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一個持槍搶劫犯走上自首之路

程　潔

這將是我這一生中永遠不能忘懷的一次采訪。在剛起步不久的記者生涯中，我遇上了這樣一位特殊的同齡人———他曾犯下滔天罪行，在逃兩年。與他的接觸中，我體會到了作為同齡人所不易體悟的東西；這些感受更讓我明白了———“記者”這個名詞背后更有它的另一番意義。

就在年前，曾有一位讀者給報社來信，他說：“作為記者，他承擔(dān)的不該只是報道任務(wù)，記者的身上更肩負著啟迪民智的社會責(zé)任。用手中的筆去開啟大眾的民主、法制意識，自由、平等觀點。授之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庇浀卯?dāng)時在閱報欄上看了這封信后，報社的副總編輯任洲很有感觸地對我說：“快報記者，就要做這樣的記者?！边@句話一直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里。

第一次接觸

2000年11月初，在新中國首屆記者節(jié)的活動中，報社將我與29位同事的照片及聯(lián)系方法分三批在報上亮相。當(dāng)時我在報上寫了這樣一句話：“我叫程潔，今年23歲，畢業(yè)于浙江大學(xué)中文系。如果你有什么高興的事、煩惱的事，不用考慮，給我打電話吧?！?/p>

我的承諾見報后，每天都有不下兩百的讀者給我來電來信。11月17日下午，我收到了一封寫著“程潔收，非本人勿拆”的匿名信。拆開一看，寄信者竟是一個持槍搶劫者，他說他在外潛逃兩年，想自首，可自己的罪行嚴重，他想知道究竟會被判幾年。來信者要求我務(wù)必在11月20日前在報上給他回復(fù)。郵戳表明，信來自“浙江溫嶺”。

作為一名年輕記者，遇上這樣的事，當(dāng)時我真有些措手不及。面對一位正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徘徊的同齡人，我所做的每一件事、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可能會改變他的一生。我感覺到了壓在身上的重擔(dān)，并深深體會到記者的職責(zé)與使命。

與領(lǐng)導(dǎo)商量后，我決定以回信的形式在報上與這位無法直接聯(lián)系的同齡人進行溝通，在向他轉(zhuǎn)告浙江省公安廳答復(fù)的同時，盡一切可能勸說他及時回頭、投案自首。次日，本報刊登了一則題為《持槍搶劫者給本報女記者的最后通牒》一文。而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我沒有、也不敢預(yù)料，文字真的有如此大的說服力，能喚回一個重刑逃犯的良知。

神秘來電

回信見報后的幾天，我一直忐忑不安。年輕人沒有來電。我猜想，他還在猶豫。

11月27日上午10點，辦公桌上的電話鈴響了，來電者正是他。這一次我們聊了整整33分鐘。后來他告訴我，那次他考慮到自身的安全，原本只想與我談5分鐘，但我的真誠打動了他，于是談話延長了。他向我說了他大致的經(jīng)歷及現(xiàn)在惶恐不安的心情?？僧?dāng)我再一次向他提出“自首”時，他又怕了，突然掛上了電話。

我不知道此刻他在哪里，甚至不知道他的姓名。

如果說從第一次的來信中，我找到了他想要自首的念頭，那么這一次通話，我更明白了他在逃亡生涯中所承受的惶恐不安。逃亡，帶給他的是一副永遠無法解脫的心靈枷鎖。

我決心幫助他。第二天的《都市快報》頭版轉(zhuǎn)三版，我的《持槍搶劫者神秘來電》被全文刊登了。

文章最后的那段是特意為他寫的：

人的一生并不長，人活著到底是為了什么？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一桿秤。快去自首吧，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是一生的責(zé)任；否則，盡管還活著，其實已是在猥瑣和陰暗里死去了。自首吧，我相信法律終究是公正的。你若有困難不妨來找我；如果你愿意，我還愿陪你一同到公安機關(guān)自首。我仍會在電話機旁靜候著你。

相約杭州

自始至終，從持槍搶劫者給我來信，到他來杭自首，再到我陪他一同上路返鄉(xiāng)，我與持槍搶劫者接觸的每一個步驟，每一次溝通，都是以《都市快報》為媒介。

在將信息傳達于讀者的同時，我們的報紙以它的特有的魅力與威懾力征服了這個犯了罪的年輕人。這更是一則跨越世紀(jì)的“進行中的新聞”。

為了全面了解他的心理，在此期間，我曾多次咨詢過公安、法律界人士以及心理學(xué)專家。從犯罪心理學(xué)的角度看，由于持槍搶劫性質(zhì)惡劣，一旦被捕定會處以重刑。這個年輕人完全可能因為害怕而選擇逃避，不再與我聯(lián)系。

但從此文見報那天起，我每天都在焦急地等候。

時隔一個多月，今年1月5日傍晚，我終于等到了他的第二次來電。在相約見面前，我一直在考慮一個問題：他是怎樣完成了這個心理轉(zhuǎn)變的？從匿名來信、打來神秘電話，直到毫無保留地告訴了我他的姓名“黃繼偉”、作案地“江蘇省連云港市灌云縣石門村”、現(xiàn)在何處以及他的傳呼號碼。直到現(xiàn)在我才明白，這就是輿論所起的作用。

他說他現(xiàn)在溫嶺一家鞋廠打工，很想與我面談。于是我們約定次日清晨杭州見。

尚未決定

“他真的會來嗎？要是他轉(zhuǎn)念一想又改了主意，那怎么辦？明天，等待我的到底是什么？”整整一晚，我躺在報社的沙發(fā)上不能入睡。

現(xiàn)在回想此事，這次約會還是冒著極大危險的。首先，他確實已有了自首的念頭，可一直沒有下決心。作為一個隨時可能失去人身自由的逃犯，心理的變化無法預(yù)測，一旦更改了主意，他完全有可能采取過激行為來保護自己。得知我要與他見面時，當(dāng)時也有很多人說我“太傻了。為了采寫新聞，這值得嗎？”

值得！我再次想到了那位讀者的話———“新聞重在開啟民智”，我要做那樣的記者。

我毫不猶豫地決定：“赴約”。我要用我的言語打動他，用我的真誠喚回這個同齡人的良知。

次日早晨，我按時到達約定地點———體育場路四海豆?jié){店門口。他卻很謹慎，過了約定時間遲遲沒有出現(xiàn)。10分鐘后，他打了我的手機，臨時將見面地點改在馬路對面的杭州市中醫(yī)院。

他出現(xiàn)了。這是一張年輕的面孔，但他的眼神告訴我，他并沒有做出決定，甚至還想繼續(xù)逃亡。促使他來杭州赴約的動機，可能只是因為他再也無法承受那種時時刻刻包圍著他的恐懼。他想信任我，但他的特殊身份又不得不提醒他：處處提高警惕。

我沒有再去觸及他的逃亡經(jīng)歷，我知道那是個不堪回首的故事。再去揭開它，無疑是在掀起重傷者愈合中的傷口。這只會讓他更不安，我能做的，只有盡一切可能將自首與逃亡兩種選擇的結(jié)果，用最最淺顯易懂的話語傳遞給他。讓他明白，自首是他與他的家人獲得解脫、獲得重生的惟一途徑。

就在環(huán)城西路上，我與他談了整整一個半小時。最后，看著我期待的目光，他毫無表情地告訴我：“讓我再考慮一個下午，下午4點，我給你電話?！?/p>

懷著十分復(fù)雜的心情，我看著他重新融入人流。

決心自首

因為他，那個下午過得特別漫長。如果他選擇的還是逃亡，我又該怎么辦？我征詢了公安部門的意見，他們理解這個年輕人此刻的心情，并表示愿給他這個機會，讓他再想想。

過了4點，他沒有來電。半小時后，我給他打了傳呼，并留言：“無論考慮結(jié)果怎樣，務(wù)必給我答復(fù)。”過了一會兒，他回電了，但答復(fù)令我失望：“再給我半小時，讓我再考慮一下?！卑胄r后，他按時回電，但沒有說什么。令我高興的是，他接受了我的邀請，準(zhǔn)備來報社吃晚飯。

來時，他意外地送了我一盒感冒藥。他說在電話里聽到了我的咳嗽聲，很過意不去：就為了他這種人，我無法好好休息。從他手中接過這藥時，我的心頭暖暖的。面前這個年輕人確實犯下了罪過，但他的人性中，還是有著善良的閃光點。

這個機會，我決不能放過，我要讓他及時回頭，讓他明白，做人就必須為自己的行為負責(zé)，犯了罪就必須付出代價。

他跟我進了餐廳。見大廳內(nèi)人頭濟濟，他很是不安，對著一桌的菜，他卻動得很少。左顧右看，似乎在每個人的臉上都能找到“警察”的影子。為讓他放心，我只得拼命地夾菜吃飯。這頓飯，也是我吃得最飽的一頓。

飯后，我們在報社會議室再次交談。經(jīng)過近一小時的勸說，他終于作出了選擇：自首。但自首前必須和家里通一次電話。

晚8點05分，他和老家的親戚通了電話。家里人十分明確地勸他自首，并在電話里十分激動地對我說：謝謝記者、謝謝快報。

他終于跨出了這一步。經(jīng)5100000值班室聯(lián)系，10分鐘后，他向一身便裝趕來的天水派出所民警自首。

心靈回歸

事情并沒有就此結(jié)束。我決定遵守我的承諾：1月10日，當(dāng)黃繼偉被灌云縣公安局刑警押解回鄉(xiāng)時，我也跟上了囚車。車上的7個半小時，他向我完全坦露了心聲，講述了逃亡兩年來的經(jīng)歷、談到了自己的家、自己在山西的戀人。

據(jù)當(dāng)?shù)鼐浇榻B：兩年前，黃繼偉參與的搶劫案屬特大案件，劫匪手段兇殘，影響惡劣。黃繼偉的5個同伙，在他離開家鄉(xiāng)的兩個月后，在一次搶劫中與警方遭遇。2人當(dāng)場被擊斃，3人被捕，其中1人被判死刑、1人死緩、1人為無期徒刑。黃繼偉投案自首，可以得到從寬處理，一般會被處以10到15年有期徒刑。這事在當(dāng)?shù)匾疝Z動，對犯罪分子也是一種震懾。

在灌云的日子里，灌云縣公安局對于我這位遠道而來的記者，提供了極大的方便與支持。11日上午，刑警大隊重案組林隊長親自陪我一同前往黃繼偉家中，看望為兒子擔(dān)驚受怕了整整兩年的父母。

告別灌云時，我在公安局再次見到黃繼偉。聽到父母的近況及囑吒后，黃繼偉深深地將頭埋入雙膝。當(dāng)他抬起頭時，我在他的眼中看到了眼淚，這是悔恨的淚水。他說有句話請我轉(zhuǎn)告：“爸爸媽媽，等我出來，一定好好報答你們。我是罪人，是一定要付出代價的。”

12日凌晨，濃濃的夜色中我回到杭州。一進報社，就有同事興奮地告訴我，就在我出發(fā)的那一天，又有一位在逃犯向本報5100000新聞熱線講述了自己想要自首的愿望；當(dāng)天上午，我又接到一個相似的電話。兩名來電者雖然都沒有明確表示立即自首、沒有留下姓名及聯(lián)系方法，他們都在猶豫中，但我相信，他們會和黃繼偉一樣，終會跨出這一步的。

這一切，不僅僅是對我個人工作的肯定，更是對輿論在引導(dǎo)人、感化人中所起作用的一種肯定。而在此刻，我更能理解那位快報老讀者所說的“新聞重在開啟民智”的道理。

這就是令我難忘的一次采訪。但它遠未畫上句號，回杭前，我與這個同齡的朋友約定：我愿給予他終生的幫助。2月初，正在灌云縣公安局看守所里等待審判的黃繼偉給我寄來一張賀卡，上面寫道：“……舉目一方天，憶當(dāng)年，悔當(dāng)初，一失足成半生恨……”于是，我又拿起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