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上午,我獨自坐在一間十二平米的小屋里,戴著耳機聚精會神地收聽日語廣播講座。半月前,天津南開大學日語系的一位教授來信說,我的日語成績在所有考生中名列第二,希望我加緊復習文科基礎(chǔ)知識,準備報考南開大學日語系。
“小妹,有你的一封信?!备绺绨研欧诺綄懽峙_前。掃了一眼那封信的地址,我呆住了,會不會是他……當我看完信之后,手在顫抖,心也在顫抖,我不相信這是真的。
一年多以前,叔叔住進了廊坊市一家醫(yī)院,我作了陪護。一天下午,我正在病房的窗前邊看書邊收聽電臺的日語講座。門被推開了,一位身材瘦高的男青年被攙扶著走到病床前。過了一會兒,他動了動身子,說:“你聽的是日語講座吧?!薄班?是,是的。我的臉一下子就紅了?!拔乙矊W過日語”?!笆菃?”“你能放大點聲音嗎?”我沒有說話,只是把收音機的音量撥大。后來,我知道了他的名字,他叫李東輝。
由于他是突然病倒,家里的親人還沒有來,叔叔讓我多幫他的忙。我也很愿意幫忙,因為我目睹過他發(fā)病時的情形,時而雙手抱頭在病床上滾來滾去,時而用拳頭擊打頭部,每逢此刻,我都眼含著淚跑出病房。半小時后,輸液起了作用。他恢復了常態(tài)。這時,他就會拿起隨身帶的一本厚厚的書翻看起來。自此,我在同情之外又顯出一份敬慕。我想,這大概就是所謂愛情了。
一年多以后的今天,他來信了。告訴我的卻是雙目失明的噩訊。我怎能相信這是真的呢!我們分手時,他曾拉著我的手,用明亮的雙眸看著我之后,流了眼淚。不過才一年多,怎么竟會這樣?!
那一年,李東輝還不到23歲,他剛剛大學畢業(yè),被分到廊坊教育學院做歷史教師。而我還不到22歲。我該怎樣呢?我考慮了足足一年。我把親人們朋友們?yōu)槲以O(shè)想的重重困難翻來覆去地咀嚼了許多遍。我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邢寶清,你能舍棄自己的學業(yè),頂住世俗偏見和親人的忠勸,你能以不算強壯的身體承擔起生活的艱辛嗎?你愛過他?現(xiàn)在還愛嗎?我不能不承認,我抹不掉他給我留下的影子,在他春風得意的時候,我不可能去追他;在他需要幫助的時候,我不能離開他,不管這樣的結(jié)局如何,我決定了。
愛要付出。我選擇了付出。我們結(jié)婚之后,東輝不止一次對我說過,“這是緣份,從我見你第一天起,我就在心里說,我要尋找的,就是這個文靜的女孩?!?/p>
東輝失明后,無事可做,開始寫作。為他謄寫稿子成了我業(yè)余的工作。由于他的字常重疊在一起,同事不解,以為我在學“速記”。我告訴她們是讀“天書”。
有一天,他把一疊稿紙遞到我的手中,說:“這是我昨晚寫出來的一篇散文,有時間就抄出來吧?!?/p>
晚上十點半鐘,安頓兒子睡下,我們開始了夜讀……幾年來,我們始終如此,在一盞清燈之下,品味我們的精神食糧。從“布老虎”到《文化苦旅》……今天找了幾篇我認為比較有分量的作品和愛人一同品味之后,時針已指向12點了。我說,你先休息吧,我想看看你那篇散文。我把臺燈打開,隨手翻了幾頁竟然全是白紙。再往后翻,隱約中發(fā)現(xiàn)了一些不規(guī)整的筆畫。明白了,汗也出來了。無聲地喊過之后,扭頭看了看睡熟的他,心又漸漸地靜了下來。我順著筆的印痕,借助燈光,猜著、“讀”著,又一字一句地寫著。早晨五點半鐘總算把一個千把字的小短文“翻譯”完了。
中午下班后,我習慣地放下書包,準備做飯?!敖裉斐闀r間把你昨天抄出的短文對一遍就定稿了?!彼p聲對我說。飯后,我拿起稿子讀了起來,讀到一半,紙上的字就變得朦朧起來。
“撲通”一聲,我倒在了地上,胳膊出了血?!澳闶遣皇怯忠灰箾]睡,是不是紙上又沒寫上字!”
“不,不……是我愛睡覺?!?/p>
他哭了,我卻笑了。這幾年,我為他謄寫了幾十萬字,其中一部十幾萬字的小說,第一次謄寫,我整整用了半年。而每次被采用的稿件變成鉛字,我們高興得都像過年。在生活的海洋里奔波,有讓你心醉的浪花,也有考驗你意志的漩渦。每當一種新的體驗降臨到頭上時,我都常在心里訴說,謝謝,又讓我嘗到一種新的滋味。
愛人失明,家務瑣事大多幫不上忙。有些男人該做的力氣活,我不得不請人幫忙。但時間久了,心里總不是個滋味。一次晚飯后,我和愛人說:“咱家的煤快用完了,你看著兒子,我借個三輪車把那450斤煤拉過來。”說完,開門走進了夜幕之中。到了搬煤的地方我的衣服都濕了??粗矍暗囊淮蠖衙海矣行┡铝??!皠e怕,你就一塊一塊地往車上放吧,放一塊少一塊?!蔽夜膭钪约骸0胄r后一大堆煤被我兩只手一塊不剩地放在三輪車上。
我左手扶著車把,右手拉著車廂,一步、兩步,拉上重重的一車煤,就像嬰兒學步一樣,摔也摔不倒,走也走不快。走了一段路,我實在堅持不住了,停車休息一會兒。此時,我看看這一大車煤,又抬頭看看這茫茫夜空里的點點繁星,我哭了。前邊不遠處有個小店還亮著燈,我走了過去,從兜里掏出僅存的五毛錢,買了一根冰棍。一口下去,頓覺神清氣爽。當我把冰棍再次放到嘴邊時,眼前浮現(xiàn)出兒子的影子。不能吃了。于是,手中的冰棍又回到還未來得及丟掉的包裝袋里面?;氐郊依?,兒子高興地吃著冰棍,丈夫非要幫我卸煤,我立刻感受到了家的溫暖和幸福。我想起東輝常講的一句話,物質(zhì)上的貧乏并不可怕,終究可以戰(zhàn)勝,金錢固然萬能,但不能拯救人的靈魂,幸福是一個方向,只要我們肯于追尋。
在一個我發(fā)著高燒的夜晚,東輝為我蓋上一層又一層的毛巾被。從醫(yī)務室回來,我昏倒在路上。醒來時,看到丈夫正蹲在我的床邊怔怔地“望”著我。兒子躺在沙發(fā)上睡熟了??粗@一幕情景,我又流了淚,同時也感到了一種強烈的支撐。我下了床,拄著一根木棍,打來一壺熱水,給他們二人一人泡了一碗方便面。
東輝見我好些了,問我:“你能看封信嗎?”我甚至無力回答?!笆侵醒腚娕_‘439播音室來的?!?/p>
我立刻為之一震,這是我背著丈夫自己寫的稿子,由于初學寫作,我甚至沒好意思告訴他。拆開信封,是一張用稿通知單,還有編輯寫來的親筆信,看到那些熱誠的鼓勵我的語言,淚水再次模糊了我的雙眼。
我只感到,東輝在用力握著我的雙手,而我心里想起的正是他的話,“快樂,在于體驗幸福,而幸福是一個方向,只要你追求,它永遠不會固定在一個點上?!?/p>
(梁文摘自《北京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