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承琬
夕陽之后又是晨曦,愿他們再度沐浴到晨曦的光輝。
這是一幅雨中的絕景:黃山的氣勢、黃山的迷蒙使畫家如醉如癡,天降雨仍不輟筆。他的妻子則如一尊石雕,以一片癡情撐起這把雨傘,護著丈夫,護著他們幾十年風風雨雨走過的心與心交融的路程。
淋雨作畫在他是常事。但她確乎不樂于淋雨。但數(shù)十年的相伴,她深深地了解勸阻是徒然的,只有助他作畫。有一次,畫到一個階段需搬動畫架,變動寫生地點,遷到了山上,雨停下來,但大風刮起,畫架支不住,她便用雙手扶著畫架。那是冬日,大風降溫,四只手都凍僵了,一片暮色之中,只有他和她。
就是這樣一幅動人的情景感動了一位正在黃山旅游的法國人,他冒昧的希望得到欣然允諾,于是,10年前留下了這樣一幅合影。
若干天后,畫家在法國的一位朋友說,在一家法國雜志的封面上見到了畫家夫婦的雨中剪影,畫家這才知道,法國朋友便是極負盛名的攝影家馬克·里布;馬克·里布也剛明白,他在黃山邂逅的是中國聞名遐邇的畫家吳冠中。
熟識吳冠中的朋友說,這張照片表現(xiàn)的正是吳冠中與妻子朱碧琴的真實人生。
半個世紀以前,吳冠中和朱碧琴萍水相逢在“大后方”重慶。他剛從國立藝專畢業(yè),來到重慶大學任助教;她也從師范學院畢業(yè),來到重大附小任教。他的同學當過她的美術老師,于是他們相識了。
新婚不久,吳冠中考取了全國僅有的兩個繪畫名額,公費赴法國留學。臨行,他對妻子說,只身一人在國外生活,沒個手表實在不方便,可又沒錢買,能不能把她手腕上戴的金手鐲賣了為他買塊手表?妻子猶豫了,她說,那鐲子是假的,不值錢。但第二天,她還是把那鐲子放在了他眼前:“拿去賣了吧,它是真的!”她告訴他,這是母親給她的陪嫁,她實在舍不得賣,所以平生第一次說了假話。昨晚整整一夜,她在母親的紀念與夫妻的情意間徘徊,最后決定,把一切都給了他。這塊手表,吳冠中40多年來一直戴在腕上,也戴在心上。1987年他作為中國美術家代表出訪印度,在曼谷轉機。聽人說泰國的金飾成色特別好,從不逛商店的吳冠中這次特地找人陪他去金店,別人買的是新潮首飾,他則買了一只老式金手鐲。當他把這只式樣與當年十分相似的金手鐲重新戴在朱碧琴手腕上時,妻子拉著他的手,潸然淚下。風風雨雨40年過去了,她老了,然而她得到了半個世紀的真情。
1972年底,在農(nóng)場勞動期間吳冠中獲準探望他老母的病,到陽朔能停留一天一夜。多年類似禁閉的生活使他作畫的欲望成為渴求。住進旅店已近黃昏,他只好不吃晚飯,走馬選景。其時社會秩序混亂,她不放心,而他又不肯讓她陪他急步選景。她只好在不安中等待,也吃不下晚飯。當夜幕籠罩了陽朔,只在稀疏的路燈下才能辨別道路時,他才一腳高一腳低地摸回旅店??斓介T口,一個黑黑的人影兒早在等著,那是她,一見他便哭了起來。
有一段時間,他們勞動的地點相距只十余華里,有幸時星期日可以探親。探望后當天下午,相送到半途,分手處是幾家農(nóng)戶,有一架葡萄半掩著土墻和拱門,這是他們的十里長亭。
1991年,與丈夫顛簸一生的朱碧琴突患腦血栓,病倒了。吳冠中整日守候在病榻旁。望著在病痛中苦苦掙扎的妻子,他心如刀絞,卻還要強作歡顏,給她以安慰。晚上從醫(yī)院回到臥室,關上房門,他抱起她的枕頭失聲痛哭。夜深人靜,他鋪開素紙拿出塵封的畫具,把全部感情潑灑在畫幅上。筆下出現(xiàn)的是一團團黑色的牡丹,他在畫旁題字:“妻病,心情惡,丹青久閑擱,落墨成黑花……”
或許是吳冠中的深情感動了上蒼,她妻子竟然戰(zhàn)勝死神,奇跡般地活過來了!第一次勉強能下床那天,她求人扶著她,顫巍巍走到電話機旁,給正在家里休息的他撥通了電話。他聽著話筒里突然傳來她的聲音,喉頭完全哽噎了,很長時間不說一句話,只聽任淚水簌簌流下,打濕了話筒,打濕了衣衫的前襟……
如今,在方莊住宅小區(qū)的林蔭路上,經(jīng)??梢钥吹竭@樣一對步履蹣跚的老人。滿頭白發(fā)的他,攙扶著滿頭白發(fā)的她,兩人依偎著,迎著夕陽,踩著滿地的落葉,向前走去,走去……
(羅明焰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