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男侯

● 劉建良文 ● 王為民圖

漢時花木蘭女扮男裝替父從軍,建立了一個男兒也無法企及的奇功,名傳天下。而后世卻有一個男子,男扮女裝深入皇宮救出心上人,也曾傳為一時佳話。

一

明正德十六年三月,臭名昭著的正德帝一命嗚呼,世宗朱厚即位。正所謂有其父必有其子,朱厚即位后發(fā)下第一道圣旨,竟是令天下百官優(yōu)選秀女,充實后宮。

這道旨意喜壞了一個人,這人叫梁選,時任江寧知府。梁選為什么高興呢熢來,梁選和一個人有仇,這人叫莫去聰,是著名的大儒,梁選和莫去聰結仇是因為兒女的婚事。莫去聰有個女兒,名叫莫小蘭,年方二八,知書識禮,貌若天仙。梁選則有一個兒子梁歡,卻是個草包大少,花花公子,仗著父親的權勢,欺男霸女,魚肉鄉(xiāng)里。這樣一個兒子,梁選卻還想給他找個好老婆,聽說了莫小蘭的名聲,就親自上門,要莫去聰將女兒許給他做兒媳婦。莫小蘭的好名聲名傳百里,梁歡的壞名聲卻還傳到了百里之外,莫去聰自然也聽說過,又如何肯將女兒嫁給這樣一個二世祖煿室豢誥芫。梁選就惱了,心想以自己堂堂五品知府之尊,親自上門求親竟遭拒絕,莫去聰也太不給面子了。不過他心中雖惱,卻不好發(fā)作,一則男婚女嫁,須雙方自愿,強扭的瓜不甜;二則莫去聰雖是一介布衣,卻名聲不小,想用強還得注意影響。梁選只得含恨于心,謀求報復,不想機會卻就來了。

接到圣旨,梁選立即帶人直撲莫府,傳達了旨意,然后得意洋洋地道:"現在有兩條路給你走,一,我們做親家;二,交出女兒,送入深宮。"

聽了他這句話,莫去聰氣得全身發(fā)抖。莫去聰屬于那種真正的讀書人。怎么這么說呢熞話愣潦槿,其實不是讀書,是求官。但莫去聰讀書卻只是為了讀書,以求真理,探真知。內以修心養(yǎng)性,外以濟世救人。莫去聰今年五十歲,自五歲開蒙,四十多年的修養(yǎng),已將他修成一個真正的君子,真正的君子聽到這樣卑鄙無恥的話,怎能不氣得胡子都翹起來

"梁選,你太無恥了。身居廟堂,為民父母,卻說出如此卑鄙無恥的話來,我真替你感到羞愧。但你不要笑得太早了,我女兒早與人訂了親,有婚書,你休想借旨要挾。

梁選哈哈大笑:"沒錯,我就是借旨要挾,看樣子你是不識時務了,那好,來人,帶莫小蘭走。"如狼似虎的公人直撲莫小蘭深閨,搶了莫小蘭,塞進轎子,抬了便走。莫去聰雖死命阻擋,然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又如何阻攔得住。悲憤欲絕之中,莫去聰一面打點上告,一面遣人通知與女兒訂親的男方家中。

二

與莫小蘭訂親的男子姓潘名玉,這潘玉卻是個奇人。

潘玉從小生得像女孩子,特別秀氣。他父母見他俊得怪有趣的,索性把他作女孩子打扮,本是鬧著玩的,誰知大些了要他換回男裝,他卻不開心了,鬧得父母啼笑皆非。當然,光這一點,算不得特別出奇,最奇的,是他愛上了唱戲,而且是以男兒身反串女孩子。在今天,京戲里男唱女旦很平常,但在那個時代,卻是鳳毛麟角,非常罕見。而且還不能對外說,若泄露了,不說看戲的百姓沸沸揚揚,官府只怕還要治罪,有傷風化啊。

莫去聰來信的時候,潘玉剛從外地唱戲回來,忙趕到岳父家。莫去聰一見他,執(zhí)手大哭,道:"早讓你們成婚就好了,是我害了小蘭啊。"

原來,莫去聰是個戲迷,尤其對潘玉男串女戲所表現出的精湛技藝大為傾倒,之所以肯把女兒許給潘玉,便緣于此。明代盛行早婚,本來在莫小蘭滿十四歲時,潘家就請求完婚的,但莫去聰怕那樣一來,泄露了潘玉的真身,于是就提議拖兩年,讓潘玉再好好演幾年戲,誰知卻出了這樁事,所以有這句話。

梁選官居知府,位高權重,又是挾旨而行。莫去聰雖有薄名,終究是一介布衣,雖想上告,但他自己也知道幾乎是沒有什么希望的。侯門深如海,何況是皇宮。莫小蘭這一去,今生怕是難得再有見面的機會了。莫去聰是中年得女,因而尤其看得重。此時一則愧對潘玉,二則心疼愛女,哭得昏天黑地。

他哭得一塌糊涂,潘玉卻皺著眉頭想心事,猛地冒出一句:"岳丈,不必傷心了,我男扮女裝,也到皇宮里去,看準機會,好歹要救小蘭出來。"

聽了這句話,莫去聰的哭聲戛然而止。瞪著潘玉,一只眼睛足有平日兩只那么大,良久作聲不得。

男扮女裝,深入皇宮,這樣的事情,亙古以來,誰曾聽說過

潘玉說做就做。他有個表妹也到了選秀女的年齡,不愿去。是呀,好好一個女兒家,往深宮里一關,從此不見天日,誰愿意熕淙揮謝會接近龍顏,弄好了,生個皇子,將來說不定還可母憑子貴,然而那種希望實在是太渺茫了。不如在民間找個夫郎,一夫一妻過日子,雖平淡,卻靠得住得多。表妹不愿去,潘玉去,頂了表妹的名,選秀女的官員一看,這個行,要了,直送北京。

三

且說莫小蘭被強選入宮后,因她有吹簫的特長,便被選入了伎樂部,每日與一班秀女吹簫弄笛,排練舞樂。這日伎樂部又轉來一個秀女,是唱戲的,不知為何,卻安排與莫小蘭一個宿舍。

領班領了那秀女來,莫小蘭一見,卻吃了一驚,這秀女好眼熟。她看過未婚夫潘玉唱戲,這秀女與潘玉倒有八九分相似,若不是心中猛醒這是皇宮禁地,是絕不許男人進來的,她真要以為是潘玉來了。因了這一點,她對那秀女立馬生出了好感,主動搭話。那秀女開口,卻又喜得她一跳,竟是江寧口音,是她同鄉(xiāng)犂舷緙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莫小蘭乍離父母故土,正是心傷腸斷,這會兒見著了老鄉(xiāng),卻就跟見著了親人一樣,親熱得不得了,立即拉了那秀女同床,兩人躺在枕上,莫小蘭嘰嘰呱呱,當真有說不完的話兒。

一個宿舍住八名秀女,漸漸地其余六名秀女都睡著了。這時候,莫小蘭突然想起一件事,道:"對了,說了大半夜話,倒忘了問姐姐的名字了,我叫莫小蘭,姐姐呢"

"我叫潘玉。"那秀女回答。

原來,這秀女正是潘玉。難道就這么巧煵,潘玉會唱戲,分到伎樂部很正常,但分到莫小蘭這個宿舍,他卻是花了銀子的?；蕦m內院與市井凡塵并無兩樣,銀子通天,大把的銀子花出去,何事辦不成

聽到潘玉兩字,莫小蘭從床上直跳起來,大睜著秀目看著潘玉,吃驚地道:"你……你……"

潘玉微笑著看著她,點點頭:"是,我就是你的未婚夫,男扮女裝,進宮找你來了。"

得到證實,莫小蘭將拳頭塞入嘴里,那一瞬間心緒之復雜,真難以形容。一是驚。這樣的奇變,誰遇上不吃驚煻是喜。親人突然出現在身邊,怎會不喜熑是羞。她一個黃花大閨女,此時一個抹胸一條褻褲,光膀子和一個男人同睡在一個被窩里,你說害羞不害羞熕氖橋?。男熬囇b進皇宮,一欺君,二穢亂后庭,這是什么罪熋鵓拋宓拇笞鋨Ｎ迨歉卸。潘玉為了她,竟不惜冒奇險到宮中來,這份情,世所罕有。

潘玉也坐起身來,撫著莫小蘭的雙肩,深情地說:"小蘭,你是我的妻子,我不會允許任何人從我身邊搶走你,哪怕皇帝老子也不行。"

淚水從莫小蘭眼眶里噴涌而出,她猛地撲進潘玉懷里,死死地箍住了他。

這一夜,在這除皇帝外,連狗也是閹過的皇宮內院,潘玉得到了莫小蘭花一般的身子。

以后自然也不例外,小兩口身處險境,愛情反而加倍的瘋狂,加倍的甜蜜。

當然,他兩個異常的舉動不是完全沒引起別人疑心,尤其夜間親熱,有時瘋過了度,不可能不驚動同室的秀女。但潘玉小蘭兩個的人緣都非常好,另外,潘玉舍得花銀子,入宮之前,他早就作好了準備的,這時大把的銀子撒出去,竟是始終沒出漏子。

然而過了兩個月,莫小蘭發(fā)現自己已懷孕了。小兩口立時陷入了絕境,只要莫小蘭的肚子大起來,再多銀子也瞞不住。

絕望之中,潘玉想到了一條計策,對莫小蘭道:"我有一條險計,如果能成,或許我夫妻倆有命出宮。"

四

潘玉舍得花錢,結交的人便多,消息也靈通。他發(fā)現,當今皇帝朱厚的皇帝當得不是那么有滋味。

原來,朱厚并不是正德帝朱厚照的親生兒子,而是朱厚照同父異母的弟弟、興獻王朱佑元的兒子,正德帝風流一世,卻沒生個兒子出來,一命嗚呼后,慈壽皇太后與大學士楊廷和定策,迎立朱厚做皇帝。朱厚雖做了皇帝,朝中大權卻掌在慈壽皇太后和楊廷和等人手里,朱厚當然不甘心,卻又毫無辦法,只有發(fā)旨選天下秀女充實后宮,整日沉迷酒色以解煩憂。

潘玉看到了這點,就想出了一條險計。

這天,朱厚心中煩躁,趕開妃子太監(jiān),自己一個人在賞花,潘玉乘機溜了過去,跪下道:"皇上,你想不想做一個有實權的真皇帝"

這句話一下子就刺中了朱厚心窩,他看著潘玉,目發(fā)奇光,道:"你是誰熣饣笆裁匆饉肌"

潘玉道:"我是伎樂部的一名秀女,我的意思就是,助皇上除掉楊廷和,奪回朝中大權,讓皇上做一個真正的金口玉言的皇帝。"

這正是朱厚做夢也在渴盼的,他猛地抱住潘玉雙肩,激動地道:"若能助朕除掉楊廷和,奪回大權,你就是朕的大恩人,但有什么辦法呢?"

"是這樣……"潘玉附到朱厚耳邊,說出了自己的計策。

這天,朱厚以新選的秀女歌舞已熟為由,大宴群臣,觀賞歌舞。朝中文武百官都到了,楊廷和為首輔大臣,自然少不了他。朱厚特在龍案下給楊廷和設了個專席,以示優(yōu)待。

酒過三巡,潘玉站了出來,唱了一折戲。百官喝彩聲如雷,朱厚也大聲喝彩,道:"果然唱得好,近前來,朕賞你御酒一杯,以資鼓勵。"

潘玉上前,謝了恩,領了酒,一口喝干。

朱厚又喝一聲彩:"好。"扭頭對楊廷和道:"楊大人,朕這秀女如此好歌喉,你不會吝嗇到酒也不肯賞一杯吧"

楊廷和雖掌朝中大權,但面子上對朱厚還是尊敬的,忙道:"臣遵旨。"端起酒杯,對潘玉呵呵笑道:"果然是好歌喉,本官也賞你一杯。"

潘玉先謝賞:"謝大人賞賜。"到面前接了酒杯,卻順手猛地一拋,將一杯酒盡數灑在了楊廷和臉上。楊廷和猝不及防,雙眼頓時給酒水迷住了,正不識進退,潘玉早一把打落他官帽,揪著頭發(fā),將他的頭一下子按在桌子上,同時右手自懷中抽出一柄短匕首高高舉起,怒視朝中百官,厲聲喝道:"楊廷和藐視朝廷,犯上作亂,今奉密旨誅殺。"言畢,匕首落下,將楊廷和一顆腦袋狠狠釘在了桌案上,頓時鮮血飛濺。

如此奇變,百官都驚呆了,楊廷和雖有不少黨羽,一時竟相救不得。

眼見楊廷和伏誅,百官震懾,朱厚立即大聲下旨,當場提拔平日受楊廷和擠壓的官員取代楊廷和的黨羽,同時捉拿余黨,一下子穩(wěn)住了局勢。

第二天,吐氣揚眉的朱厚宣潘玉上朝,執(zhí)了他的手,激動地說:"潘玉愛卿,你真是個奇女子,朕要娶你,從今天起,你就是母儀天下的皇后了。"

潘玉猛地跪下,叩頭道:"潘玉犯有欺君滅族的死罪,請皇上明察。"說著,猛力撕開胸前的衣服,露出了平坦的男人胸膛。

朱厚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連退兩步,道:"你……你……"

"我本是男子,男扮女裝入宮,實為不得已……"

潘玉一五一十,將自己入宮的諸般情節(jié),一一說了。最后叩頭道:"潘玉罪該萬死,不敢求皇上寬恕,但莫小蘭是無辜的,還請皇上饒她一命,放她回父母身邊。"

昨天楊廷和伏誅已是一奇,今天潘玉由女變男更是奇中之奇,朝中文武百官完全驚呆了,看著潘玉無一個作聲。

朱厚臉色連轉數轉,卻猛地仰天狂笑,直笑得捂著肚子半蹲到地上,道:"好笑,好笑,朕后宮三千佳麗,中間有一個原來竟是男子,朕竟然還想娶他做皇后,有趣,真有趣。"笑夠了,牽了潘玉的手,道:"潘愛卿是個奇男子,男扮女裝入皇宮,亙古第一人,就沖著這一點朕免你死罪,并封你為奇男侯,與莫小蘭金殿完婚,朕做主婚人。"

當日,潘玉即與莫小蘭舉行了婚禮,一個月后,榮歸故里。

梁選聽得風聲,不等潘玉歸來,先自投井死了,也算是報應。

選自《山海經》1999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