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真
我又遇到了楊子。
我永遠忘不了五年前的一個冬夜,一個漫天大雪的寒冷的冬夜。我和楊子艱難地在三環(huán)路上騎行,我們要趕很遠很遠的路。路上沒有人影,只有高高樓房里透出的搖曳的燈光,不時地提醒著我們的孤獨。那時,我們都沒有正式工作,沒有工作的感覺就是沒有“家”的感覺。盡管我們暫時受雇于一家電視廣告社,但生活來源問題常常困擾著我們。北風迎面撲來,楊子擦了把臉上的雪水,望著樓房里的燈光說:“什么時候我們能有那樣一間房呢?”我被深深地震動了。我也和他有同樣的渴望,那樣一間房,它是溫暖,它是舒適,它是光明,它也是安全。
五年過去了,我有了我的辦公室,也就是有了一間我喜歡的房子。但是,他呢?“我?我沒有房子,但我找到了更重要的東西?!薄罢业绞裁??”“找到我喜歡的,適合我個性的事情做?!?/p>
一來二去,我又結識了楊子的朋友自立。
“我的名字聽著就累。自立告訴我,“有時我特信命。算命時我緊張得手心直出汗,我希望算命先生幫我改個名字。有朋友改了名字以后,立刻順了。其實我也知道,我不順,是因為我不信命,我總要走一條自己的路,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小時候,和楊子一起在少年宮學畫,到了考大學的時候,學畫的朋友們幾乎都上了美術學院,我真想上大學,但沒上成,后來進了工廠,和師傅們學做服裝,我又不甘心“死”在那個縫紉機上!我辭職了。去過深圳,原來學影視美工設計,又學了動畫制作和特技。我明白,我要靠自己的力量走自己的路了。最讓我高興的是,很快我就有機會作美工。連我?guī)煾刀己荏@訝,“你是美工?”要知道,大學畢業(yè)以后先要做兩年助理,然后是副美工,而我靠實力一下子做了美工。以后我有了幾個工作,又辭了幾個工作?,F(xiàn)在我干什么工作呢?也許叫‘制作個體戶。”
我知道這個個體戶。他制作動畫、制作廣告創(chuàng)意、制作舞臺、制作一個廣告制作的隊伍、制作了一個朋友圈子,也制作了自己的房間。自立的房間,是一個充滿個性的房間。拍攝電影用的乳白色的百葉窗隔出了他的臥室和工作間。臥室里沒有床,地板上堆著厚厚的臥具,靠著臥具的一面墻上垂下大幅素靜的布簾,工作間并排立著兩個裝滿了書的書架,地板上扔著正在看的書和正在作的畫,墻壁上掛著各式各樣的工藝品和他自己的畫?!疤珌y了吧?”自立問?!安?,我沒覺得亂,很舒服?!闭娴模瑏淼竭@樣的房間,我覺得很隨意,不用主人招呼,自然會找到合適的地方坐,一邊品茶,一邊欣賞藝術品。
近十年了,說不清自立都完成了哪些制作,可有一樣是清楚的,他完成了制作自己,“我找到了適合自己的工作,我覺得這樣活著有意思?!钡@并不是他們生活的全部,為這種瀟灑,他們也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首先,他們要經(jīng)歷無數(shù)失敗的考驗。因為要個性,他們自然常會有與別人不同的想法,并立刻要嘗試。這樣,他們失敗的機率比常人多得多。高中畢業(yè)八年后,中專畢業(yè)三年后,楊子想進大學深造,朋友們不能理解,“為什么?”他們問。楊子自己知道,他是在追求他精神上需要的東西。與年輕的高中生站在同一起跑線上,他失敗了。楊子也許很不平靜,但他對我只說了一句,“失去一次機會,等于面臨更多的選擇的機會?!?/p>
其次,他們要經(jīng)歷心靈的孤獨和內(nèi)心矛盾的痛苦。當年很瀟灑地離開了穩(wěn)定的職業(yè),馬上,面對著生存危機。很快,它打敗了自負和固執(zhí)。“如果要完全的個性,”自立調(diào)侃道,“我就會冒充大師,只好躲在畫室里啃窩頭了?!彼麄儽仨毧孔约旱牧α拷鉀Q自已的生存問題,然后,再解決個性的滿足問題。“矛盾極了,”楊子告訴我,“你必須做一些與你愛好無關的事情,有時你作的廣告或片子,要合廠家的口味,和你的審美感覺不對路,但你也要作,因為你需要錢?!弊粤⒏胶偷溃斑@時候,你覺得你特‘墮落,你還必須‘墮落一下,才能不‘墮落?!薄懊H?,”自立接著說,“我有時覺得茫然,當有許多人找你,要你作活時,你感覺好極了,特自信,但誰保證你明天就有活作?如果一星期沒活作,怎么辦?還有一種矛盾,要你回單位,肯定受不了,但沒有單位,有時又覺得和社會沒關系了,心里難受?!笨呻y受歸難受,他們還照樣走自己的路。他們明白,有所失必有所得,而有所得也必有所失,只要得到的比失去的重要就行了。而是否重要,全靠個人的感覺。
因為個性,他們被拋到了社會上,也因此活出了真實的感覺。精神上與社會撞擊得越多,對社會、對自己也就有了更多的了解,了解一到透徹的地步,對有些東西就看得淡了,人也就變得寬容了,并有了自己的主見。對《曼哈頓的中國女人》,“不錯!”楊子說,“我喜歡它的創(chuàng)業(yè)精神和勇敢精神。無論文人怎樣贊揚或詆毀它,那是文人的事。只要你從這部書里找到對你有幫助有鼓舞的地方,對你來說,就是一部好書。我們不會‘流行了。不知是哪位老爺說的,‘流行的東西不一定都好,比如感冒。讀文學,品藝術,喜歡真實的,一針見血的,但太暗也受不了,給哥們兒來點亮吧。”
也因為寬容,他們朋友很多?!芭笥押苤匾?,”自立深有體會?!坝信笥?,你可以交流,有時也可以發(fā)現(xiàn)機會。交朋友,首先你自己要好,活漂亮,人也要真誠,你才有朋友。有些活比如外出拍片,有時就為了結識新的朋友。有的朋友是工作的朋友,有的是可以交心的朋友,但都要容人,你有個性,人家也有個性。”“離開單位人的關系就變得簡單了吧?”我曾經(jīng)問過他。“哪兒呀,”自立說,“更累?,F(xiàn)在想起來,在單位里混太容易了,只要你拿‘頭兒當‘頭兒,日子就好過。”
我常想他們的路很難走。不是因為生存問題,幾年奮斗之后,正如自立所說,“生存不是問題”?!案墒裁炊伎梢曰?,但我們想的是自己的創(chuàng)造?!倍且驗閷ψ约号袛嗟睦Щ?。在單位里工作,總有一個固定的參照物,可用來判斷你的價值和才能,容不得你選擇。在社會上,固定的參照物失掉了,每天有不同的參照物供你選擇。你不能超脫到不去作這類比較,你要學習,要工作,要你創(chuàng)造的東西得到某些人的承認。如果被人冷落的時間過長,就很容易懷疑自己,甚至否定自己,這時,對自己失望的痛苦吞噬你的心,讓你不得安寧,在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掙扎。楊子常說他無依無靠,并不是生活上沒有依靠,而是指沒有參照物可依靠,很難知道如何評價自己,從而作出正確判斷。因此,走上這條路,需要特別的堅強、自信和適應力,以在各種參照物的評論甚至詆毀面前不亂方寸,仍能發(fā)現(xiàn)自己,找到自己的價值。
楊子常愛和我談西藏。他隨攝制組去西藏拍片?!拔鞑匾煌麩o際的山讓我激動,天湛藍湛藍的,離你很近,仿佛伸手可及。山上流下的泉水里,藏民在洗澡,男女同浴。你還有什么呢?你還是什么呢?在大自然面前,你不自覺地臣服于它的偉力,渴望得到神的冥冥之音。你太渺小了,人與人之間的差別消失了,人的個性也消失了……”他回到北京后,仍沉浸于那種靜穆的美。在英語班上,他用英語介紹了他感覺中的西藏,和他的西藏軼事,沒想到,英語教師一聲“STOP!STOP!”將他喚回現(xiàn)實中,“你宣傳什么思想?”后來,在電話里,楊子告訴我,“當時的感覺是當流氓教唆犯被抓住了,還真的有點不好意思呢?!笨墒?,在現(xiàn)實生活中,信仰問題仍然困擾著他,“我應該信仰什么?我這樣做是有價值的么?”盡管困惑,他和他們的腳步卻沒有停。
“你是幸福的?!彼麄兂ξ疫@樣說。為什么?因為我有鐵飯碗?因為我獨身自由自在?因為我讀了研究生?因為我有能力掙錢?都不是。“因為你從事的是你自己選擇和熱愛的事業(yè)?!蔽业玫搅怂麄冋谧非蟮臇|西,我覺得萬分幸運。
前天,一個朋友在電話里訴說他的苦惱,“我們同班畢業(yè),人家不是副處,就是副高,我還什么也不是。我們也不比人家笨。唉,你怎么也不著急呀……”我為什么著急呢?我多幸運!他不能說是一個“官迷”,但判斷一個人的價值的參照物是官階和職稱,結果他成了“什么也不是”,我想他真是迷失了自己。我把這件事告訴楊子,他不在意地說:“在單位里混慣了,可以理解。”
自立、楊子還有他們這一群人,不是名人,也沒有做出驚天動地的大事,以后呢?他們說不知道,但我知道:他們真誠,能奮斗,就一定能使自己成功。其實,成不成大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憑著自信生活過,做了自己認為應該做的和自己喜歡的事情。同是生活,他們活得更真實,活得有個性。他們以個性體驗世界,而不是以別人的感覺體驗世界,又以這種體驗來培育自己的個性?!懊刻煸绯啃褋?,都有種重新開始的感覺,所以心情不錯?!弊粤⑿χf。他好像找到了那樣“一間房”,用楊子的話說,“混得不錯。”但楊子呢?他沒說,只告訴我,“我喜歡陳凱歌的《邊走邊唱》,我是蓋世界浪子班頭,普天下風流領袖……”這是一種境界,瀟灑也是它,惆悵也是它。
我們都還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