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12月31日下午的北京籠罩在明媚陽光里,我當(dāng)時正沿著王府井大街世都百貨華麗的櫥窗向新東安市場的方向漫步。路過“四聯(lián)理發(fā)廳”時,我很想進(jìn)去做一下頭部按摩??墒沁@家著名的國營發(fā)廊不提供這類服務(wù)。于是我懶散的目光終于被四聯(lián)門口三個擦皮鞋的男孩子吸引了。
“先生,擦皮鞋嗎?請坐下吧!”是的,我這雙從美國買來的意大利皮靴已經(jīng)四個月沒有擦了,它那柔軟的玫瑰紅正在變成暗淡的布滿裂紋的紅土的顏色?!跋壬?坐我這里吧?”三個孩子中那個歲數(shù)最小也顯得最懦弱的男孩搶著說。他看上去不過12歲,大眼睛忽閃閃地,從下方仰視我。他蹲在那里,一只手舉給我看他的鞋油,另一只手則期待地指著他面前的空椅子。其他兩個男孩也在對我說著什么,并且以目光威脅那個小男孩。我聽不懂他們說的方言,估計他們?nèi)齻€孩子都來自西北。直到我坐在小男孩的椅子上時,那個帶有威脅目光的孩子還堅持要我把另一只腳放在他的鞋架上。“你們是一起來的,可以分掙來的錢嘛?!蔽倚χ芙^了他的請求。
這男孩一頭亂發(fā),烏黑,有些骯臟,但是擦得很在行(至少在我看來)。當(dāng)他開始打蠟的時候,又抬起眼睛來看著我,“打蠟好,不沾土?!蔽尹c著頭表示感謝。“打蠟要貴一些啦?!蔽以僖淮吸c頭表示感謝。“你擦我的鞋要收多少錢?”我突然感到有必要問問價錢了。他又抬起那雙大眼睛忽閃閃看著我,“82元?!边@時我注意到靴子的顏色似乎有些變化,或許他的鞋油號不對,不是我原來的顏色。
不論如何,我當(dāng)時相當(dāng)迅速地要從腦子里查找的,不是鞋油的號碼,而是我反對這個價格的理由。我找到的第一個理由是:盡管我自己這雙靴子比較昂貴,但是我在北京似乎見過100元一雙的皮鞋(華聯(lián)商廈減價的時候),這已經(jīng)足夠我提出反對理由了。“你的價錢太高了,一雙皮鞋不過是100元嘛!”孩子不再說話,繼續(xù)拋光我的靴子?!澳愀嬖V我真實價格,我也好付你小費,我會給你加倍小費的。”那雙大眼睛再一次對著我忽閃,“那就64元吧。”這時我找到一個(十分荒唐的)理由接受這個價格了,因為按照美元,每一只鞋他只收我四元,這不到皮鞋本身價格的5%。5%在經(jīng)濟(jì)學(xué)里是比較常見的資產(chǎn)折舊率(大修費用),耐用消費品的折舊大致也是如此。這樣想著,我就不再說話。
王府井大街過往行人很多。一個西裝男人被那個曾帶威脅目光的男孩攔住,“多少錢?”他問那孩子。我本能地傾聽,“兩塊?!边@太可笑了,我馬上告訴那位可敬的男士說這個小孩要收我82塊,我并且氣憤地開始大聲說話。我質(zhì)問所有這三個孩子,“到底是多少錢?!”他們都說:“您看著給吧?!眹^的行人說把他們帶到派出所去??墒撬L著一雙忽閃閃的大眼睛,他才不過12歲;再說,“帶到派出所去”這類話早就不被當(dāng)真了。我看著他的大眼睛,那里面似乎有膽怯,有期待……
“你必須告訴我你平常收別人多少錢,我會加倍付給你的?!蔽曳磸?fù)地大聲地對他喊著,我意識到我正在這鬧市上叫喊。而他卻很平靜,至少他的眼神看上去沒有變化?!澳粗o吧?!彼麍猿诌@個說法。
我感到絕望,那是一種莫名的悲哀。“性相近也,”我無法想象這個與我女兒年紀(jì)差不多的男孩子,會走得如此遙遠(yuǎn)?!傲?xí)相遠(yuǎn)也,”怎么會呢?市場生活造成的普遍的壓力難道普遍地把我們的孩子教育成這個樣子了嗎?從他的眼睛里我無論如何也看不到欺詐,看不到那種把真實價格膨脹40倍的勇氣和老成。我們對視了幾秒鐘。在這瞬間的對視中,我承認(rèn)我失敗了,我沒有力量找到真誠。
“我看著給?拿去吧!不要再在這兒出賣你的良心了,走吧,走吧……”我遞給他一張50元鈔票。穿過馬路的時候,我從余光里看到三個男孩奔跑開去,爭奪那張鈔票,而夕陽正從后面輝映著整條街道。那悲哀又一次涌上來。
道德的淪落永遠(yuǎn)是可悲的。諾貝爾經(jīng)濟(jì)學(xué)獎獲得者布坎南告訴我說,有一次哈耶克告訴他說:“交易”的希臘文含義里有著“分辨敵友”的意思。也就是說,在古人的理解里,“交易”同時或首先意味著“朋友”。不講信譽的人不是朋友,“人而無信,不知其可?!笔淞嘶镜赖乱?guī)范,市場也不可能存在。
秋石是我接下來去的一家西餐廳,坐落在王府飯店對面一處安靜的院子里。1998年的最后一天,泛著新鮮泡沫的咖啡也不能讓我抬起頭來看一眼女侍者。事實上,那種徹底的無奈從那一天起就再沒有離開過我,帶著那忽閃閃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