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石山
準是祖上積了點陰德,機關(guān)分房子,也給我分了一套,四室一廳,堪稱寬大。聽起來很玄,實際上除了書房即辦公間,也還基本符合政策規(guī)定。兒一室,女一室,我夫婦一室,另有一間書房,在住房普遍緊張的當今,真該燒一炷高香了。接到鑰匙的當天,不敢怠慢,當即去察看并籌劃搬家事宜。
我的新房在五樓上,頂層。是高了一點,但對我這樣的窮酸文人來說,吟一句“云煙深處是我家”,也就心安理得了。更切實一點的解釋是,不就比三樓高兩層。比四樓高一層么,路遙知馬力,正可借此練練自己的腿腳嘛。上午看了,下午打掃打掃,明天就搬,美滋滋地想著,跳跳蹦蹦地就上了五樓,光閃閃的鑰匙“喀嚓”一聲開了鎖,哇,好溫馨耶!白白的墻,黃黃的門扇,還有個博物架,怎么看怎么順眼。
咦,這是一股什么味兒?這兒瞅瞅那兒找找,都不得其源。畢竟是屬狗的,使出我的看家本領(lǐng),像《米老鼠》中的那位布魯克一樣,挨著門地嗅,還真讓我嗅到了。就在壁櫥里,每個壁櫥地上的正當間,像八卦圖似的工工整整地盤著一堆人類的大便。我不敢說這就是建筑工人干的,現(xiàn)代科學技術(shù)還偵破不了這樣的案件。但我也不認為是小偷干的,一則家中無物可偷,再則也犯不著為一泡屎爬上樓頂再跳窗進來。我所能采取的唯一辦法是將它們鏟出去扔掉。
這一細細尋覓,不光將先前生起的那種好溫馨的感覺悉數(shù)掃光,同時還發(fā)現(xiàn)了這房子的許多令人哭笑不得的不足。先說地板。水泥抹的。本當是平平光光的。它偏像患了天花似的,這里那里一個一個的小坑。有坑仍不過癮,還要再配上一個一個的小突起,似乎成心要做個中國地形的沙盤,讓我這新住戶在未正式住進之前,先接受一番愛國主義的思想教育。無奈我愛房心切,暫且將國撇開,此后費了整整三天的時間,累得腰酸背疼,才將那些大大小小的坑坑洼洼一鼓腦兒蕩平。
再說門。房內(nèi)共有八個門扇,逐一推推,還好,僅有兩個不合適。這種門,我們老家稱作掃地門,應(yīng)當是稍稍離地一點,其中一扇卻是緊緊地擦著地,非得使足勁兒不能推開。另一扇是大門,按說緊點也無妨,卻又呈楔形,離地最高處足有1厘米。正是冬季,僅憑地上灰塵痕跡,眼睛都能看見寒風嗖嗖地往里吹。這可讓我發(fā)了愁。剎那間真想馬上跑出去好賴弄個官當當,至少當即可以派兩個人來,將這些不合適的地方都修整一下。只怕官當不上,連這所房子也耽擱了。求人不如求己。國家給咱分下這么好的房子,咱連這點困難都不能克服嗎?反正居室都要鋪地毯,其它門扇也不見得合適,干脆當一回魯班爺吧。
沒想到木匠家具這么便宜。一把小手鋸3元,一把鑿子2元,一把小錘子才1元8角,一把木銼竟不到1元;還想買個小刨子,卻因刨身需自己開眼,干不了,只好作罷。又買了些釘子和螺絲,馬不停蹄地回來。挽起袖子就是個現(xiàn)成的魯班爺。嚓嚓嚓,咚咚咚,一邊干一邊不由地想,我們單位的這座樓是大包出去的,承建的是國營某建筑公司,公道點說,建筑質(zhì)量不能叫壞,為什么偏偏在這些細節(jié)上這么草率呢?這種包工法,鄉(xiāng)間叫“掃炕進房”,意即主家屆時只需拿把條帚,掃掃炕就可以住人了??涩F(xiàn)在建的樓房,誰家不得再折騰一兩個月才能正式住進去?固然有房主刻意裝飾的因素,但你能說工程質(zhì)量就無可非議?毛病出在哪兒?一想到“國營”二字我就釋然了。一方是國務(wù)院的下屬單位,一條線彎彎曲曲可通天,誰能奈他何。一方是平頭百姓,最高行政職務(wù)是家長。買賣雙方有了高低貴賤之分,普通的市場規(guī)律就無所施其技了。縱然如此,我還是喜歡國營工程隊,而更其厭惡私人包工隊的。他只讓你小打小鬧,若讓你大打大鬧,那可真能要了人的命!
一個月后,總算住進了新房,細想想,也確實不賴,至少粗略地學了一門手藝。等將來又搬家,頂多再添置幾件工具,手藝必將更其長進。倘若往后寫不出東西,背起我的這套木匠家具,走街串巷,當個半拉子木匠也不愁混碗飯吃。
1992年9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