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粉仔絕域中的愛情與小說

文/孔維國 寇金明

苦難少年的似錦前程

72年6月，阿金出生于廣東省增城市一個小鎮(zhèn)的干部家庭。8歲時父母離異，他隨父親生活。父親對他呵護備至，天天教他習(xí)毛筆字、畫畫。11歲時，阿金就能幫鄰居寫春聯(lián)了，鄉(xiāng)親們都稱他是“小神童”。

阿金13歲那年，父親不幸病逝，母親又拒絕撫養(yǎng)他，小小少年成了斷線的風(fēng)箏。

為了糊口，阿金撿破爛、采野果、自制玩具汽車，只要能賣錢，他什么都干。當?shù)厝嗽跉q數(shù)大了以后，都要請人畫一幅肖像，留待去逝后一并帶走，阿金就幫人畫這種肖像，換些柴米油鹽。

雖然常為衣食而愁眉緊鎖，但阿金學(xué)習(xí)非?？炭啵瑢W(xué)習(xí)成績一直是班級的前三名。這樣一個苦命、聰明的孩子，自然是人見人憐、人見人愛，鄉(xiāng)親們紛紛給他各種各樣的資助。阿金沒有什么可以回報，就在春節(jié)時為鄰居們寫春聯(lián)。

1991年，讀高三的阿金死活不愿參加高考。在苦難中長大的他，對金錢有一種強烈的渴望，迫不及待地要去掙錢。

阿金先是給一個老板開車，后來到佛山市的一家大酒店任職。老板欣賞他在苦難中磨礪出來的志氣和才氣，不久就任命他為酒店財務(wù)經(jīng)理。阿金擁有了一份月收入頗豐的體面工作，在酒店的地位僅次于老板。

這時的阿金，可謂春風(fēng)得意，不僅因為事業(yè)，還因為來之不易的愛情。

阿金的女友羅歡娣是他的同鄉(xiāng)，比阿金小兩歲。羅家是那個小鎮(zhèn)的幾大巨富之一，漂亮而高傲的阿娣不知拒絕了多少富家子弟的追求，但當阿金向她表白心跡時，她含羞默許了。在她眼里，阿金是一個極富傳奇色彩的男人。

不料她和阿金的戀情公開后，遭到父母及親友的激烈反對，母親甚至以斷絕關(guān)系相威脅：“如果跟了他，就再也不要回這個家了!”但阿娣不為所動，一如既往地愛著阿金。

事業(yè)初成，他躊躇滿志；愛情甜蜜，他幸福無比。他雄心勃勃地對女友說：“阿娣，我將來一定要自己做老板，讓你幸福一輩子!”

毒品使他滑入深淵

阿金的老板在上海、昆明等地都有生意，常常出差。老板出差期間，酒店就交給他料理，他也因此接觸了形形色色的人。

1993年12月的一天，阿金接待一位來自深圳的客戶王某。談話中間，阿金的胃病犯了，提出要失陪一下，出去買點藥。王某說，不必買藥了，抽支“特制香煙”吧，保證抽后胃就不疼了!

阿金將信將疑地抽了一支，果然很舒服，胃很快就不疼了。接下來的幾天里，一犯胃病，他就抽一支王某的“特制香煙”。

幾支煙抽下來，見多識廣的阿金，已經(jīng)知道王某是個“癮君子”。所謂的“特制香煙”里都加了海洛因。但阿金并未將此事放在心上，他自信自己是個意志力超常的人。

不久，阿金出差到深圳，與王某同住一個酒店，又抽了四五支“特制香煙”。臨別時，王某另外送給他4盒。

回到珠海，阿金把煙扔到抽屜里，頭些天并沒有抽。但由于工作負荷太重，常常失眠，阿金就在每天睡覺前抽一支，有時胃病發(fā)作時也抽。

四盒香煙很快就抽完了。

數(shù)天后的一個夜晚，阿金處理完酒店的事務(wù)回到房間，已是凌晨兩點。他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毫無睡意，突然覺得渾身異常難受，好像有很多螞蟻在身上噬咬。接著就打呵欠，流鼻涕，流口水。

服了雙倍的安眠藥，沒有絲毫效果，阿金只得起床到酒店的花園里散步。還是不行，身上的螞蟻似乎越來越多了，鉆進了每一個毛孔。

阿金第一次領(lǐng)教了毒品的魔力。

凌晨3時許，他終于撐不住了，撥通了王某的電話，并立即駕車趕往深圳。抽了那種香煙后，漸漸平靜下來的阿金，不由心里一驚：毒品原來這么厲害!

他開始留心有關(guān)吸毒的各種報道，一幕幕觸目驚心的慘劇，讓他不寒而栗，他發(fā)誓不再抽了。

之后的3個月里，每次毒癮發(fā)作時，阿金都控制住了自己。然而，1994年春天的上海之行，摧垮了他的意志。一位吸毒的客戶誘惑了他。這一次，他直接吸食了海洛因。那種強烈的刺激和快感，遠非“特制香煙”可比。

此后，阿金以很快的速度滑入了毒品的深淵。毒品在他體內(nèi)肆虐，降低了免疫系統(tǒng)的功能，使他在生理、精神、行為等方面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頭暈眼花、惡心嘔吐、反應(yīng)遲鈍、喜怒無常、情緒低落、容易疲倦……

毒品已經(jīng)牽住了他的靈魂。工作方面，阿金感到越來越力不從心了。有時正與客戶交談，突然癮發(fā)，他不得不借口離開，到洗手間等安全地帶“充電”。每次出差，最先準備的就是海洛因，但又不敢?guī)Ф?，剛好夠用而已。即使如此，仍然心驚膽戰(zhàn)，生怕公安人員查獲。要命的是，有好幾次他因故延長了歸期，致使“彈盡糧絕”，不得不冒險在當?shù)刭徺I毒品，甚至連夜返回珠海“充電”。

心力交瘁的阿金，工作頻頻出錯，各種異常表現(xiàn)招致老板的懷疑和不滿。阿金深感愧對老板，多次發(fā)誓戒毒。女友阿娣發(fā)現(xiàn)他吸毒后，也含淚苦勸。然而，屢戒屢吸之后，阿金失去了信心和決心。他知道自己無法再在酒店呆下去了。1994年冬天，他帶著二十多萬元積蓄，辭職回到了家鄉(xiāng)增城。

吸光了錢財，吸走了女友，吸來了兩年勞教

回鄉(xiāng)的阿金，早已不是昔日那個豪氣沖天的有志青年了。沒有工作，也就沒有了約束與壓力，吸毒成了他無聊生活的主題。

阿娣傷透了心，苦苦哀求：“阿金，你一直是我心中最堅強的人!這一輩子，你能讓毒品把你毀了嗎?”

望著淚流滿面的女友，阿金心如刀絞，再次發(fā)誓，一定戒毒。1995年4月，他主動走進醫(yī)院，接受藥物治療。

然而好景不長，走出醫(yī)院的阿金很快又復(fù)吸了，而且發(fā)展到了“拍針”(注射)的地步。一旦“拍針”，戒毒就變得相當艱難，因為吸毒者在“口癮”之外，又多了“針癮”。一些吸毒者在毒癮發(fā)作時，竟然難受得以自傷血管來發(fā)泄，就是“針癮”作祟的緣故。

不久，阿金在一次購買毒品時被增城警方抓獲，送進強制戒毒所。在強戒期間，阿娣常去看望他，鼓勵他徹底告別毒品。從戒毒所出來后，阿娣又專門向單位請了假，天天陪伴著他，鞏固戒毒效果。

但阿金還是經(jīng)不住誘惑，又偷偷吸上了。阿娣傷心欲絕：“阿金，再吸下去，總有一天你會把我逼走的!”

吸完了所有的積蓄，阿金開始編造各種借口向阿娣要錢。阿娣發(fā)現(xiàn)真相后，對他實行了“經(jīng)濟封鎖”。

一天深夜，阿金毒癮發(fā)作，但已身無分文。他像瘋了一樣，用頭撞墻，滿屋打滾，嚎叫著砸爛了窗戶玻璃，然后用碎玻璃在手臂上劃了十多道口子，鮮血噴涌。

阿娣嚇壞了，哭著大聲呼喊：“阿金，不要再劃了!我馬上去給你買白粉!”

按照阿金的指示，阿娣買回了海洛因。阿金迫不及待地溶解了毒品，把針筒扎向了自己的靜脈。他一邊推抽，還一邊閉著眼睛陶醉地喃喃自語。

阿娣不知哭過多少次，下跪過多少次，阿金也一次又一次信誓旦旦地表示要徹底戒毒。然而，他的每次誓言最終都化作了云煙，吸毒量還由每天只打一針發(fā)展到三四針(05克以上)。

阿娣的十幾萬元存款，也被阿金吸食一空。

阿娣哭得肝腸寸斷：“阿金，你是要我還是要毒品?”

“阿娣，我愛你，但我已經(jīng)不可救藥了!沒有毒品，我活不下去啊!如果非要讓我選擇，我只有選擇毒品!”阿金有氣無力地說。

無助的阿娣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絕望，她含淚離開了阿金。

為了籌集毒資，阿金變賣了手機、彩電、摩托車等財產(chǎn)，還頻頻騙借親朋好友的錢財。鄉(xiāng)親們避之如瘟神，他陷入了眾叛親離的凄慘境地。

他想到了死，決定用足以致命的海洛因把自己“搞定”。

就在這時，他再一次被增城警方抓獲，并被送往廣州市戒毒勞教管理所。在這里，他將度過兩年時光。

每寫一個字，他的心都在滴血

阿金的心死了。在戒毒勞教所里，他萬念俱灰，萎靡不振，整日不說一句話。

管教干部潘希部(理教育科副科長)發(fā)現(xiàn)阿金情緒低落，多次與他談心。得知阿金愛好文學(xué)，潘希部又引導(dǎo)他為所辦小報《清新報》寫稿。1998年1月，阿金在《清新報》上發(fā)表了第一首詩歌。

二大隊副大隊長肖繼純發(fā)現(xiàn)阿金的字寫得漂亮，專門安排他主辦黑板報。

阿金的精神狀態(tài)有了明顯好轉(zhuǎn)，不斷有詩歌在《清新報》上發(fā)表。詩歌中有對罪惡過去的懺悔，有對美好未來的憧憬。

夜晚是阿金最痛苦的時候，他輾轉(zhuǎn)反側(cè)，遲遲難眠，恐怖的回憶像一張無邊無際的網(wǎng)，他在網(wǎng)里左沖右突，卻怎么也出不去，反而被網(wǎng)越纏越緊，動彈不得。

1998年3月，阿金突發(fā)奇想：能不能以自己的吸毒經(jīng)歷為基礎(chǔ)，寫一部小說，警戒世上所有的人都遠離毒品?毒品是萬惡之首，誰沾上它，誰就難逃萬劫不復(fù)的災(zāi)難!

阿金向管教干部匯報了自己的想法，很快得到所里的特別批準。副所長在全所勞教人員大會上宣布：特批阿金3個月假期，專門創(chuàng)作小說!

1998年7月20日，阿金鋪開了稿紙，他計劃創(chuàng)作一部20萬字左右的自傳體小說。

肚子里的一點墨水早已被白粉掏光了，阿金深感“筆不從心”。寫了撕，撕了寫，5天時間過去了，連個“引子”還沒有寫好。

冷嘲熱諷接踵而至，什么“打著寫小說的旗號逃避生產(chǎn)勞動”，什么“吸毒吸出一個大作家”等等。

阿金不為所動。一周之后，他慢慢找到了感覺。他不斷提醒自己，不要想著自己是在寫小說，不要刻意追求藝術(shù)技巧，權(quán)當自己是在與一位知己談心，“跟著感覺走”，原始地表現(xiàn)噩夢般的昨天。

寫作的過程是痛苦的。錦繡前程和純真的愛情都被白色的毒魔掠去了，余下的只有恐怖的回憶與流淚的懺悔。每寫一個字，阿金的心都在滴血。

對于“粉友”的創(chuàng)作，一些文化層次較高的勞教人員特別關(guān)心。每天，阿金的手稿都在他們中間傳閱。

兩個半月的時間里，阿金寫了將近7萬字。此時，小說僅完成了三分之一，但假期只剩下十幾天了，阿金為此煩躁不安。

更令他煩躁不安的，是精神上的折磨。小說中的男主人公呂凌在毒海中越陷越深，不能自拔。呂凌一天比一天墮落，他隨之一天比一天煩躁，因為呂凌的命運演繹于他的人生軌跡，每多寫一頁，呂凌就在罪惡的深淵里多陷下去一截。這種精神上的折磨使阿金痛苦不堪，徹夜難眠。

頭昏腦脹，渾身虛汗，連續(xù)3天，阿金只字未寫。

他動搖了：唉，一個“白粉仔”，折騰什么長篇小說?

常來督促阿金的曾水金副所長又來到了他的身邊，鼓勵他調(diào)整精神狀態(tài)，一定要堅持寫下去。為了使他專門寫作，戒毒勞教所再次特批給他3個月的假期。

連續(xù)數(shù)天沒有看到“小說連載”的勞教人員，頻頻向阿金催要手稿，一位曾經(jīng)諷刺過他的“粉友”說：“讀你的小說，就像吃了特效藥，感覺特別討厭白粉!”

一句話提醒了阿金。是啊，這部小說就是一種精神上的特效藥，創(chuàng)作的過程就是一個“吃藥”的過程，一個精神療救的過程?！俺运帯笔峭纯嗟模珔s可以治病救人。

這時，已和阿金分手九個多月的阿娣來到了戒毒所。得知阿金正在創(chuàng)作小說，她欣喜萬分：“阿金，希望你解教那天，送給我的見面禮是你寫的小說!”

方方面面的關(guān)愛感動了阿金，他重新提起了筆。接下來的寫作一日比一日順暢。

越來越多的勞教人員喜歡上了阿金的小說，每天都爭著閱讀小說手稿，并提出自己的一些想法、意見供阿金參考。他們說，還是“自己人”寫得真實，別的書寫得太假，離真正的白粉世界太遠。

1998年1月5日，歷經(jīng)半年時間的艱苦寫作，一部23萬字的長篇小說《路與鈴》終于脫稿!

一部有特殊價值的小說

廣州市戒毒勞教所把小說交給結(jié)隊幫教單位——廣州市廣船國際股份有限公司(下稱“廣船”)團委修改。

廣船團委書記李基榮花了一個星期的時間，細細閱讀了小說初稿。

李基榮敏銳地意識到，這部由特殊作者創(chuàng)作的特殊小說具有特殊的價值，于是立即請公司內(nèi)部報紙的編輯對作品進行初步修改。

崔凝、譚汝康兩位編輯花費了大量時間，在保留原作風(fēng)格的前提下，對小說進行了認真細致的修改，把作品由23萬字壓縮到13萬字。崔凝先生還把書稿編校成書樣，潤飾了各章標題，并建議把書名改為《絕域》。

廣州市一位知名作家審讀了樣書，對作品給予了高度贊揚，認為小說有較高的出版價值。

出版界人士說，這部小說不僅具有特殊的社會意義，而且有很好的“賣點”，可以獲得良好的經(jīng)濟效益，并稱還可把小說譯成各種文字，讓全世界的吸毒人員都讀一讀這部出自“粉友”之手的小說，聽一聽發(fā)自“絕域”的痛苦懺悔。

截止1998年底，國內(nèi)吸毒人數(shù)已達596萬，但真正戒毒成功的吸毒人員(脫離毒品5年以上)寥寥無幾。廣州市戒毒勞教所教育科副科長潘希部說，《絕域》的價值不僅在于挽救了作者本人，而且能讓其他吸毒人員接受一次“精神治療”。從更深的意義上講，這部小說還能夠警戒世上所有的人遠離毒品。

這恰恰也是阿金的愿望，正如他在小說“后記”中所寫：謹以此書獻給所有青年——誠望“染毒者戒，聞毒者卻，禁毒者嚴”，從而人人齊拒毒，以凈化時代、社會和人生。

山腳下，一個新的人生構(gòu)想

1999年4月1日，阿金提前4個月解教。除了小說書稿以及阿娣的愛情，他已經(jīng)一無所有。

為了幫助阿金鞏固戒毒效果，阿娣于今年5月毅然辭去了收入豐厚的工作，帶上自己的所有積蓄，與阿金一起離開了增城，落腳到惠州市一個偏遠的小山村。

小村四面環(huán)山，環(huán)境清幽，風(fēng)景宜人，阿金租住的民房就在山腳下。每天，阿金或者讀書，如饑似渴地補充知識營養(yǎng)；或者與阿娣一起爬山，看綠樹繁花，聽蟲唱鳥鳴，在大自然中徹底清洗曾被污染的靈魂。

日子簡單而樸素地流逝著，不知不覺3個月過去了。盡管農(nóng)村條件很差，每個夜晚都要忍受蚊叮蟲咬，但阿金感到了久違多年的快樂和輕松。一種重新上路的豪情，使他顯得容光煥發(fā)，精神抖擻。他說：“阿娣，等到小說出版的那一天，我們就離開這里，到一個陌生的城市重新開始!我們一定能贏!”

阿娣笑了，笑得山花爛漫。那個豪情萬丈的阿金，那個意志堅強的阿金，終于回來了!M(責(zé)編周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