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國
七月的南陽,驕陽似火,即使搖著蒲扇也會大汗淋漓。住在商場西甸南夾后街17號的莊世章一家,干脆把飯桌搬出了那兩間低矮、潮濕、悶熱的小屋,正等著到學??锤呖挤謹?shù)的女兒莊錦軍回家吃午飯。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了飯桌前的寧靜。
“多少。”莊世章有些迫不及待地問。
“835分?!卞\軍回答得很平靜。
“在市里排第幾?”媽媽一邊盛飯一邊看著女兒。
“咱市理科第一?!卞\軍稍頓了一下眼圈有些發(fā)紅,“要不是考語文那天發(fā)高燒,我還能多考30分。”說完競伏在媽媽背上抹起了眼淚。
莊錦軍拿了全市理科“狀元”的消息像長了翅膀似地傳開了,一時間她家那個不足20個平方米的小院里便擠滿了人,人們都替這個貧寒而多難的家兩年連續(xù)出了兩個“狀元”而高興(去年,莊世章的兒子莊錦山,以772分的成績被國防科技大學錄取,居全市軍事院校錄取者的榜首)。在人們的一片贊揚聲中,莊世章,這位失去左腿的一等傷殘軍人,這位53歲的父親,舒心地笑了,笑得是那樣坦然那樣開心,與年齡不相稱的滿頭銀絲隨著笑聲在微風中晃動著。細心的妻子趙玉芝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丈夫已經(jīng)有好久沒有像今天這樣高興了。
“不能給部隊做事了,咱不能再給部隊添麻煩”
1965年冬天,在家鄉(xiāng)南陽潦河鎮(zhèn)大陳營村作民辦教師的莊世章,應征來到沈陽軍區(qū)某部隊?;馃岬能姞I生活使這個在家喝了十幾年墨水的青年小伙子,渾身上下總是有使不完的勁。入伍第三年他由戰(zhàn)士提升為師教導隊書記,同年7月份又提升為師教導隊干事,主抓政治工作和軍事訓練。1974年春天,因工作成績突出,被單位首長點名調(diào)任師“三項隊”指導員兼黨支部副書記。一連串的榮譽和鼓勵,并未使他止步不前,工作上他更加謹慎細致。正當莊世章的工作紅紅火火之時,1974年9月9日在執(zhí)行任務途中,一場意外的事故奪去了他的左腿,那一年他才31歲。
部隊首長為了讓莊世章好好養(yǎng)傷,1974年底,派專人送他到海城一個部隊醫(yī)院繼續(xù)接受治療和休養(yǎng)。
1977年10月,莊世章拒絕了部隊領導的再三挽留,同妻子女兒回到了南陽,住進了一間親戚幫忙租賃來的小草房里。在此期間,趙玉芝為了照顧丈夫,耽誤了由民辦教師轉(zhuǎn)公辦教師的機會。為了丈夫,她只好放棄了老家的那份工作干起了臨時工,補貼家用。1978年春節(jié)前夕,從部隊來的一位同志找到了莊世章那間低矮的草房:“老莊,還是回部隊休養(yǎng)吧!”
“我不能給部隊做事了,可不能再給部隊添麻煩,我還有一雙手和一條腿,我就不信養(yǎng)不活自己。”莊世章握住那位同志的手,有些激動。
為了不給別人添麻煩,1974年部隊配發(fā)的一輛“殘疾車”,他修了又修,一直用到現(xiàn)在,用了整整21年。
為了減少開支,他自己買了一套理發(fā)工具和兩個大澡盆,一家四口從住在南陽就從未進過理發(fā)店,從未進澡堂。一臺用了十幾年的黑白電視機和兩盞12瓦的白熾燈,算是家中的家用電器。
為了維持生計,他拄著雙拐撿過菜葉,賣過報紙,學書法賣對聯(lián),卻一次又一次拒絕了地方政府送來的“特殘困難補助”。
災難這個魔鬼好像看定了莊世章一家,回到南陽的第二年,從小身體就虛弱的女兒莊寧,因受海城地震的驚嚇不幸患上了“羊角瘋”。為了女兒的病,他們不知走了多少路,求了多少醫(yī),掉過多少淚,盡管如此,還是未能留住他們心愛的女兒。1986年15歲的莊寧躺在媽媽的懷里閉上了雙眼。這期間,部隊首長得知他家中的困難,先后兩次派人送錢送物,而莊世章語重心長:“部隊的關心我心領了!部隊能解決我一時的困難,能解決我一世的困難嗎?我現(xiàn)在收了錢物,就等于助長了我的惰性,我以后怎么辦呢?我相信我自己的能力,因為我不僅是名軍人而且是名共產(chǎn)黨員?!鼻f世章就是用這種特別能吃苦的精神同命運抗爭著,用48元的撫恤金和妻子做臨時工的一點收入給莊寧治病,養(yǎng)活家中的老母,送錦山錦軍上學和維持全家日常生活。
“我把孩子培養(yǎng)成才,就等于延長了我的生命”
自從莊寧生病后,再加上莊世章傷口的畸性愈合,經(jīng)常放射性疼痛,疼痛厲害時,便以頭撞墻壁,直至頭破血流。因此從那時起他很少出門,生活不能自理。終日呆在家里的他,便把全部心血傾注在一雙健康的兒女身上。錦山錦軍從未進過一天幼兒國,卻在入學前學完了小學一、二年級的全部課程。兒子錦山7歲入學,已能講述《老人與海的故事》,女兒錦軍6歲入學,也能背誦一百多首唐詩。這些都是莊世章手把手一個字一個字教給孩子的。至今,在他家里還完好地保存著一大包粉筆和一塊木板做的小黑板,從小學到初中,從初中到高中,兩個孩子的大部分課外習題都是在這塊小黑板上完成的,莊世章說是為了節(jié)省一些筆墨錢?!拔蚁?,如果有機會,應該把這塊小黑板拿給那些用‘小霸王學習機都不好好學習的孩子看一看?!币晃坏胤矫裾块T的同志頗有感慨。
為了提高孩子的寫作水平,莊世章?lián)u著“殘疾車”幾乎走遍了全市的大小書攤,每到一處專門往學生作文書攤“走”。他用了半年的時間摘抄了幾萬字的優(yōu)美詞句并歸納分類教給孩子背誦。過了詞句關,他又摘抄了十幾萬字的好段落好文章教給孩子背誦。1985年錦山和錦軍的作文雙雙被選入“南陽市中小學生優(yōu)秀作文選”,并作為范文在全校傳閱。為了給孩子一個較好的學習環(huán)境,妻子趙玉芝承擔了所有的家務。她用做臨時工掙來的錢買了一張書桌,這是家里最好的一件家具。每當放學后看著兩個孩子趴在桌子上做作業(yè),在小黑板上作習題,夫妻二人就變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用莊世章的話說就是:“看到孩子,我就看到了希望,我傾盡所能培養(yǎng)孩子成才,就等于延長了我的生命?!?/p>
屋漏偏遇連雨天。莊寧去世后的第二年,趙玉芝的妹妹又患絕癥住進了醫(yī)院,因其家中經(jīng)濟拮據(jù)交不起住院費,莊世章只好把準備為兩個孩子買自行車積攢的350元錢墊了進去。在這之后的五年里,莊世章的父親、岳父、岳母又相繼在南陽住院去世,此時的家已是一貧如洗。1992年,即將初中畢業(yè)的錦山偷偷跟媽媽商量,想直接考中專早畢業(yè)早幫助家里,莊世章沒有同意:“家里困難是事實,孩子的成績一直挺好,咱不能讓孩子在咱手里受委屈,就是賣了這輛‘殘疾車,我也得把兩個孩子供到底?!睆哪悄晗募?,莊世章又開始忍著腿疼寫對聯(lián)。怕影響孩子學習,夏天,他躲在潮濕的小屋里寫,冬天他就到廚房里寫,把空房子留給孩子學習用。半年多時間寫了2000多幅,春節(jié)前夕一幅沒剩全都賣了出去,掙了600多塊錢。莊世章高興得走路臉上都帶著笑,他先給兩個孩子在舊貨交易市場上每人買了一輛半新的自行車,隨后又一人扯了一身新衣服,還破天荒給妻子買了一雙新鞋,這是他殘傷后過的最高興的一個春節(jié)。
1994年夏季錦山面臨高考,錦軍也馬上要升高三,學習都非常緊張。趙玉芝怕孩子身體吃不消,就每天早晨給他們煮兩個雞蛋,給一塊錢買冷飲。第一天早晨吃雞蛋兩個孩子說啥都不動,懂事的錦山看著爸爸、媽媽說:“要說增加營養(yǎng),你們倆身體都不好最需要營養(yǎng),你看爸爸那一頭白頭發(fā),每當我夢到爸爸的白頭發(fā)都想掉淚?!弊詈箦\軍、錦山把兩個雞蛋分成四份和爸爸媽媽一起吃了下去。從此,每天早晨的飯桌上變成了四個雞蛋,等孩子吃完飯上學后夫妻二人又把兩個雞蛋收起來,等第二天早晨同兩個生雞蛋一塊煮,這個叫人心酸的“秘密”最近才被“揭開”。高考結(jié)束后,錦山錦軍兄妹兩人一起到街上用這段時間媽媽給買冷飲用的零花錢,為爸爸買了一件上衣,為媽媽買了一條裙子,夫妻二人捧著孩子買的衣服淚眼朦朧,不知是激動還是難過。
更值得莊世章夫婦自豪的是,錦山和錦軍從上小學一年級就一直是班里的前兩名,年年被學校、地區(qū)評為三好學生和優(yōu)秀班干部,錦山主辦的黑板報次次是全校第一名,錦軍在初二年級時還獲得了河南省“愛黨學史”電視演講賽二等獎,1994年獲全國生物賽河南賽區(qū)三等獎,全國中學生英語奧林匹克競賽二等獎。每一次孩子得了獎狀榮譽證書,莊世章都看了又看,然后好好保存起來。在莊世章床頭的一個紙箱里,兩個孩子的獎狀和榮譽證書已盛滿了紙箱,莊世章沒事就拿出來翻翻。
“是部隊這所大學校培養(yǎng)了我,我也要讓孩子當兵,做我沒做完的事”
1994年8月中旬的一天上午,一紙國防科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送到了莊世章家中,兒子以772分的優(yōu)異成績?nèi)〉昧四详柺锌忌熊娛略盒d浫〉牡谝幻?,莊家出了個“武狀元”。
早在十幾天前,考分剛剛下來時,莊世章就問兒子:“錦山,772分今年肯定能走個好學校,你想去哪個學校?”
“爸爸,我也想當兵?!卞\山脫口而出。
“為啥當兵?”莊世章蹬著一雙眼睛盯著兒子。
“現(xiàn)在讓我說也說不出個道道,您要同意,我今年打算報個軍校,等到了部隊我干出個樣子來,您就知道為什么了?!?/p>
其實莊世章早就知道了兒子的打算,今天只不過是一次小小的考察。經(jīng)過幾天的選擇衡量,莊世章在兒子志愿表的第一欄上寫下了“國防科技大學”六個字。錦山的老師有些不解:“孩子考分挺高的,完全可以去個牌子亮一點的大學,咋報了個軍校?”還是老校長善解人意:“老莊是個老兵,他當然看著軍校最順眼啦!”
錦山入學后被分在系統(tǒng)工程與數(shù)學系應用數(shù)學專業(yè),他每隔半月給家里來封信,半年后在父親的鼓勵下就交上了入黨申請書,在學年考評中,他取得了專業(yè)第四名的好成績,暑假在家,父親問及分數(shù),錦山不住地搖頭:“有史以來第一次跑出前兩名,慚愧。”
自錦山入學后,錦軍好像一下子長大了許多,十六七歲的女孩正值花季,也正是愛說愛笑愛打扮的年齡,而錦軍卻穿得再普通不過了,回到家里除了學習就是幫媽媽做家務,如果時間允許還給爸爸捶腿,直到被爸爸趕她回屋里學習。這一年的時間,錦軍沒看過一次電視,沒進過一次商店,連假期她也安排得滿滿當當。梅花香自苦寒來,莊錦軍終于在去年高考中以835分的優(yōu)異成績,取得了南陽市理科“狀元”的桂冠。對此莊錦軍還頗有遺憾。去年7月7日上午第一場考語文時,她正在發(fā)高燒打針,當時進考場腦袋有些昏昏沉沉,要不她的成績還可以提高一些。
面對名目繁多的各類高校,莊世章又在女兒志愿表的第一欄上寫下了“國防科技大學”。對此有些人頗有微詞:“放著清華,復旦不上,就盯準了軍校,老莊這是怕供不起啊!”莊世章只是微微一笑,他在一次考生家長座談會上說:“家庭困難僅僅是很次要的一個方面,我是一名傷殘軍人,是部隊這所大學校培養(yǎng)了我,給了我受傷致殘后活下來的勇氣。如今,兩個孩子我都拉扯大了,我也要讓他倆到部隊里去,做我沒有做完的事。”他習慣性地摸了一下傷腿:“兩個孩子都到一所軍校,可以比著學,比著干,部隊里最講競賽,我還準備在家里為他倆設立一個獎學金哩!”
放暑假在家的錦山錦軍兄妹,簡直成了那一塊居民區(qū)的“小老師”,孩子們一有難解的題目,都習慣性地跑來找他倆,兄妹兩個也總是樂呵呵幫這個忙,直到小弟弟小妹妹滿意而去??臻e下來沒事的時候,錦軍就纏住哥哥問部隊里的事情,她怕進了軍校不適應,兄妹倆還制訂了一張暑假作息時間表。
莊世章這些日子也忙得不可開交,他準備在兒女們?nèi)雽W后請幾個親戚朋友幫忙重新修一下那兩間低矮、潮濕、漏雨的房屋,和那間搖搖欲墜的小廚房。以前不敢修是怕耽誤孩子學習,現(xiàn)在不怕了。由于長年在潮濕的小屋里生活,他和妻子還患上了不同程度的關節(jié)炎,下一步他準備跟妻子配合藥物治療進行體育鍛煉。他還準備把毛筆字好好練一下,以前練字賣對聯(lián)是為了掙錢養(yǎng)家供孩子上學,而現(xiàn)在練字他想練點門道出來。他還有一樁心事:如今兩個孩子都考上大學,他的任務完成了,他準備把這十幾年來為兩個孩子摘抄的一些資料整理出來,送給街坊鄰居的孩子們,若身體允許他還準備做一次不出門的“家庭教師”,但愿還能培養(yǎng)出一兩個“狀元”。
(韋萌、劉誼人摘編1995年9月24日《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