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下隨筆
在《屋頂間的哲學家》(Un philosophe sous les toits,黎烈文譯)一書中,作者梭維斯特(Emile Souverstre,1806—1854,法國作家)說過這樣一句話:
在睡和醒之間,人們始終尋找著安靜,但卻空無所獲,而只停在活動的邊緣。人類生命的三分之二消耗在猶豫上,而最后的三分之一則消耗在悔恨中。
在這里,作者提出了一個讓人觸目驚心的問題:有沒有實實在在的生命。也即是說:有沒有“當下的生命”。這一段生命既不“猶豫”,也不“悔恨”,而是“安靜”的,充實的,有具體內容的。在梭維斯特筆下,這種生命似乎被否定了。他尋找過,但“空無所獲”,“只停在活動的邊緣”。換句話說,作者暫時沒有找到“安靜”,沒有找到“當下的生命”。
不過,“只停在活動的邊緣”,這又是一個頗值推敲的句子?!翱諢o所獲”說的是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沒找到,無論“睡和醒”,都只在邊緣徘徊,無法深入生命的內核,體悟那處“安靜”的狀態(tài)?!鞍察o”一詞可謂意味深長,相當簡練地描述了那種輕松、灑脫、舒展、無拘無束、心無城府的狀態(tài)。能定為“安”,不煩算“靜”?!鞍察o”也即是我所指的“當下的生命”。這種狀態(tài)應該是存在的,雖然大多數(shù)人沒能體味到,或者暫時還未能進入其殿堂。連梭維斯特都還“停在活動的邊緣”,但有“邊緣”就說明有“中心”,有萬眾欲達的那個“安靜”的生命態(tài)。
考查“安靜”的內在,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這種狀態(tài)有兩個基點:傾訴和傾聽。能暢所欲言,柔情如訴,傾內心所有,不猶豫,不悔恨,這是“安”的內涵;能視世界為無物,摒棄一切誘惑,拒燈紅酒綠、雞鳴狗盜于耳外,只關注源頭活水一樣的天籟,領味生命的清歌,這是傾聽者的品性,也是“靜”的要義。但是,我們卻找不到“安靜”,很少有人能真正體味“當下的生命”,原因之一就是時代的浮躁使傾訴和傾聽不同程度地散失了。在缺少自尊,沒有敬畏的社會里,要安然品嘗生命的甘美,要悠然自得地省察自己和自己之外的一切,要求當然不菲。抬望眼,人們已經習慣提前支取生命的本錢,十二歲時就幾乎將十八歲的內容消耗得一天不剩,真的到了十八歲,正該細細品味嘉年華的芬芳時,心靈早已因無力承受而凋零枯萎。正所謂人心不古,世像萬千。梭維斯特在十九世紀就言之確確,看起來,找不到“安靜”,領略不到生命當下的滋味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找不到”難道就不存在嗎?“當下的生命”作為一種“狀態(tài)”,而非一個實體。梭維斯特也并沒有徹底摒棄它。他明確地使用了“停在活動的邊緣”這樣一句話。我們知道,所有“邊緣”都是相對于“中心”而言的。我想,那個中心就是我們大家都想到達的那個欲仙欲死的地方,就是我們急欲品嘗體味的“當下的生命”。
梭維斯特接著寫——
當我說“人類的生命”時,也即是說“我的生命”。我們生來就是這樣人人自視如社會的鏡子;我們心中所發(fā)生的事情,我們總覺得像社會的歷史。所有的人都像那因為自己感覺搖晃,便告訴人家發(fā)生了地震的醉人一樣。
這真是一段精妙絕倫的話。梭維斯特深入徹底地告訴了我們之所以找不到“當下”的根源。究其實,這世界不是沒有“當下”,生命也并非沒有“當下”。我們每個人生命的每一瞬間都是由“當下”構織成的,所有活動、事件,甚至包括尋找“當下”的過程都是在“當下”發(fā)生的。“過去已進入歷史,明天還遠在未來”。我們本身就在“當下”進行著所有的生命游戲。但是,我們?yōu)槭裁锤惺懿坏健鞍察o”,體味不到“當下的生命”?說起來其實簡單:“夜郎自大”而已!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和無窮無盡的欲念把“當下”淹沒了。因為種種誘惑,種種向往,種種理想的牽引、指使。我們除了悔恨昨天為什么不偉大之外,所有的精力和時間都用在謀劃明天的偉大之上。我們一直以為,自己不是一個人,一個普通的生命,就像一滴水、一棵樹、一束光那樣;我們是整部歷史,整個世界,整個未來。于是乎,我們把自己酒醉的感覺概括為大地的震動,把自己的胡言亂語歸因于天地的啟迪。我們總是想著如何成為整個宇宙,而忘記了自己不過是一個人,一個離不開七情六欲、生老病死的普通生命而已。
就像一朵花,開放是本性、職責,也是存在的驕傲;散發(fā)清香乃順其自然。這就是花的“當下”。作為一朵花,能如此存在就算得上是進入了“中心”,成為生命的一個絕美造型了。如果是一顆星星呢,那就永遠照耀,哪怕自己的光線很微弱也毫不自卑地照耀,絕對不去跟什么日月比輝。這也就是星星的“當下”,星星的“傾聽”與“傾訴”。
人呢?該怎樣體味“當下的生命”,在“當下”看清自身的“尊貴”,也絕不回避本來就有的“卑微”。思之再三,突然想寫下一個聽來的故事:
美國。伊利諾斯州。
一個因失業(yè)而貧困潦倒的流浪漢。
有氣無力的,走進了一個院子??吹贸觯@是個很富有的家庭。主人正斜躺在一把精制的搖椅上曬太陽。
——主人,有什么活可以讓我為您效勞嗎?我已經很長時間沒吃東西了。
主人斜了斜眼睛,挪了挪身子。滿臉的厭惡之感。
——沒有沒有。(他一扭脖子)喂,約翰,快拿點剩飯來,把這討厭的家伙打發(fā)走。
還沒等“主人”講完,流浪人猛地轉身,大步走出了院子。
可是他實在太疲倦了。一口氣走了很久之后,不得不坐下來歇會兒。
這個村子就要到頭了,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是最后一戶人家。去,還是不去?他猶豫著。用尊嚴去換一餐殘羹冷飯,還是繼續(xù)走,哪怕死……好一陣子之后,他站起來,還是決定再去碰碰運氣,天下人不一定全都像剛才那樣的。
他蹀躞著,猶豫著,還是鼓足最后的勇氣,走了進去。
主人正在院子里修剪花草,是個女性。他不太敢去仔細打量她的樣子。
——請問,有什么可以為您效勞的嗎?我已經很久沒活干了。
主人轉過身來,打量著眼前疲憊的流浪人。
她看得很仔細。他昂著頭,但不敢直接面對她。
一分鐘,兩分鐘,她不說話。他等待著被拒絕。如果她也喊約翰,他想,就把她……算了,還是自己走吧……
——有啊,我這兒正有很多活需要您干呢。
主人說。聲音很親切。他昂著的頭不自然地低了下去。
——不過,看您已經累了,先歇一會兒,吃點東西再開始吧。
他真的很累了,而且相當餓,真希望能美美地大吃一頓,然后好好地睡上一覺。但是……
——不,讓我先干完活,然后……
聲音很大,他幾乎是用力喊出來的。
女主人猶豫了一會兒,終于點了點頭。接著用手隨便一指。
——好吧,就請您幫忙把那些柴禾搬到西墻角吧,我早就想搬了,可搬不動,有您幫忙真是太好了。我去給您準備些吃的。
說干就干,流浪漢突然感到渾身充滿了一股從未有過的勁,馬上動手搬柴禾去了。
那堆柴禾其實不多,半小時后,最后一根也堆到西墻角了,整整齊齊,清清爽爽。主人的飯菜也準備好了,一陣陣醉人的香味飄出來,彌漫了整個院子。
這是流浪漢吃得最香甜可口的一次。他感覺,自己很富有的時候也從沒吃得這么好。主人陪著他一塊吃,吃得很少,但滿臉的表情慈祥得像圣母。
終于吃好了。他又逗留了一會兒,把剛才堆柴禾的地方清掃了一番,跟主人的小兒子玩耍了一陣子,道過謝,上路了。
流浪漢走后,主人的小兒子突然向媽媽提出了一個問題。
——媽媽,那堆柴禾從東搬到西,又從西搬到東,都好幾十次了。每個要飯的人來您為什么都讓他們那樣搬來搬去呢?前天不是才有一個人把柴禾從西墻搬過來的嗎?
——他們不都是自己要干活嗎?我又沒有別的活要他們做。
媽媽反問。
——可是,那些柴禾根本就不必要搬動啊。沒有活要他們做,您直接給他們飯菜吃不就行了?
孩子還是不懂。
——不,孩子,您現(xiàn)在還不懂,您不能讓任何人用尊嚴來換一頓飯,讓他們用勞動換就夠了。你今后會明白的。
孩子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這是不是“當下的生命”啟示錄?也許,這樣的遭遇、體驗并不是每個人都能碰到的。但是,類似的,同質異構的經歷我們何嘗少過。一個人是可以很普通的,也不一定非得是整個世界。就像流浪漢,不過是一個流浪漢而已,但是,他也沒有在面臨餓死的關頭接受施舍,他用勞動使自己存在。那主人呢?她的尊嚴恰恰來自她給人以尊嚴。她也很平凡、普通,一個人而已,但是,恐怕沒有一個人會看不出她的偉大。前面的那一位并非不是主人,卻又顯得那么渺小。為什么呢?這是不需要回答的問題。是“當下”的行為、動作、態(tài)度書寫的生命的斤兩、輕重。
流浪漢笑著上路了,他的感激、尊嚴在“當下”放射出不會消散的光輝;主人用心良苦,她同樣在“當下”體驗到了超常的幸福,這種幸福大部分人活一百年也不可能擁有。
猛地又記起《圣經·新約全書·馬太福音》中的話:“人啊,不要為明天憂慮,不要說吃什么,穿什么?你們看那天上的飛鳥,也不種,也不收,也不積蓄進倉里,你們的天父尚且養(yǎng)活它,何況你們人呢?!……所以,不要為明天憂慮,一天的難處一天當就夠了?!睋Q句話說,“當下的生命”“當下”體味就夠了。不要猶豫不決,也不要永遠悔恨。人生苦短,當一切都顯得虛幻的時候,只有“當下”的“安靜”是最重要的,有話就盡情“傾訴”,無語也認真“傾聽”,這才是智慧的灑脫??梢韵嘈?,猶豫不會有一種結果,悔恨也不可能得到解脫。沒有體味“當下”的人,即便死了,也還有“死不瞑目”四字使靈魂入土難安,難以順利地從奈何橋上走過,不能奈何。我們現(xiàn)世中的人又何苦用千年憂慮折磨百載人生。珍視分分秒秒,敬畏人人物物。把生命的指針撥向從容,然后坐下來聆聽穩(wěn)健、快樂的節(jié)奏。直到“剛才最后一響,是生命時間,最后一分鐘……”
尚不屬于歷史,就體味“當下”,還沒有進入未來,就體味“當下”。生命的芬芳、甘美、璀璨不在源頭的深林幽谷,也不在遠處的巨浪狂波。生命只在“當下”,在眼前陽光明媚、月白風清的地帶。我們完全可以盡情地玩耍,嬉戲。在大自然的呵護下,以一個普通人,一個大地之子的喜怒哀樂“安靜”地品嘗“當下”的每一天,品嘗自身的尊貴和卑微,完完整整地讓僅有一次的生命呈現(xiàn)無比的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