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 瑟
與大師們同在的歲月(之一)
魯?shù)婪颉ね吒窦{(Rudolf G.Wagner,一九四一——)博士,德國著名漢學家,一九九三年度萊布尼茲獎金獲得者,柏林—勃蘭登堡科學院院士;現(xiàn)任海德堡大學漢學系主任教授,兼任歐洲漢學學會總秘書長。
迄今為止,瓦格納教授已經(jīng)出版了四部學術專著:《慧遠向鳩摩羅什提出的問題》(一九六九)、《宗教在太平天國起義中的作用》(一九八二)、《中國當代新編歷史劇——四個實例研究》(一九九○)和《服務行業(yè)之內——中國當代文學研究》(一九九二)。他的代表性著作《正始時代的語言學、哲學和政治學:王弼與老子》,長達一七○○頁,歷時二十余年始告完成,不久將由哈佛大學出版社出版。此外,他還在《哈佛亞洲研究》、《通報》等國際學術刊物上發(fā)表了數(shù)十篇論文,其中尤以“王弼研究”而享譽西方漢學界。
瓦格納的大學時代,大部分也是在海德堡度過的。內卡河畔,人文薈萃。他曾師事伽達默爾、海德格爾等學術大師,奠定了人生態(tài)度和治學方法的基礎。在許多年以后,他曾不無感慨地回憶道:“我迄今為止所研究的一切題目,都在那一時期萌芽了?!痹诖髮W時代的最后幾年,他求學的足跡已經(jīng)越過了德國國界。他曾在巴黎師從漢學大師戴密微,又曾兩度應邀遠赴大西洋彼岸,分別在哈佛大學、柏克萊加州大學和康乃爾大學進行了七年的學術研究和客座講學。一九八七年,瓦格納帶著一種充實、豐富和自信,獲得了海德堡大學漢學教授的職位。
一九六四年秋天,我告別波恩,來到了海德堡。
海德堡在史料記載中最早見于一一九六年的一份修道院文件。因此,這一年被確定為該城歷史上的第一年。今年,海德堡將舉行盛大的建城八百周年慶典。
古老的小城海德堡,依山臨水,風景秀麗。萊茵河的支流內卡河,在老城和新區(qū)之間婉蜒而過。在河南岸的國王寶座山的山坡上,屹立著德國最著名的中世紀王官——普法爾茨選帝侯宮殿的斷壁殘垣;在河北岸的圣靈山的山腰間,鑲嵌著一條被譽為“歐洲最美麗的散步場所”的“哲學家之路”。
十八和十九世紀以來,歌德、荷爾德林(F.H
海德堡大學建校于一三八六年,為德國第一座高等學府。曾經(jīng)執(zhí)教或求學于此的世界名人之中,有哲學家黑格爾、雅斯貝爾斯(KarlJaspers)、伽達默爾、哈貝馬斯,化學家本生(R.W.Bunsen),醫(yī)學家切里烏斯(M.J.Chelius),社會學家馬克斯·韋伯(Max Weber),音樂家舒曼,詩人艾辛多夫,文學家凱勒(Gottfried Keller)以及政治家、現(xiàn)任聯(lián)邦總理科爾等;本世紀以來,已經(jīng)有八位教授獲得諾貝爾獎。
我來到海德堡,不是因為那兒是德國最美麗的“浪漫之城”,也不是因為那兒有德國最古老的大學,更不是因為那兒有德國最年輕的漢學系……它設立于一九六二年冬季,一張白紙,方興未艾。
因為那兒有伽達默爾。
伽達默爾(Hans-Georg Gadamer,一九○○——),生于德國馬堡。二十年代就學于布勒斯勞、馬堡、弗萊堡、慕尼黑等大學,攻讀哲學、藝術史、古典語言和德國文學。一九二二年,獲得博士學位;一九二九年,取得教授資格。其后陸續(xù)任教于馬堡、萊比錫和法蘭克福大學。一九四九年以來在海德堡大學哲學系任教,一九六八年退休,任該校名譽教授。
伽達默爾是二十世紀哲學解釋學的創(chuàng)始人。他的代表作《真理與方法》問世以后,立即給予西方人文科學以重大影響,其中包括哲學、美學、法學、語言學、心理學、文藝學、社會學、歷史學和宗教學等各個領域。在中國,最為學界所熟知的例子是:伽達默爾的學生姚斯(Hans R.Jauss)等人以哲學解釋學為理論基礎,在六十年代末創(chuàng)立了接受美學(Rezeptions
一九六○年,伽達默爾的《真理與方法》出版了。用“文革”的語言來說,它就像一顆投向西方學術界的“精神原子彈”。在今天,沒有人否認,這本書的問世是二十世紀哲學史上最重要的事件之一。
我在一九六三年讀了這本書,立即感受到它的沖擊波的震撼。
伽達默爾的學說,一再使我聯(lián)想起那個始終在我腦海中盤旋的問題:如果試圖對禪解釋大千世界和表述人生經(jīng)驗的方法作出理性的分析,現(xiàn)成的人文科學語言將無能為力。
我翻開了《真理與方法》,伽達默爾說:
本書所探討的闡釋學,不是人文科學的某種方法論學說,而是這樣的一種嘗試,即試圖理解什么是超出了方法論自我意識之外的人文科學,以及是什么使人文科學與我們的整個世界經(jīng)驗相聯(lián)系。
就這樣,我來到海德堡大學,成了伽達默爾門下唯一的一個主修漢學的學生。
每個學期,我都選修伽達默爾的一門討論課。
我還記得一次他主持的討論課,內容是關于柏拉圖(Plato)的一篇對話。
那是一個炎熱的夏日,氣溫高達三十多度。大教室里,擠著一百五十多個學生。
開始上課了。
伽達默爾提出了一個由古希臘文進入德語的詞:
“Epoche”。
它在現(xiàn)代德語中的涵義是“時代”。而在古希臘文中,從它的原意可以引申出對于研究對象的兩種態(tài)度:
其一,研究者從自身的特定需要出發(fā),在對象中尋求預先設定的問題的答案。
其二,研究者的自我克制,使對象在研究過程中得以顯示自身固有的內涵。
他緩緩地來回踱步,等待著。
五分鐘過去了,沒有人發(fā)言。十分鐘過去了,還是沒有人發(fā)言。
伽達默爾仍然若有所思地等待著。
我覺得,教室里的氣壓仿佛在逐漸升高,隨時都將爆炸;人們腦子里的溫度,不是三十七度,而是八十多度。
終于,有人打破了沉默。但是誰也不明白他究竟說了些什么,邏輯混亂、文不對題。大家不約而同地注視著伽達默爾的眼睛,想從他的眼神中尋找反應。伽達默爾避開學生們的目光,朝窗外望去,平靜地說了一句“Ya?!?“是的?!?
漸漸地,氣氛開始松弛下來。接著,第二個、第三個學生發(fā)言了。然后,參加討論的人越來越多,逐步接近了問題的核心:“研究者自我克制”。
伽達默爾也加入了進來。他并不以權威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只是時而插幾句話。例如,告訴大家某一個詞在哲學上的本意是什么;糾正一些偏頗或疏漏;或是再提出幾個小的問題。
在他的簡短提示之后,對“Epoche”原意的討論明顯地被引向深入了:為了發(fā)現(xiàn)對象本身的內涵,研究者必須摒棄“先入之見”,一切從事實、從對于材料的分析出發(fā)。研究過程,毋寧說是一種為對象服務的過程。最理想的研究者,是隱蔽自我的研究者。他是導致對象最充分地展示自身的工具。
我從漢學研究的角度,發(fā)表了自己的意見:
“研究者自我克制”的方法,對于研究歐洲以外的文化,是一個最重要的思維方式的前提。在單一的歐洲文化熏陶下成長起來的研究者,面對那些陌生的、未知的異域文化,必須將研究對象還原于其自身存在的時間和空間——那些政治的、經(jīng)濟的、社會的、民族的和宗教的環(huán)境——之中,才有可能獲得接近事實本身的解釋。
例如在若干年之后,中國當代的文學作品——小說、報告文學和新編歷史劇,成了我的研究對象。最初,我本能地以歐洲人理解文學的方式去閱讀它們,我在作品中不知所云、一無所獲。然而當我從政治的角度去觀察它們的時候,卻忽然發(fā)現(xiàn):我為它們顯現(xiàn)自身的特殊意義創(chuàng)造了機會。
從純粹的政治角度去理解和分析文學,在西方的文學觀念看來是不可思議和滑稽可笑的方法。然而這正是作為研究對象的中國當代文學向研究者提出的要求。
研究,就是為對象顯現(xiàn)自身而創(chuàng)造機會。
就這樣,時間在熱烈的討論中不知不覺地過去了。
那真是一次讓我終身難忘的討論課。
從海德格爾提出Vorhaben(前有)、Vorsicht(前見)和Vorgriff(前設)的概念,到伽達默爾關于Vorurteil(成見)的理論,現(xiàn)代哲學解釋學所不斷強調的是:解釋者無法擺脫歷史和傳統(tǒng)的制約。而瓦格納教授所提供的關于古典釋義學概念Epoche的討論,也許有助于建立一個對伽達默爾的新的印象,即他的學說在關于成見的無法擺脫性方面,并不是那么過于絕對。
古希臘哲學中的“研究者自我克制”的方法論思想,是伽達默爾解釋學的來源之一。伽達默爾多次提出過“Epoche”,把我們帶到他的思想的源頭,然后再引導我們沿著小溪、走向江河、走向大海。
這種引導的方法,不正是“研究者自我克制”思想的完美體現(xiàn)嗎?
伽達默爾,就是人格化了的“哲學解釋學”。他在教育別人時善于隱蔽自己,善于扮演一個啟發(fā)者的角色。他的目的,是讓學生尋找并發(fā)現(xiàn)自己的思路。他不是那種講課機器。他有一種非凡的本領,三言兩語就把學生們引入了廣闊的思考空間。
若干年以后,我試圖在講臺上使用伽達默爾的方法,但是立即失敗了。一分鐘以后,我自己就無法忍受那種對于特定目的的期待(Erwahrtung)。
我終于明白,伽達默爾的風格不可能推廣。它不可能被學到、也不可能被模仿。它來自一個人本身的精神氣質。
那幾年,我從伽達默爾那兒學到的,不僅是一種學術研究的方法,更重要得多的,是一種人生態(tài)度。
從那時起,我不僅將“研究者自我克制”作為一種基本的方法論,貫徹于漢學研究;而且努力在生活中,以它作為一種基本的人生態(tài)度。
如果你想了解一個人,就必須“克服自我”,給予別人以表現(xiàn)自己的機會;你在了解一個人之前,不應當輕易地向自己施加那種容易蒙蔽視野的影響:無論是愛,還是恨,或是別的情感。
每當我能做到這一切的時候,就有一種與禪相通的感覺:
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