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斯拉夫〕普·沃朗茲
緊挨著我們家的地頭有一塊怕人的、黑魆魆的洼地,大家都管它叫“地獄”?!暗鬲z”里人跡罕至,陰陰森森的,人們來到這里,心都會不由自主地緊縮起來,那里惟一有生命的東西是一眼泉水。溪流日夜不息的聲響給這個陰森可怖的地方蒙上了更神秘的色彩。
我打從記事的時候開始就害怕這個地方。這首先應(yīng)該歸咎于它的名稱。當(dāng)父母對我進行基督教的啟蒙教育時,我便從他們那里聽說過地獄;當(dāng)我扯著母親的長裙上教堂的時候,教堂里也談到過地獄。在我幼小的心靈中,我們當(dāng)?shù)氐摹暗鬲z”簡直和真正的地獄一模一樣,只不過在它的深處少一堆不熄滅的大火罷了。我總覺得我們的這塊洼地有點像真正地獄的人口,有一扇暗門直通到里面,這扇門不是隱藏在洼地的底部,便是在出口處林木叢生的溝谷里。我每次總是恐懼萬端地走近這個地方,然后又盡快跑開。
有這么一次,那時候我還不到六歲,父親要我到那里去放牧。這對我真是一個非常可怕的考驗,因為在這之前我還從未獨自一人去過那里。當(dāng)時我真想大哭一場。父親看出了這一點,他笑了笑,給我打氣說:
“這個‘地獄里沒有鬼??烊グ?”
母親心疼我,趕緊來安慰我。
“你沒看見嗎,他怕‘地獄呀!”她對父親說。
然而,我并沒有因此而得到憐憫。我只好趕著牲口,盡量放慢腳步,一點點走近這個可怕的地方。我本來打算把牲口停留在山坡上,這不過是枉費心機。一瞬間牲口群便隱沒在洼地里了。我無可奈何,只好跟著下去,生怕那幾頭母牛會從溝谷走進樹林里去。
我就這樣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在“地獄”的底部坐下來,也不敢回頭好好地看看四周。響徹著整個洼地的淙淙水聲使我覺得好像有人在耍妖術(shù)。這里沒有任何東西能使我高興,縱然我喜歡家鄉(xiāng)的涓涓溪流,常常在上面修筑水壩和磨房,然而這小溪也不能給我?guī)須g樂。我越來越害怕,都被嚇呆了,終于控制不住,大聲哭叫著從這里跑開了。跑到上面我還收不住腳步,一直順著田野,淚流滿面地朝父母正在耕種的地頭跑去。
“出什么事了?”父親大吃一驚。
“牲口不見了,所有的牲口……”
父親的臉色陡然變得鐵青,接著溫和地揮了揮手說:
“沒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們一起去看看?!?/p>
我懷著沉重而內(nèi)疚的心情跟在父親背后,慢吞吞地向“地獄”走去。來到可以看到整個洼地的坡坎上,父親一眼就看到這個小小的畜群還在低處。他十分驚訝地收住腳步,開始點數(shù):
“一、二、三、……九……”九頭牲口都在下面老老實實地吃青草。
“你這是怎么搞的,做夢了吧,小伙子?”父親覺得很奇怪。但剎那間他像是悟出了我撒謊的緣由,怒氣沖沖地一把揪住我的頭發(fā),順勢往坡下一推,我便朝下滾去。
“你撒謊,就叫你人地獄!”
我好不容易才聽出父親說了些什么,因為恐懼又攫住了我的心。我號啕大哭,把眼淚都哭干了,但是渾身仍哆嗦了好一陣兒,一直也平靜不下來。我睜著一雙哭腫了的眼睛,看見牲口也都抬起頭,在莫名其妙地看我。被父親戳穿的謊言使我不能平靜。我又可憐,又感到絕望,只好揪著心等待回家時刻的到來。離天黑還有很長時間,我把畜群從低處趕到坡上,在那里一直等到夜幕降臨“地獄”的陰森森的底層。
回到家的時候,我哭成了個淚人兒,狼狽得很。父親笑了,母親卻說:
“以后你不要再叫他去‘地獄了,他年紀(jì)還小呢,要是嚇出毛病來,一輩子可就成了傻瓜?!?/p>
打這以后,果真不再叫我到“地獄”去放牧了。不過我對這個地方依舊像當(dāng)初那樣懼怕。
有一次,正好是星期六黃昏,父母坐在我們家的門檻上,若有所思地翹首望著春天晴朗的天空,母親深深地嘆了口氣說:
“哎呀,我真想明天帶一束鈴蘭花上教堂,可惜哪里也找不著?!?/p>
“是呀,眼下找鈴蘭花是晚了一些。要有也就是在‘地獄里了?!?/p>
一聽到“地獄”這兩個字,我全身不禁打了個寒顫。我好容易等到父母起身閂門,然后上床睡覺。夜里我久久不能入眠,這個可怕的地方老在我眼前浮現(xiàn)。在我內(nèi)心深處卻回響著母親的嘆息聲。鈴蘭花和“地獄”,這是多么不相容的兩件事物啊!我特別喜歡鈴蘭花,尋遍了我家前后的所有坡地和溝谷??晌覅s不知道它們也長在“地獄”里。
早上我起得格外早。準(zhǔn)是我在夢里出過大汗,所以身子還是濕淋淋的。我通常都是一早就去放牧。天天早上都要別人把我叫醒,然后把我從被窩里拽出來。今天我可是自己起的床。踮著腳就出了家門。父親和母親還在酣睡,因為今天是星期日。
我來到院子里站下,仿佛還處在半睡不醒的狀態(tài)之中,充滿了一種愜意而奇妙的責(zé)任感,盡管這對我還是下意識的感覺。春日的早晨已經(jīng)到來。真正的夏天也不遠了。遠方的波霍爾耶山背后,火紅的朝霞燒紅了半爿天,朝陽眼瞅著就要探出它圓圓的臉蛋了。陽光照到佩查山頂,給它抹上了一層絳紫色。青草、樹木和灌木林上都披覆著露水,它們現(xiàn)在還只是忽閃忽閃地微微發(fā)亮,等到旭日東升,它們在陽光下黃澄澄的像金粒和珍珠那樣閃光時,又會有另外一番景象。遠方的晨霧緩緩移動,仿佛大自然背負著沉沉的重擔(dān)。
驀地,恰似有一股神奇的力量使我又重新邁開步子,穿過地頭,徑直向“地獄”走去。我從坡坎上恐懼地往昏暗的洼地瞥了一眼,為了不看它,就緊閉著雙眼往下走,心里盤算著在底部的山巖旁一定會找到鈴蘭花。一直走到了底部,我才睜開眼睛。
我看見了許多芬芳馥郁的鈴蘭花,于是動手大把大把地采起來。就是在這種情況下,也沒有向四周張望的勇氣。我懷著一種興奮而難過的心情,諦聽著潺潺的流水,和它那叫人不寒而栗的回聲,這聲音在清晨的寧靜里聽起來比平日更響。我捧了一大把鈴蘭花,趕緊走出了“地獄”。我一口氣往家里跑去,等跑到家,剛趕上母親正要出門。
這時,天邊的紅日已經(jīng)把它的第一束光輝投進我們家的院子,把院子裝扮得絢麗多彩。母親佇立在霞光里,周身通紅,漂亮極了,猶如下凡的天仙。我捧著鈴蘭花向她跑去,一邊還得意地大喊著:
“媽媽,媽媽……鈴蘭花……”
我沉浸在幸福和無限喜悅之中,更顯得容光煥發(fā)。
母親的臉上也漾起了欣喜的微笑。她滿心高興地伸手接過花束,捧到臉邊。但在吸進那濃郁而清新的花香之前,她先看了看我。
“你為什么哭,我的孩子?……”
我剛才因為害怕而涌出的大顆淚珠還噙在眼里,但陶醉在勝利之中竟把它忘得一干二凈了。母親猜到了我的壯舉,她慈祥而溫和地摸了摸我的頭。
(李儉摘自《中外永恒主題散文精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