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生前曾夸贊新加坡青年作家梁文福是“人間情懷的吟唱者”?,F(xiàn)摘其美文一篇供中國青年讀者欣賞。
——新加坡華裔讀者王鳳宣
來世,你就做一座山吧。至少樹是忠誠的,雖然樹也會死,會老,但他們總會世代相承地守在你的懷抱里,永不把你遺棄,不會像那些自身難保的舯舡,一艘一艘地離去,離你而去。
如今,你無所事事地賦閑著,平靜的表面,倒映出周圍高高的鋼鐵森林。那些陌生的巨人,接踵而來,一個一個不落人后地冒出了頭,停立在你的身旁,俯視著你,欣賞自己的驕傲的倒影。
而你沉默依然。
河水的顏色,已由熟悉的墨黑,漸漸換成深深的暗綠,繼而是無可奈何的黛綠。明天,會不會是面目全非的藍?
你聽一個故事,那年,我才中一,班上來了一個外地生,他是從臺灣來的。每一次華文測驗,都是他最高分,我第二;每一篇作文,他都得到最高分,我第二。我總是不服氣,總是很想證明,在這個蕉風椰雨的小島上,還是有人可以把方塊字掌握得好。我很努力,很專心地去讀、去寫,然而我仍然是第二,因為他的華文程度在當時的確比我好。直到有一次,老師在作文課時出了一個題目:新加坡河。那一次,我終于得了最高分,因為我的那位同學(xué),在作文簿里寫他愛上了清澈見底的新加坡河;而我這樣地寫:中國有條黃河,美國有條密西西比河,我們也有一條污濁的新加坡河——那時,我剛學(xué)會污濁這個形容詞。
你說一說吧,說一說你歷盡滄桑的身世,說一說那些沉淀在你邋遢的河床里的許多故事。你說一說,說那個把皇冠丟入海里的王子,是如何來到淡馬錫的?那些滿者伯夷的強盜們,是怎么樣前來洗劫這個蕞爾小島的?那位來自西方的紳士,在你身旁散步時的神情,又是怎么樣的呢?你說吧?說一說賣豬仔的辛酸,殖民地統(tǒng)治者的自私,昭南時代的惶悚,爭取獨立的艱難。你說啊,你聽到的,那年的八月九日,歡聲是如何流遍了這塊土地;從此,你也有了屬于自己的驕傲。
而你沉默依然。
你說話吧,唉,你這條忠厚的河。至少,你也應(yīng)該提一提,那些舯舡,是怎么樣一艘艘空著出去,又一艘艘滿載而歸,載回了世界第二大港的美名,也載回了一部分的奇跡。
長久以來,你骯臟的形象,深植在人們心里;骯臟是你的外表,悃愊是你的心。從舯舡上排出來的油漬,浮在你的表層,周圍新興的環(huán)境里流出的污水,流進你的血液里;然而,真正賦予你生命力的,是那些淚水和汗水。你非常清楚,究竟有幾個寡言如你的船夫,從你懷中出去以后,就不再回來了,你等了這么多年,仍然不見回航。你也很清楚,一共有多少個背夫,在你身旁,背走了他們的歲月和青春。
我又想起前年的事:那時,我剛上高中,十七歲的我,自負而不知天高地厚,和你的謙虛而閱盡世情,形成鮮明的對比。學(xué)院的戲劇節(jié)在維多利亞劇院演出,我也參與在內(nèi)。某次排練后,到你身旁的小販攤子那兒去吃晚餐,看到幾個收工的小販,圍在一張圓桌旁聚賭,用他們辛苦賺來的錢,換一些刺激與失望,沉迷其中。我們要走的時候,看到一個抱著一個小男孩的婦人,來找她的丈夫。她不斷地喚他的名字,他頭也不回,終于她忍不住了,用力地把他拉到一邊。他惱怒了,用手扯她的頭發(fā),小孩哭了,她也哭了,哭得很慘,因為她痛,她的心很痛。他見她哭了,更是火起,順手從身旁桌上拿起一個空瓶子,便要敲她的頭。那些賭友連忙跑過來勸架。有事慢慢講。老夫老妻,吵什么呢?然后,空瓶子不知被什么人搶去,順手把它丟進你的懷里。撲通一聲,它掉進水里,沉入水底,水面冒起了一個小泡泡,不久也消失了……。
你始終保持沉默,也許,你也看多了,看慣了。你只是默默地接受那個瓶子,接受另一個發(fā)生在你身邊的故事。這些年來,你目睹了多少人寰的變故,感悟了多少時序的嬗遞?如今,人們要凈化骯臟的河水;然而,凈化不了的,是你重重的心事,層層的記憶。
而你沉默依然。
你為何沉默呢?河啊河,你是在緬懷疇昔的勞碌,抑或憧憬著將來的美麗?
別再沉默了,加文納橋上人來人往,安德遜橋上車輛穿行,皇后坊也是熱鬧繁忙。那尊萊佛士像,是你眼看著他站起來的,至少,他擁有不變的形象。你是不應(yīng)該沉默的,那不是河的性格,何況,縱使你表面如何地平靜,也掩飾不了心里的千潮暗涌。不要沉默啊新加坡河,你是否忘了那些曾經(jīng)朝夕共處,站在同一個崗位上的舯舡?是否不愿自己的身世如此多變?果真如此,你就試試看,來世,做一座山。
做一座不變的青山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