更在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里,臺上很擁擠,總有人暗中想揪住別人小辮子把別人推下來,他不能有任何閃失;另一個他說,瞧她多么獨特呀,在她俊美的容貌后面,藏著一個極不平凡的靈魂。那個靈魂像高山冰雪,閃著傲然圣潔的光芒,那個靈魂深深地吸引著他;他一眼就看出她的不同尋常,她不像那些故作姿態(tài)的女人們,無論她們怎么漂亮,都掩飾不住瞳仁深處赤裸裸的貪求的欲望,那些欲望只盯住他手中權力的光環(huán);而她的瞳仁神秘、純潔、幽不可測;她甚至以一種慈悲憐憫的眼神注視著他。這個他每天一回到‘家,他一個人的‘家,躺上床就無法入眠。這個他說我一定要再見到她,否則會病倒,永遠起不來了。這個他贏了。我們開始戀愛,但您知道獵人是永遠不肯放過我的。他的腳步又在我身邊響起,令我驚恐不安。他時不時地戮穿那些窟窿,在那種夢幻般的微光里,我看見他和所有的騙子沒有區(qū)別。但是他內(nèi)心深處閃爍著慈悲、善良的光輝,他對自己的角色是自知自覺的,他意識到他的悲哀和無奈。我無法形容對他的愛。每時每刻,對他思念的濤聲不斷在我心中回響。我會在一張張白紙上寫滿他的名字。有時我又覺得思念像野草長滿了我思想的每個空隙??色C人說,放棄吧,他不屬你,不能奪人所愛,你不能把你最珍貴的給予一個無結局的愛,你不能成為別人打擊他的把柄,你要管住自己,你是沉落者,淵藪中的石子!你不屬于生活表層的浮油,擁聚中的浮光和泡沫。但是我愛他,愛他,渴望親吻他,撫摸他,依偎他;我需要他傳遞一種力量拯救我,把我從黑暗的深處攜上來。我們彼此都無法克制的時候,我一咬牙回沙洲去了。我希望在沙洲上當一名教師,然后像小時候一樣,走進那些颯颯作響的蘆葦里。江水永遠在奔流,沙洲一定也在航行。讀書、讀書,和大師們?yōu)槲?。前面我已?jīng)說過,我爺爺不留我,他老了,他舍不得他的啞巴兒子,他希望我在外面出人頭地。那個晚上我回來了。雨下得很大,我沒有打電話給他,憑直覺我知道他一定每天都在等我,我徑直趕到他的住處,衣服濕透了,你可以想象他見到我會怎樣的驚喜,什么也無法阻攔我們,那夜神一定聽到我們交織著哭泣的喘息。神在說:‘凡有血氣的人,在地上都敗壞了行為。但我們太疲倦,沉沉進入了夢鄉(xiāng),聽不到神的聲音,也聽不到那跟著我的腳步。黃昏的時候,響起了重重的敲門聲。他迅速穿衣起來,出了臥室。我太困了,旅途本來就很疲倦,離別的折磨等等,不管發(fā)生什么事,我只想繼續(xù)睡下去。有他在,我什么也不在乎。我又睡著了,直到哐的一聲巨響把我驚醒。我聽到一個女人的罵聲:‘你讓那婊子出來。我知道是什么東西給砸碎了,我聽他說過他的妻子是很兇悍的。我穿好衣服,梳洗干凈,很平靜地走出去。我對她說,如果她能原諒他,我會永遠離開這座城市,離開他。她又抓起了一只煙灰缸,準備砸向他——我不知道她干嗎不敢砸我,我說你如果砸下去,你就會永遠失去他,我會跟他離開這個國家,永遠拋下你,我愿守護他一生;看著我的臉,我的眼睛,放下你手中的東西。我真不知道自己哪兒來的勇氣使她一下怎么變得那樣溫順,她癱倒在椅子上。我收拾好我的東西準備出門,他突然間清醒過來。他明白了我話的意義,一下子擋到我的面前:‘你留下,他說,‘你單身一個往哪兒去呢,我像賊一樣不知為誰活了一把歲數(shù),現(xiàn)在我什么也不在乎了,我不會讓你走的!我態(tài)度堅決地搖了搖頭,在他臉頰上吻了一下,大步離開那個住宅,趕上了您乘的這趟火車?!?/p>
我被她的故事迷住了,早忘記了午餐的時間,火車??縍站的時候已是下午3點光景。她說她很累,不想吃東西了。我下去買了方便面,我逼著她吃下去。我也覺得自己實在累,我看著她脫下風衣。她把手伸給我握了一下,蓋上被子。
我說:“孩子,睡吧,如果你愿意,如果你不嫌棄,我想我們合作一起去講學,怎么樣?”我等著她回答。沉默。我又說了一遍。但她已經(jīng)睡著了,烏黑的睫毛棕櫚葉似的投下長長的影子。端正的鼻梁有些往上翹,好看極了。我也迷迷糊糊睡熟,大腦熱烘烘的,夢里盡是她的影子。我們一會兒在群山中跋涉,穿著蓑衣,戴著斗笠;一會兒又在沙灘上行走,面前是無際的蘆葦叢;一會兒又夢見N大學校長——我的老朋友在車站迎接我,我向他介紹她。他說這么年輕的教授啊。我醒來的時候是夜半時分,一眼看見旁邊的床鋪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心頭一驚。她的東西都不在了。一陣悲哀襲上心頭,我起身發(fā)現(xiàn)身邊丟著一封信。信的前半部是感謝的話,后面是一首詩。
“那個獵手是誰
在大地上將我們追擊?
地球外表十分有限
無窮的宇宙藏在心靈
——必須讓自欺蒙住眼睛
每一個窟窿
都會呈現(xiàn)出猙獰
逃離,逃離——
形與影的游戲
但必須逃離,逃離
在時速中忘記?!?/p>
署名:逃離者
我摸著這封信,久久不能平靜。默默地等待著黎明來臨。
責任編輯紅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