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祖英
一五千萬美元的金腳
斷在工人體育場上
五月二十六日對于首都球迷來說,果然是個盛大的節(jié)日。久負盛名的歐洲冠軍足球隊——恩非爾德爵士隊與北京國泰隊的比賽終于如期舉行。這場賽事在半年前就提上議事日程了,一開始對方滿口答應(yīng),因為長城和烤鴨對那些盎格魯撒克遜小伙子還是很有吸引力的。為此,他們的教練、那位頗有紳士風(fēng)度的約翰森先生還專程來中國,看了甲A勁旅國泰隊的比賽,考察了首都工人體育場。但到這時,約翰森先生口氣就變了,他們想取消這場商業(yè)性比賽,借口是球場欠平整,他們球員的安全得不到保證;第二個借口是裁判——前不久南美一支來華訪問比賽的球隊的教練就對此頗多微詞。我們足協(xié)的負責(zé)人當(dāng)場是這樣回答約翰森的:球場我們一定突擊修理,直到符合國際水準(zhǔn)為止;裁判可請第三國的國際級裁判來掌笛。這樣約翰森才無話可說了。其實,據(jù)熟悉內(nèi)情的人說:人家主要是嫌咱水平差,認為達不到為他們球隊熱身的目的。同時,歐洲大賽和奧運會在即,怕小河溝里翻船,一些主力隊員因這樣的比賽而負傷,因小而失大。這支球隊里有四個年輕隊員是他們國家奧林匹克隊的主力,將要出征亞特蘭大。像號稱“歐洲希望之星”的卡爾·羅伯特,這個十九歲的紅頭發(fā)小伙子一條左腳好生了得,速度奇快,擅長邊線突破,臨門一腳常使那些老牌巨星品味到“后生可畏”四個宇。他隨著球隊來華,目光卻盯著亞特蘭大。所以,他隊香港一跨過羅湖橋,就以自己的左腳向中國的保險公司投了五千萬美元的保險。投保書上白紙黑字寫著“如卡爾·羅伯特的左腳在中國的比賽中負了傷,影響到他參加亞特蘭大奧運會,中國保險公司將向他支付五千萬美元。”對于這樣的業(yè)務(wù),我保險公司是從未辦過的。但這回是破例了。我們的業(yè)務(wù)人員也精,明細條款特別注明一是比賽中受傷,其他諸如車禍等意外事故均不負賠償責(zé)任;第二即使比賽受傷,也應(yīng)由中國醫(yī)院治療,如在亞特蘭大奧運會之前治愈,也用不著賠款。當(dāng)然,在簽字之前,對這條金腳進行了檢查,確定并無老傷。于是雙方才簽了字。
世上的事就這么怪,許多時候常常會哪壺不開提那壺。盡管在比賽之前,教練員老蔡沉下臉一再關(guān)照他的幾個衛(wèi)線隊員,寧可讓羅伯特長驅(qū)直人進球,也不可朝他斷球。五千萬美元,乖乖,可不是小數(shù)目。畢竟是國家財產(chǎn)、勞動人民血汗錢:可是,一到綠茵場上,我們的幾個后衛(wèi)就把黑老蔡的關(guān)照丟到九霄云外了,因為這畢竟是比賽。話講回來,國泰隊這場球踢得實在窩囊,平時在國內(nèi)的甲A聯(lián)賽中頗有大將風(fēng)度的幾員戰(zhàn)將一遇上這樣的世界級勁旅就亂了陣腳,破綻百出。上牛時第八分十二秒和三十三分四十五秒,就被對手連灌兩球。下半場開賽不久,國泰隊想給對方造個越位,球一落到對方中場隊員腳下,所有隊員呼啦啦一下子全線往前壓??蓪Ψ绞鞘裁慈?這些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英倫名將豈能吃這一套?特別是那個紅毛精靈羅伯特,時機掌握得那么好,等球過了頭頂,身子就像支離弦之箭朝前急射。反越位戰(zhàn)術(shù)成功后.他單刀直人,像紅色的閃電向國泰大門近逼。羅伯特是從國泰隊后衛(wèi)曹英杰身邊突過去的。在全場七萬觀眾震天價的驚呼聲中,曹英杰清醒過來。今天怎么能在家鄉(xiāng)父老面前丟臉?這一球丟失,自己日后還在不在綠茵場上摔打?這時的曹英杰什么也不顧了,只有一個念頭:追上他,把球斷下來。他眼睛紅了,玩兒命地追上去……
國泰隊的門將見情勢緊迫,便棄門撲出。羅伯特遲疑了一秒鐘,是挑射還是大角度射遠角,他拿不定主意。就在這瞬間,曹英杰趕上來,一個飛身鏟球,一腳重重地蹭在羅伯特的小腿骨上。只聽到一聲沉悶的聲音,兩個人都倒在地下,痛得直打滾,裁判的哨音同時劃破長空。
裁判向曹英杰出示了紅牌,這個來自科威特的法官嚴厲地向曹英杰揮了揮手。曹英杰嚇傻了,眼睜睜看著擔(dān)架把羅伯特抬了下去。在這同時,主罰點球的對方十號飛腳怒射,球差點兒洞穿了球門網(wǎng)……
也許是中國的足球輸?shù)锰嗔?,人們對零比三的結(jié)局表現(xiàn)出一種麻木的沉默??墒?,有一點卻很少有人知道,為了這個零比三,我們這個遠未脫離貧困的共和國,將要付出多么大的代價。羅伯特投保五千萬美元保險金的左小腿脛骨斷了,亞特蘭大奧運會不到兩個月就要開了,如此嚴重的骨折,按骨傷科的常規(guī)治療,讓羅伯特去參加奧運會足球比賽,實際是不可能的。支付那筆巨額保險金罷……
曹英杰痛苦得想要自殺。五千萬美元意味著什么,他是清楚的。我國東部沿海一些發(fā)達地區(qū)號稱“財神縣”一年的財政收入也不過上億,這筆保險費相當(dāng)于三四個這樣的財神縣財政收入的總和,意味著幾百萬工人農(nóng)民流大汗拼老命干一年,自己這一腳等于把一座金山踢到太平洋里,他曹英杰無論如何不能原諒自己……可是,他自殺了又有什么用?羅伯特并不會因為他的自殺而免去這筆賠款。造孽啊,當(dāng)時怎么就把蔡指導(dǎo)的關(guān)照丟到九霄云外了?
二死囚的故事
蔡指導(dǎo)慢慢走了進來,他站在曹英杰身后老半天才開腔;“小曹,你能回憶起昨天那個鏟球動作的細節(jié)嗎?我已去調(diào)錄像帶了,在錄像帶拿來之前,我想先聽聽你的說法……”
小曹抬起紅紅的眼睛,望著蔡指導(dǎo)陰沉沉的臉,搖搖頭;“我腦子像盆漿糊,什么也記不起來了……我是從他右側(cè)突上去,起腳鏟球……”
“你從他右側(cè)突上去,一般來說可鏟不到他的左腳……”黑老蔡濃眉緊鎖,若有所思。
曹英杰嚯地站起來:“對呀,他的左腳怎么會斷?”
蔡指導(dǎo)把手搭到他的肩上:“去吧,看看錄像再說?!?/p>
他們進了訓(xùn)練基地的錄像室,錄像帶剛好調(diào)到。今天不是開技術(shù)分析會,看帶子的只有三五人。當(dāng)熒屏上再現(xiàn)那個可怕的場景時,大家全呆住了:攝像機明明白白地告訴大家,曹英杰那一腳真真切切鏟在羅伯特的右小腿上,他才倒地,向左側(cè)打了三個滾,如果說左腿受傷,也只是在打滾的過程中被自己的身子壓了三次……
這個場景倒過來放過去反復(fù)了多次。
“曹英杰,模仿他的動作,滾翻三次!”蔡指導(dǎo)向他的愛將下了命令。
曹英杰在空蕩蕩的錄像室里像羅伯特那樣滾翻一陣。
“左腿感覺怎么樣?”蔡指導(dǎo)問。
“沒事,按理不會斷的,要斷也應(yīng)斷右腿。”
“可是,他的右腿沒上保險?!焙诶喜痰哪樌L了。
于是,人們面面相覷。
“我這就去骨傷科醫(yī)院?!焙诶喜滔裨谟?xùn)練隊員時那樣習(xí)慣地揮揮手,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走了。
七十年代末,蔡子明是國家隊的左邊鋒,北京體育學(xué)院的大學(xué)生。他是國家隊里個子最矮小、速度最快、體力最棒的。一到賽場上,這個小廣西就像腳踩風(fēng)火輪似地滿場飛,而且永遠不知道疲倦。
直到傍晚,黑老蔡才回訓(xùn)練基地。他神情沮喪地對曹英杰說:“我已看過羅伯特的片子,左小腿脛骨斷了,這是確鑿無疑的。骨傷科專家楊大夫說,他已肯定不能參加亞特蘭大奧運會……保險公司的汪主任也在醫(yī)院里。我把汪主任拉到一邊,跟他講了錄像上的情形,汪主任說他已看過錄像,注意到那個情
況。可懷疑歸懷疑,羅伯特的左腳斷在工人體育場的賽場上卻是嚴酷的現(xiàn)實,看來賠款是不可避免的了……我跟汪主任和楊大夫說,投保協(xié)議書上寫得清清楚楚,如能保證他參加亞特蘭大奧運會,就不必支付賠款。所以,是不是可以采取一些非常規(guī)治療手段?比方我家鄉(xiāng)廣西的十萬大山里,就有位很有名的民間骨傷科老醫(yī)生,他有種祖?zhèn)鞯恼歉嗪驼撬宜臍q那年,被樹壓斷了腿,經(jīng)他接上,服了正骨水,外敷正骨膏,第七天就下地跑了,以后當(dāng)運動員,一點沒影響……聽我這么說,楊大夫的老花眼鏡落到鼻尖上。他說當(dāng)年在抗美援朝戰(zhàn)場上,軍醫(yī)們就用一種由新生制藥廠生產(chǎn)的正骨水,為骨折的戰(zhàn)士們治傷,戰(zhàn)士稱它為仙水。這仙水名氣很大,連美國兵都知道,派了突擊隊偷襲我野戰(zhàn)醫(yī)院,妄圖搶奪正骨水。聽說還真被搶走了一小瓶……楊大夫當(dāng)下問我,那位老民間郎中還在?我點點頭,說去年回鄉(xiāng)探親,還去看過他,八十一歲的人了,身子骨硬朗得就像六十掛零的人……朝鮮戰(zhàn)場上的正骨水,正是他配制的,聽我爹說,那時政府讓他每天做四斤,全部運到朝鮮……汪主任和楊大夫聽了這個情況可高興極了,要我明天就去廣西,把老爺子請到北京來,還說給他包一架專機都合算?!辈讨笇?dǎo)說著還真揚了揚手里的飛機票。
這一來曹英杰心里才寬慰一些:“要真遇上高人,那可是不幸中的大幸?!?/p>
“高人,絕對的高人。本來,他這么大年紀了,我也不想把他搬出來。心想首都這么多大醫(yī)院,專家、博士、教授多的是??涩F(xiàn)在看來,都不如深,山溝里的土郎中。這倒不是我有意貶低這些喝洋墨水的專家。連楊大夫也承認,就治療骨傷而言,我國民間有些偏方驗方的確很管用;大山深處某些中草藥的確有奇效。我剛才說的這個陳漢文的確是個人物,要不是他那一手接骨的絕技,他在一九五O年就挨槍子兒了……”
一九五0年初夏,向大西南挺進的人民解放軍在廣西十萬大山地區(qū)剿滅殘匪的戰(zhàn)斗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在大山腹地大直鄉(xiāng)的一排由民房臨時改成的牢房里,關(guān)押著七個已判處死刑等待處決的土匪頭子,其中就有一個陳漢文。這七個土匪頭子個個罪惡滔天,血債累累,只等上級批文一下,他們的日子就到頭了。況且,在那個非常時期,執(zhí)行死刑的判決縣里就可以批。
當(dāng)時,坐鎮(zhèn)在大直鄉(xiāng)、全盤負責(zé)剿匪工作的足縣公安局副局長、公安大隊大隊長蔡云松。他就是蔡指導(dǎo)的父親。由于大直鄉(xiāng)是十萬大山山區(qū)的重鎮(zhèn),這里安定了整個十萬大山就穩(wěn)定了,所以蔡大隊長必須長期留在這里。這樣,他的家小:大直鄉(xiāng)副鄉(xiāng)長兼婦女工作部部長,人稱陸大姐的陸素云,作為蔡大隊長的妻子,無論為公為私,都必須來這兒了。一同住在這里的還有他們四歲的兒子和為他們帶孩子的素云的妹妹陸巧云。巧云當(dāng)時也只有十四歲,自己還是個孩子哩,她哪里是帶孩子,無非是成天跟小虎子一塊兒玩罷了。窮山鄉(xiāng)也沒什么好玩的地方,無非是在剿匪小分隊住的大院后的空場上玩成個泥猴子,有時也爬在臨時加了鐵條的窗上看那些快要拉出去槍斃的土匪頭子。那些人巧云甚至一個個叫得出名字。比方那個陳漢文,他曾帶著土匪攻打過本鄉(xiāng)鄉(xiāng)公所,放火燒糧庫,他的槍口下曾打死過三個剿匪戰(zhàn)士。他被抓過一次,后來跑掉了,這回又持槍拒捕……巧云看見,此時的他滿臉胡茬、目光呆滯,一動不動地縮在屋角里,因為他自知死期已經(jīng)不遠了。
巧云像今天城里的孩子看鐵籠里的老虎一樣看著這些慣匪時,她負責(zé)看管的四歲的小虎子居然攀上場子中間一堆砍倒了的圓木垛上,就在誰也沒注意到的當(dāng)兒,不知怎么回事那圓木就滾了下來,只聽小虎子一聲慘叫,巧云回過頭時他的腳已壓在滾落的圓木下面。待到公安戰(zhàn)士們趕來,搬掉木頭,抱起小虎子時,小家伙喉嚨都哭啞了。蔡云松急匆匆趕來,見到兒子的右腳耷拉著不能動彈,頓時急得沒了主意。這里離最近的醫(yī)院也有五六十里山路……
就在這時,從那安了鐵條的窗里,傳出來一個聲音:“長官,這孩子腿骨斷了,不及時治會終生致殘的。我能接骨,放我出來給孩子治吧。我上了腳鐐、跑不了的……”呼喊的正是陳漢文。
“在竹林村我家屋后院里埋著一缸正骨水,快派人去取來。越快越好……”陳漢文對蔡云松說,“長官,我保證要不了十天,這孩子又能玩耍了?!?/p>
于是,在十萬大山的腹地,就有了快馬星夜取奇藥那段故事。
果真,奇跡出現(xiàn)了,今天的蔡指導(dǎo),當(dāng)年的小虎子,在股骨骨折的第七天,就能下地走路,在這一天,上級對這幾個匪首也下達了執(zhí)行死刑的命令。就陳漢文例外,“據(jù)群眾反映,該犯系骨傷科名醫(yī),接骨高手,身懷絕技,藏有秘方,不宜立刻處決,應(yīng)當(dāng)讓他將功贖罪?!标悵h文這條命才留了下來。
三名醫(yī)進京
朝鮮戰(zhàn)場進入打坑道戰(zhàn)的相持階段。在坑道施工中,我志愿軍戰(zhàn)士中常發(fā)生骨折之類的工傷。陳漢文就在獄中每天配制成兩公斤正骨藥水,裝入瓶內(nèi),由公安戰(zhàn)士取走,天天如此,從不間斷,就打新生制藥廠的牌子。
一九五二年五月,陳漢文接到去大禮堂開會的通知,會上宣讀一封朝鮮來信:“廣西新生制藥廠的同志們……正是你們生產(chǎn)的正骨水和正骨膏,為戰(zhàn)場骨折負傷的志愿軍戰(zhàn)士解除了痛若……”這樣,法院將他的無期徒刑減為七年。一九五五年春天,他還以特邀代表的身份,參加了廣西第二屆政治協(xié)商會議。
聽完這個故事,曹英杰老半天才發(fā)出聲來:“有這位高人,就肯定用不著支付那筆賠款了……蔡指導(dǎo),這個陳漢文一定開著一家大藥廠或者大醫(yī)院,發(fā)大財了?”
黑老蔡淡淡一笑,搖了搖頭:“陳老似乎遵奉著一個承諾或者誓言,不從正骨水中掙一文錢。也許,他這正骨水藥源稀少,不可能大規(guī)模生產(chǎn)。據(jù)說,正骨水中有一味藥,取自十萬大山某絕壁上的一種扶云藤藤桿,用刀割開活的扶云藤桿,接住沁出的白色液體,每天只能接那么兩三公斤。他在退休前,在大直鄉(xiāng)衛(wèi)生所坐班行醫(yī),除工資外不取病人的分文。退休后在家行醫(yī),也大多是免費的。他說,傷病已經(jīng)讓人痛苦了,怎么還能增加他們的負擔(dān)呢?”
“其實,他怎么去當(dāng)土匪的,還一直是個謎。他自己不肯說,別人也不便問。只知道起初他對共產(chǎn)黨是誤解,干上了就下不了船……”
因為要趕第二天一早的飛機,蔡指導(dǎo)寬慰小曹幾句,就回家了。而小曹,則要和幾個隊友一道,去醫(yī)院探望羅伯特。恩菲爾德爵士隊日程排得滿滿的,他們賠不起工夫,早按預(yù)定的計劃,去南韓,還要去日本。牽涉到那筆巨額保險費,羅伯特是走不掉了,只有他孑然一身留在北京治療。
可留在北京的羅伯特并不孤單。聽說昨天他的女朋友就從香港飛來了。他這個女朋友一出現(xiàn)在北京骨傷科醫(yī)院,就引起一陣不大不小的騷動。她是個黃種人,名叫羅麗娜,聽說是香港一個很有名的私人醫(yī)院院長,醫(yī)學(xué)博士、英國皇家醫(yī)學(xué)院名譽客座院士的掌上明珠。去年去英國考劍橋,結(jié)果大學(xué)沒考取,卻讓她貼上了“歐洲希望之星”,結(jié)識了這位英格蘭最年輕、最有價值的球星?;叵愀鄄痪糜指傔x香港小
姐成功,戴上了香港小姐的金鳳冠。這么位光彩照人的香港小姐出現(xiàn)在這家規(guī)模不大的??漆t(yī)院里,怎能不引起轟動?
當(dāng)這群國泰球員抱著鮮花,提著水果進了羅伯特的單人病房,就見到那位艷麗異常的香港小姐了。這個大美人兒正逮住一個小護士,亮開一口粵味兒很濃的普通話,發(fā)著不大不小的脾氣,責(zé)問院方為什么只給羅伯特上了臨時性的固定夾板而沒用石膏。
“告訴你們,賠款的事小,我們家有的是錢,根本看不上那五千萬。要是給羅伯特留下一丁點兒后遺癥,我讓你們吃不了兜著走!”看起來香港小姐怒猶未盡。
那個小護士快要哭了,她可沒權(quán)用石膏還是夾板,她什么主也做不了。這事只有曹英杰心里明白。醫(yī)院是在等那位十萬大山的神醫(yī),而那位神醫(yī)通常是不給斷肢上石膏的。羅伯特見到這么多國泰隊員來看他,反倒有點不好意思了,忙用英語叫羅麗娜不要無理取鬧。誰知羅麗娜轉(zhuǎn)過身,見到這幾個穿國泰球衣的小伙子,火氣更大了,一張俏臉兒頓時脹得緋紅:“噢,就是你們哪,球踢不好,心那么狠,把我的大金腳踢斷了,我正想去找你們哩……”
這時虧得院長來了,好不容易才解了圍。
“這樣的香港小姐,我打十輩子光棍也不要。香港人真瞎了眼……”走出醫(yī)院時,曹英杰咕噥著。
大家笑起來。
四羅伯特背后有個人
當(dāng)陳漢文老先生出現(xiàn)在羅伯特的單人病房里時,那位一直在盛氣凌人頤指氣使的香港小姐立刻安分下來。在老醫(yī)生對羅伯特的傷腿進行檢查時,羅麗娜肅立在一邊,那雙迷人的眼睛顯現(xiàn)出一種罕見的肅穆甚至緊張。
“你這腳不是踢斷的。”陳漢文垂下雙手,慢慢轉(zhuǎn)過臉來。羅麗娜用英語輕輕地咕噥給羅伯特聽,兩人相對無言。
老人摘下眼鏡,深陷在眼眶里的那雙老邁的眼睛射出如電的光:“如果我公布你這只腳為什么會斷的真實原因,你們將一個子兒也拿不到。這骨質(zhì)疏松劑瞞得過別人,可瞞不過我。說,羅尚錚是你們什么人?這事只有他能干……”
老人的聲音在這沒有第四個人的病房里嗡嗡作響。
那位絕色美人出人意料地在陳漢文面前直挺挺地跪了下來:“羅尚錚是家父……”
病房里頓時沒了聲音,只聽得見老人不平靜的喘息聲。那女子抽抽泣泣地說:“其實,家父也沒想到詐那筆保險費。家父說,只有開一筆天文數(shù)字的保險金,他們才會把你請出十萬大山,我們才能見面……我們都清楚,大陸上有了姑父你老人家,我們用這種辦法,即使成心想詐這筆保險費,也是詐不到的。我們真沒這個目的,我們不缺錢,在香港,要按家產(chǎn)排,我們家能排進前十名……”
老人發(fā)出一聲深沉的嘆息;“起來罷,你什么都別說了,你們?yōu)槭裁磥碚椅?,不說我也知道……咱們先別說那些事了,先來為你的男朋友治傷吧。你看,這夾板上得多漂亮,斷骨復(fù)位得多準(zhǔn)確,不虧為首都的大醫(yī)院,我不來他完全能慢慢長好,不過趕奧運會是來不及了。現(xiàn)在,我給他敷上正骨膏,你再讓他早晚每次喝一小瓶正骨水。我包管他七天后下地,半個月后去踢球,二十天后恢復(fù)如初,高高興興去奧運會奪金牌吧。多么棒的小伙子……你爹心也太很了,為了他自己,竟要讓這么好的小伙子弄斷了腿……”老人邊說邊為羅伯特上藥。
那個美人在一邊噘起可愛的小嘴說:“他說他愛我愛得死去活來,愿意為我去死,我考驗考驗他,不要他死,斷一次骨頭有什么,他愿意的……”
“你呀,跟你爹一樣的稟性,做人只顧自己……”
一直在察顏觀色的羅麗娜見老人心情還好,她托出了來意:“姑父,家父說,你老人家要手頭緊,要多少錢只管開口。他要我見到你時,就把這張一百萬港幣的支票交給你。”說著,她從那只精致的鱷魚皮手袋里取出一張支票。
誰知老人的臉一下子拉長了:“混賬東西:我要錢干什么?八十多的人了,成心想叫我早死?我的退休工資,夠我和你姑媽花了,他以為我跟他一樣見錢眼開?快給我收回那張紙片,要不……”
羅麗娜嚇壞了。
“家父的意思,是要我跟你打個招呼,九七近了,我們?nèi)叶紝⒁凭佑?。你知道,我爹他在英國名氣很大。查爾斯王子騎馬跌斷了胳膊,是我爹接好的。他還是英國皇家醫(yī)學(xué)院院士……到了英國,沒有正骨水,只怕是盛名之下其實難符……”
陳漢文這時直起腰來;“我做人有個宗旨:寧可人負我,不可我負人,盡管你爹對不起我,三十年前的事我也可以不計較。但他想要我的正骨水的方子,沒門!別說百萬港幣,他把一座金山堆到我面前,我也不干。本來,八九十歲的人了,沒什么不可公開的。但十萬大山里扶云藤就那么幾棵,大家知道這方子,都去割,這幾棵扶云藤就活不了了。真的,給他方子也沒有用……但都是同行,這正骨水,每年可以給他一斤二斤,這也是看在他姐面上。他姐跟了我這些年,沒吃上一頓好飯,沒穿上一件好衣,可我們苦得踏實……”
說著,老先生提起他的藥囊,離開了病房。病房門外,楊大夫蔡指導(dǎo)他們迎候著。陳漢文行醫(yī)時不喜歡有旁人在場,所以他們都沒進去。
到了停車場,曹英杰已等候在車旁。陳漢文下榻在國家體委招待所里,飲食起居,由這個小伙子照料。當(dāng)然,蔡指導(dǎo)和保險公司的汪主任大部分時間都來陪著這位老先生。
在車上,老先生解開了人們心里的疑團:羅伯特是在比賽之前,偷偷地用皮下注射器朝自己的脛骨的特定部位注射了一種骨質(zhì)疏松劑,它能在一小時后造成骨質(zhì)局部松軟。所以,在球賽的下半時開賽不久,發(fā)生那樣的事。這倒不能說是羅伯特想詐那筆巨額保險費,其實這一切全由幕后一個人操縱著。
“誰這么黑心?”蔡指導(dǎo)問,
“這個人你熟,非常熟。你叫他白臉羅成,就是那個羅尚錚呀。他是羅麗娜的父親……”老先生說起這個人,觸到了心底里深埋的痛處,閉上眼不再說話。
送老先生進了住處,黑老蔡才跟關(guān)心這件事的楊大夫和曹英杰說起這個羅尚錚。
由于特殊的生活經(jīng)歷,陳漢文到五十歲時仍打著光棍,盡管當(dāng)時他已經(jīng)是遠近聞名的骨傷科名醫(yī)了。這天,一個三十來歲的農(nóng)家婦女背著一個十四五歲的男孩來大直鄉(xiāng)衛(wèi)生所求醫(yī)。這男孩在山上砍柴跌斷了腿,是他姐把他,背到陳漢文這兒來的。羅秋女是鄰村一個苦命的女人,前幾年丈夫被毒蛇咬死,一直與自己的胞弟相依為命過著苦日子,盡自己所能供奉弟弟上到初三。哪里知道,星期天弟弟上山砍柴,竟會摔斷了腿。事后也有人說,這腿是他自己砸斷的,為的是能學(xué)到陳漢文的接骨絕技。若如此,他這番苦心倒也難得。
為了謝陳先生替弟弟治傷,當(dāng)晚,羅秋女就把一罐新熬的雞湯捧到陳漢文跟前。七八天后,她弟弟傷全好了,而秋女則隔三差五來為陳先生洗洗補補。后來有人做了個順?biāo)饺?,就把兩人推進一間房里。而這時,秋女的弟弟,不知怎么竟沒考取高中,就跟著姐夫?qū)W起接骨來了。小伙子學(xué)名叫羅尚錚,一個挺響亮的名字。
五小舅子的發(fā)跡史
羅尚錚其實很聰明。沒考取高中可能是他自己
不愿意考好。陳漢文看出來,這個半拉子小伙對于醫(yī)道極有興趣,一些藥書醫(yī)典他甚至能過目不忘,對于骨傷科的馭骨要領(lǐng)尤其掌握得快。兩年后,他就能獨立做一般的正骨手術(shù)了。對于自己這位小舅子,陳漢文也盡自己所學(xué)教給他,所有的醫(yī)書盡讓他去翻讀。剩下的只剩正骨水的方子了,陳漢文只怕他嘴不穩(wěn)漏出去,弄得大家都去割扶云藤,使扶云藤斷了種,那可慘了。所以,就這方子他沒有傳給他。
可羅尚錚是有心人,你不說,他就暗偷。他發(fā)現(xiàn),隔三差五,就有那么個啞巴和尚,默默地給陳漢文背來一些乳白色的液體,就那么一牛皮袋而已,陳漢文塞給他一些錢,他又夾著空牛皮袋回去,從不間斷。陳漢文就用那白色的液體,加上別的一些藥,關(guān)上門配制成正骨水和正骨膏。羅尚錚有一次尾隨那啞和尚,來到扶云崖。那啞和尚一個人守在扶云崖下的一座破廟里過日子。一看廟后那直立而上、伸人云端的山崖,羅尚錚嚇壞了。他想起有一回姐夫酒喝得高興,露出口風(fēng),說這正骨水是從猴子那兒學(xué)來的。陳漢文父母雙亡,他的雙親是被十萬大山里的桿子王陳大足殺掉的。陳漢文為了報這殺父之仇,二十二歲上就拉起七八個兄弟,搞了三四支破槍,拉起了桿子。為了過日子,他當(dāng)然也干一些打家劫舍的勾當(dāng)。結(jié)果陳大足的仇沒報,自己差點挨了槍子兒。陳漢文從小得到家傳,懂些醫(yī)道。一次在山里見一只猴子從樹上掉下來,斷了腿,只見另外一些猴子就攀上扶云崖,咬開一些藤條,讓藤桿里的白色液體粘滿身上,然后到那斷腿的猴子身邊,讓它舔自己身上的白色液體。不久,那猴子腿就長好了。當(dāng)時,陳漢文的弟兄中常有跌打損傷的事發(fā)生,他就取了扶云藤,再試著加進些傷藥,泡制成藥水,幾經(jīng)試驗,終于找到最佳配方,制成正骨膏和正骨水。遵照兔子不吃窩邊草的原則,他還給附近的山民治傷,因此人緣倒也不壞。這正骨水名氣越來越大了。
羅尚錚整整在崖下的山洞里貓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他才見那啞和尚口銜一把割藤小刀、腰懸一只皮袋,如猴子般敏捷地攀上扶云崖,直向懸在云端的扶云藤攀去。望著隱沒到云霧中的那個身影,羅尚錚冷汗直冒。他沒有能耐尾隨,隨即也死了那分心。即使自己撈到正骨水的方子,看來也采不齊這些藥。前不久他就摸到底了,那個啞和尚是姐夫當(dāng)年拉桿子時的拜把子兄弟,他不會為旁的什么人去采扶云藤,哪怕給再多的錢。
不久,羅尚錚得到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那就是文化大革命。像陳漢文這樣的“牛鬼蛇神”在運動初期就被揪出來了,大會批小會斗、掛黑牌戴高帽,吃夠了苦頭。而最早站出來,宣布與土匪姐夫和土匪婆姐姐劃清界限的羅尚錚很快就當(dāng)上鄉(xiāng)衛(wèi)生院革命領(lǐng)導(dǎo)小組組長??墒牵麢C關(guān)算盡,關(guān)在“牛棚”里的陳漢文就是不交出正骨水的方子。
這天午后,醫(yī)院里一個小護士拿著一個注射器進了“牛棚”,說是要為陳漢文注射預(yù)防針。剛開始陳漢文不怎么在意,要打針就打吧。誰知胳膊上打了這一針之后,陳漢文就覺得不對勁。一小時后,群眾專政指揮部又來押那幾個“牛鬼”去修路,陳漢文提起一把鍬只一揚,只聽“咯”的一聲,陳漢文的胳膊就垂下了,臂骨折了……
望著自己胳膊上微微發(fā)綠的先前打過針的部位的顏色,陳漢文心里什么都明白了。自家的藏書中就有那么一種邪毒的方子,以前黑道上的人物用來涂抹在暗器上,對手在中了暗器后會造成局部骨質(zhì)疏松,引起骨折,從而武功盡廢。那天自己那位小舅子看到這一條,竟把它抄到小本上,陳漢文正巧走進來見到,沉下臉數(shù)落了他幾句:一個骨傷科醫(yī)師,怎么能記下這種讓人斷骨的毒方?哪里知道,今天他竟把如此陰毒的方子用到自己身上了。
天黑以后,羅尚錚悄悄鉆進“牛棚”,他繞著陳漢文轉(zhuǎn)了一個圈子,幽幽地說:“姐夫,我們畢竟是自家人,目下這種情勢下,你一定要保重身體。你怎么如此不小心,把胳膊弄斷了呢?眼下,你暫時還出不去,醫(yī)院里正骨水正骨膏又用完了,你快把方子交給我,我保證不泄露給外人,我按方配點正骨水,好能給你治胳膊。要不抓緊治,落下殘疾,可要讓我姐急壞了……另外,你告訴我,你跟那個啞和尚怎么聯(lián)系的?這些日子,怎么不見他送扶云藤來了?”
對于湊得如此之近的那張容光煥發(fā)的小白臉,陳漢文連眼皮也沒抬。醫(yī)院里積存了多少正骨水,他最清楚,還遠不至于用完。自己的斷胳膊早已用夾板固定好,骨質(zhì)疏松劑的藥效失去后,即使不用正骨水,也會慢慢長好的,至多吃兩個月苦頭。于是,他搖搖頭;“你不是和我們劃清界限了么?怎么還講這種界限不清的話?我這胳膊寧可致殘,也不會讓你達到目的。而且,我這胳膊怎么會斷,我心里清楚。走吧,可別誤了你的前程……”
碰了個釘子的羅尚錚鼻子哼哼兩聲,轉(zhuǎn)身走了。因為這時他聽到他姐姐的腳步聲,每天這個時候,姐都要給陳漢文送飯。羅尚錚誰都不怕,就怕他姐。被她見了,她會朝自己臉上吐唾沫。
可是不久發(fā)生的一件事,把羅尚錚如意算盤全盤打亂了。香港一位知名的愛國人士骨折了,他慕名指定要陳漢文去為他治療,這事驚動了當(dāng)時的中央文革。陳漢文這種人是無論如何不能放出去的。這時羅尚錚就自告奮勇說他是陳氏接骨術(shù)的惟一傳人,是根子正立場穩(wěn)的革命接班人。這樣他就去了香港,帶走了鄉(xiāng)衛(wèi)生院里全部正骨水、正骨膏。
羅尚錚時來運轉(zhuǎn)。這個青年骨傷科醫(yī)生到香港后再也沒有回來,使他出人頭地的機會一個接著一個,其中包括為查爾斯王子治胳膊。當(dāng)然,靠的是他帶出去的正骨膏正骨水,靠的是全套陳氏正骨術(shù)。應(yīng)該說,羅尚錚的聰明好學(xué)也起了很大作用,特別是在正骨水用完之后,就靠他接受世界骨傷科最新的治療手段和藥物了。隨著他對世界上各種最先進的骨傷科治療手段的認識,他更加感到陳漢文正骨水的珍貴,得到這張方子的想法更加強烈了,這才有了二十多年后發(fā)生的這件足壇金腳骨折之事。
六金腳球星失蹤
“這樣看來,這正骨水可真神了……那扶云藤究竟是一種什么植物,有人研究過嗎?”曹英杰簡直聽入迷了,“還有那啞巴和尚,現(xiàn)在肯定一大把年紀了,他怎么還能攀崖割藤?蔡指導(dǎo),我在想,每年我們都有這么多運動員在比賽和訓(xùn)練中負傷,特別是我們足球運動員,一直被傷病困擾著。如果國家體委有這么一座制藥廠,大量生產(chǎn)正骨膏正骨水,對我國的體育事業(yè),對我們廣大運動員來說,可真是雪中送炭啊!”
黑老蔡點點頭;“體委是有這個意思。等陳老開心的時候,我會提出來,聽聽陳老的意見?!?/p>
就在大家在體委招待所的門廳里談?wù)務(wù)f說的時候,一輛面包車無聲地停在大門口。曹英杰的父親、北師大生物系教授曹暢,從車里走了下來。這個著名的植物學(xué)家今天設(shè)家宴,宴請來自十萬大山的骨傷科名醫(yī)陳漢文。不管怎么說,總是兒子闖了這么個禍,才勞駕陳老萬里之遙一身風(fēng)塵地趕來,自己理該表示謝意。
因為這事早已約好,曹英杰見父親來了,忙上樓去把陳漢文扶下來,蔡指導(dǎo)、楊大夫陪同,大家一起上了車。
就在大家談得熱火朝天的同時,骨傷科醫(yī)院里,
那個香港小姐又使開了小性子,那位小護士又被她纏住了。剛才,羅麗娜不知到哪兒轉(zhuǎn)了一圈,回到病房,發(fā)現(xiàn)敷在羅伯特腳管上的正骨膏沒有了,她問羅伯特這藥膏哪兒去了,羅伯特支吾著說大概已被皮膚吸收。羅麗娜二話沒說,到值班室把那個護士拉了過來,非要她重新給羅伯特上藥。小護士說,先前陳老已吩咐過的,外敷正骨膏是早晚各一次,這次藥敷上去不到一小時,怎么能又上藥呢?這下子羅麗娜可火了,她非要那小護士把正骨膏取來,由她來敷。小護士說藥膏鎖在主治醫(yī)師的診療室里,她拿不出來……一時間羅麗娜的聲音塞滿了樓道,驚動了主治醫(yī)生,他只得給羅伯特又敷了一層藥膏才了事??墒牵_麗娜去洗手間回來,羅伯特腳上的藥膏又沒有了。
“你,你把它弄哪兒去了?你成心不讓傷好是不?告訴你,我可不會嫁一個瘸子……你是不是還圖那五千萬?告訴你,自那個老頭來了,你就別指望能拿到一個子兒。把柄被人家拿住了。告訴你……”羅麗娜左一個“告訴你”,右一個“告訴你”,就像訓(xùn)兒子。
“真、真是被皮膚吸收掉了……這藥吸收得特別快。你聽,我似乎聽到了骨頭在生長的聲音……”足球場上八面威風(fēng)的驍將不知為什么講話很不流暢。
不過這句話倒是真的,自從他在一個小時前口服了正骨水之后,他覺得有一股暖流在周身流淌,特別是在傷痛部位,感到一種妙不可言的酸酸、軟軟、暖暖的撫慰,他似乎真能感到自己的生長細胞處于高度活躍狀態(tài)……
羅麗娜不再大驚小怪地鬧事了,她想也許這正骨膏敷上去就被吸收。晚飯后,她得跟父親通電話,把陳漢文的意思告訴給他:方子不給,藥可以接濟一點。人家雖窮,可這百萬港幣并不在他眼里,老頭兒不吃這一套。并且,那骨質(zhì)疏松劑的伎倆被他一眼就看穿了。
第二天,羅伯特干脆說他已完全明白這正骨水如何口服、正骨膏如何外敷,他堅持不必勞護士的神了,一切都由他自理。而那位專職護士見到羅伯特身邊的香港小姐就心驚肉跳,她才不愿在這間單人病房里多呆一分鐘,放下藥就走,這兩種藥真由羅伯特自理了。
這的確是奇跡,羅伯特在第七天就能下地。羅麗娜扶著他,慢慢地站起來,走出第一步、第二步……
在這七天中,陳漢文老先生只來過兩三次,他很自信,這樣的傷,正骨水一到,準(zhǔn)能七天下地十天走人,用不著多加關(guān)照。這回他隨身帶出來的正骨膏正骨水,夠十個骨折傷員用。多下來的自然就留給楊大夫了。最后一次來看羅伯特時,他對羅尚錚的女兒說,很遺憾,原先答應(yīng)供給羅尚錚一部分正骨膏正骨水,現(xiàn)在也不行了。因為這兩種藥還沒申請注冊,更沒有申請專利,它還屬于科研試用階段。根據(jù)國家相關(guān)法律條例,處于這一階段的藥物不允許出境。
羅麗娜覺得自己像落進冰水里,為了向父親有個交待,她想應(yīng)該把羅伯特用剩的那些正骨膏和正骨水帶出去。
可是,等她回到病房,別說這兩種藥,連羅伯特這個大活人也不見了。開始羅麗娜以為他到院子里去練走路了,可她上上下下尋了個遍,也不見他影子。再去門旁一問,才知他背了個足球包,已出了醫(yī)院大門。病房里,他的衣物和日常生活用具仍原樣擺著,羅麗娜于是只有坐等,可等到天黑了,也不見他回醫(yī)院。羅麗娜這才急了,報告了院部。
事情明擺著,羅伯特是攜帶兩種珍貴的藥物溜之大吉了。
羅麗娜心想;他羅伯特為什么要這樣做?他是搶先趕到香港,向自己未來的岳父大人討好賣乖?按羅伯特的個性,他不會這么做。那么,他這樣冷酷地不告而辭,究竟為什么?
七羅湖橋頭的會晤
廣州郊外叢化溫泉療養(yǎng)院里,一個小型國際學(xué)術(shù)會議“中草藥修補人體免疫系統(tǒng)缺損論證會”已到了最后一天,來自十一個國家的專家已在收拾行裝,準(zhǔn)備打道回國。
從事愛滋病防治研究已達五年、并已取得多項舉世矚目的成果、被公認為是這一領(lǐng)域的泰斗的喬治·羅伯特老先生焦急不安地在他的套間里徘徊,他是在等兒子。他相信小羅伯特一定能成功,因為整個計劃是無懈可擊的。
當(dāng)年在烽火連天的朝鮮戰(zhàn)場上,剛從皇家醫(yī)學(xué)院畢業(yè)的喬治·羅伯特是那支所謂的聯(lián)合國戰(zhàn)地救護隊中最年輕的軍醫(yī)。美軍一支突擊隊偷襲成功,從中國志愿軍的野戰(zhàn)醫(yī)院中繳獲了一大瓶正骨水。這瓶正骨水落到喬治·羅伯特手里。從此,這瓶東方魔水就使這個西方醫(yī)務(wù)工作者著了魔,甚至整個兒地改變了他的生活道路。
正骨水提高骨質(zhì)再生的異乎尋常的功效,使這位好鉆研的醫(yī)學(xué)專家不能自拔了。他一次又一次地試驗、分析,試圖弄清正骨水中什么成分通過什么機理在促進這種再生能力。功夫不負有心人,他的研究使他自己也大吃一驚:正骨水中這種神秘成分不光能促進骨骼再生,似乎對人體整個免疫系統(tǒng)的功能都有再生和修補功能,他的幾十次試驗都證實了這一點。在當(dāng)今整個世界都被愛滋病所困擾時,他認為自己的這個發(fā)現(xiàn)為愛滋病的防治帶來一線曙光。正當(dāng)他想為自己的試驗做進一步發(fā)展時,他手頭那瓶正骨水已一滴無存,試驗被迫中斷。但自已這個命題誘惑力實在太大了,他發(fā)誓要不惜一切代價獲取正骨水,從而弄清它的成份。這當(dāng)兒,兒子交了個香港女朋友,女朋友的父親居然跟正骨水有那么一段糾葛,而且同病相憐,也在不擇手段地圖謀得到正骨水。說心里話,這個蘇格蘭沒落貴族出身的爵爺壓根兒看不起香港那個不學(xué)無術(shù)、僅僅依靠帶出來的那點正骨水成為暴發(fā)戶的黃種人。但為了得到正骨水,暫且相互利用吧……
兒子去北京踢球前,把羅尚錚的計劃告訴了父親,老頭子整整十分鐘沒吱聲,到雪茄快燃盡時,他點頭同意兒子用斷一條腿來冒這么一次險。不過,他認定羅尚錚注定要失敗,因為陳漢文太了解他了。所以,他要兒子表面上裝得聽?wèi){羅氏父女?dāng)[布,實際上要多一個心眼。當(dāng)陳漢文出山開始用藥后,就要每次藏下一些正骨膏和正骨水,哪怕敷到傷處也要刮下來藏好,得手后不要與羅麗娜同行,可先來廣州。那時自己正巧有個學(xué)術(shù)會議在廣州開,他在廣州等兒子,因為聯(lián)合國所屬的國際衛(wèi)生組織的會議行李是免檢的……
老羅伯特終于等到兒子。小伙子走到父親面前時,看不出腿在十天前斷過,陳漢文的神藥真讓人驚嘆不已。兒子穿著恩菲爾德爵士隊藍白相間的八號球衣,手提一只網(wǎng)線足球包,包里兩只黑白相間的足球,站在那里挺精神的。
兒子見沒有旁人,便得意地揚了揚手里的足球:“爸,得手了。十分順利!一只球里是正骨膏、另一只球里是正骨水。剛開始,我也從傷腿上刮。還是麗娜有招,天天找他們吵,吵得他們煩了,把正骨水和正骨膏搬到病房里任我們用,我就不客氣”
父親像個職業(yè)球迷把雙手高舉成一個“V”字,然后一把抱住兒子:“太好了!像個蘇格蘭爵士!”
于是,兩個人晚飯也不吃,立刻要了輛出租車,直奔廣州。
第二天,兩個人就出現(xiàn)在羅湖橋頭邊境檢查站前等候出境檢查的隊伍里。老羅伯特一手提著兒子的足球包,另一只手則老早就從西裝口袋里取出免
檢單。他想,到卡子上,只要把這張紙片這么一揚,就可以揚長而出。兒子排在他身后,手里提的則是父親的手提箱。
到了卡子上,老羅伯特真把手里的紙片一揚,但紙片到了一位中年檢查官手里。
“你是羅伯特博士?祝你在中國過得愉快……”那檢查官一口英語十分熟練。
“謝謝。”老羅伯特伸手去接免檢單。但對方?jīng)]讓他接到單子。
“請問羅伯特博士,你免檢的行李在哪里?”檢查官友善地問。
老羅伯特揚了揚手里的兩只足球,周圍的人頓時哄笑起來。
“怎么,堂堂的愛滋病研究的權(quán)威,來中國參加一個學(xué)術(shù)會議,隨身只帶兩只足球?”
老羅伯特臉紅了,頭向后一晃說:“這是我兒子的,我的行李他提著。”
檢查官一把抓過足球袋的帶子:“那么,這兩只足球就不在免檢范圍了。我們需做例行檢查。”
足球很不情愿地到了檢查官手里,檢查官舉起來搖了搖,里面竟發(fā)出水聲。
“怎么,別的足球充氣,你們的足球卻充水,這是什么新產(chǎn)品?”檢查官問。
于是,一老一小兩個羅伯特,被帶進一個裝潢得頗為雅致的會客室里。
小羅伯特一跨進去就呆住了,會客室里已有三個人在坐等,這三個人他全認識:他們是他的對手國泰隊的教練員老蔡、隊員曹英杰和陳漢文老先生。此刻領(lǐng)他們來這兒的檢查官就充任英語翻譯了。
兒子朝父親輕聲咕噥了一聲,老羅伯特一雙褐色的眼睛頓時睜大了:他就是正骨水的發(fā)明人陳漢文?
陳漢文很有禮貌地與客人握手。于是,賓主入座。通過翻譯,陳漢文說:“我是回十萬大山途經(jīng)廣州,能趕上來送羅伯特父子,也是個緣分吧。先生對正骨水如此看重,老朽十分惶恐……不過,按博士先生的身份,實在不應(yīng)該采用這種手段,你們應(yīng)該做出尊重別人的知識產(chǎn)權(quán)的表率才是……”
到這分上,老羅伯特只有臉紅耳赤連連點頭,繼而分辯,他帶出正骨水的樣品,實在只是為科研,決不是去仿制謀利……
陳漢文點點頭:“博士先生獻身于科學(xué),這精神讓人崇敬。科學(xué)研究是沒有國界的,攻克愛滋病的防治關(guān)是全人類的共同事業(yè),在你的這個課題上,我們完全可以合作。不瞞你說,正骨水中,能修補人體免疫系統(tǒng)缺損的成分,取自十萬大山中一種稀有植物扶云藤。目下,我和我的搭擋已攻克扶云藤的人工繁殖關(guān),為我們的事業(yè)開創(chuàng)了一個很好的基礎(chǔ)。這回在北京,我們已議定去十萬大山創(chuàng)建一個扶云實業(yè)公司。公司有個極重要的組成部分,就是扶云藤素科研所。如果博士先生有興趣,愿意來十萬大山吃苦,本董事長將任命你為科研所所長。我相信,從十萬大山深處,經(jīng)你的手,一定能出現(xiàn)震驚世界的科研成果……”
小羅伯特畢竟已跟中國人相處了許多日子,還未翻譯完這段話,他已掂出這是個讓父親很難決斷的題目。于是,他為父親點燃了一支雪茄,遞到父親手里。誰知父親聽完譯成英語的這段話,立刻把雪茄一扔,朗聲說:“走,我們這就去十萬大山,我們這就去看扶云藤,我們一齊去創(chuàng)業(yè)!”
小羅伯特傻了,半天才說話:“爸,就讓我一個人走?”
黑老蔡拍拍這個棒小伙的肩說:“聽著,不出三年,扶云公司會開出比當(dāng)年那不勒斯隊買馬拉多納還要高的價,把你買過來為扶云隊或是十萬大山隊踢球,你和小曹一左一右,來個兩翼齊飛……”
章回小說1997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