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成
這是發(fā)生在遙遠而又神秘的土地上的一個真實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名普通的武警戰(zhàn)士,在青藏高一個荒無人煙的部隊牧場,孤身一人放牧三年,度過了一千多個寂寞難耐的高原黑夜。最后為了保護部隊的牛馬而犧牲。
油燈如豆。賀喜的鄉(xiāng)親們散去了,喜悅的氣氛依然濃濃的。長久病臥在床的父親奇跡般地坐立起來,吧唁吧嗒吸鍋煙,半晌才冒出一句話:“娃兒,國家不嫌棄咱,可不能丟臉,穿上了國服,就得把咱的軍隊侍候好?!毕餐薰蚍诳磺埃囊扬w向遠方。他像是做著一個夢,由一個赤腳的娃子一夜之間變成了一名武警戰(zhàn)士。那身橄欖綠警服像是由祖輩們、鄉(xiāng)親們的無數(shù)個希望縫綴起來的貼身衣服一樣,熱貼貼的,沉甸甸的……喜娃一步一回頭地走了,他把村里的一孔孔窯洞,把爹爹眼皺里浸滿了的淚珠以及自己童年的夢,一起深深地埋在了心底……
曲麻萊縣武警中隊隊部。隊長和指導(dǎo)員正在悶頭吸煙。中隊的放牧員退伍了,誰來接替這個位置?人選一個個提出又被他們一個個否定,他們心里沒底。不是不信賴自己的戰(zhàn)士,但那畢竟是一種異乎尋常的嚴酷的考驗。莫洛賽懂草原海拔5000多米,缺氧達45%以上,幾乎每天都刮大風(fēng),暴雨、冰雹、雪災(zāi)不時降臨,格拉丹冬雪山就是長江的發(fā)源地,是地道的“死亡地帶”。但是,連隊牧場不能停,連隊建設(shè),戰(zhàn)士們物質(zhì)文化生活都需要呵!
破舊的玻璃門吱扭一聲,喜娃板板正正地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皥蟾媸组L,讓俺去吧!”隊長和指導(dǎo)員驚訝地望著他。喜娃明白領(lǐng)導(dǎo)的擔心,憨聲憨氣地說:“俺是新兵。才需要鍛煉。”兩位領(lǐng)導(dǎo)的心忽地熱起來,隊長說,“你……行?”“我行,首長,我準行?!苯又盅a上一句,“俺查過資料,青藏高原比黃土高原高不了多少?!标犻L哈哈大笑起來。指導(dǎo)員走到他身邊,猛然抱住了他,聲音又干又澀:“兄弟,拜托了?!?/p>
喜娃穿著翻毛皮大衣,倚靠在土屋門前,兩眼呆呆地凝視著西邊的天空。到莫洛賽懂草原3個多月來,他一直都是這樣向夕陽告別。他黑了,瘦了,臉上失去了光澤,腦袋里發(fā)空,眼神也變得滯重了。他經(jīng)常記不起自己是否吃了早飯,甚至忘記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除了*喝幾聲牦牛之外,話也漸漸少了。他曾堅持自言自語,后來也放棄了……他開始恐懼黑夜,恐懼寂靜。在夕陽落山的那輝煌而又悲壯的一瞬間里,他流著淚,一次又一次地徒勞地哀求它,挽留它……漸漸地,周圍的一切都消失在無邊的黑暗和空冥里了,甚至包括他自己。他多么不愿在100多平方公里的草原上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個人。不不,他沒有消失,他要證實自己還存在著……于是,像往日許多落日的黃昏一樣,他放開了喉嚨,拼命吼叫起來,他一會兒學(xué)牛叫,一會兒學(xué)馬嘶,一會兒又學(xué)狼嚎……他累了,疲憊地倒在墻根下,在6月的凜冽的寒風(fēng)里,在愈來愈濃的夜色中很快睡熟了……太陽升起時,喜娃準時醒來了(牧民們說,喜娃是莫洛賽懂草原第一個起早的人),他從墻根下爬起來,吃驚地望著眼前的世界—一金色的晨曦,湛藍的天空,晶瑩的雪峰,翱翔的山鷹,碧茵茵的草地,滾滾不息的通天河,牛哞、馬嘶……莫洛賽懂喲,美麗又可愛。喜娃感到冷凝了一夜的血液重新沸騰起來。他甩開皮衣,光著臂膀,鑿冰破雪,劈柴升火,溫水飲牛,然后,騎上雪青馬,揚鞭在半空里甩出一個炸響,隨著一聲悠揚的口哨聲,40多頭牦牛甩開四蹄,猶如滾滾的洪流跟著他奔向草原的早晨。
這是一個激動人心的夜晚,當格拉丹冬雪峰像一位白頭老人在暗青色的夜空里靜穆沉思的時候,喜娃情不自禁地匍匐在它的腳下,激動地大哭起來……他懷抱著自己親手接生的第一頭小牛崽,像捧著一顆金燦燦的太陽,他無法抑制住激動的淚水,一遍又一遍地呼叫著,感謝雪峰,感謝草原的神秘而不可知的威力又孕育一個新的生命……喜娃把小牛崽放進自己的被窩里,又回到火堆旁,精心照料苦苦掙扎了三天三夜的花額頭母牛,當他忙碌完畢打算去睡一會兒時,他突然感到天旋地轉(zhuǎn),于是,他帶著三天三夜的瞌睡,帶著三年三十個月的瞌睡,一頭栽倒在花額頭母牛懷里,鼾然大睡。這時,花額頭母牛竟然伸出濕漉漉、熱烘烘的舌頭,在喜娃的頭上、臉上吻著、舔著……花額頭母牛啊,是你錯把喜娃當成了自己的牛崽,是你感謝主人的精心照料,還是你仍然記著那個不平凡的深夜?
懷孕不久的花額頭母牛失蹤了,喜娃騎著雪青馬四處尋找,終于耗盡了最后一點力氣,經(jīng)過一天兩夜的奔波之后,喜娃和雪青馬一起倒在地上,再也走不動了。夜色好濃啊,周圍寂靜無聲。朦朦朧朧之中,喜娃發(fā)現(xiàn)夜幕下有無數(shù)只鬼火似的綠瑩瑩的眼睛正悄悄地向他逼了上來。他驚叫一聲,從馬肚子上跳起來,抽出了腰上的馬刀,一陣難以抑制的恐懼之后,他變得坦然了。緊握馬刀,雙目圓睜,緊緊地盯著狼群的動靜……多虧了牧民放牧?xí)r留下的一堆干草,他將草堆點燃起來,火光映紅了喜娃高舉馬刀的身影……望著漸漸退卻的狼群的身影,喜娃興奮地吹起了口哨,猶如生命的贊歌在草原上回蕩,失散了幾天的花額頭母牛覓著熟悉的口哨聲,從夜的深處歡歡地跑來了……
這是盛夏的一天,莫洛賽懂草原上的花兒都開了,紅的、黃的、白的、紫的……一簇簇,一片片,像艷麗的錦緞一般從腳下一直鋪向藍天。對喜娃來說,這是一個喜慶的日子,這一天,內(nèi)地的一個年輕的牛馬販子奇跡般地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這是他在莫洛賽懂草原上三年來接待的第一位內(nèi)地客人,他的心里好激動好興奮!他把客人請進土屋里,立刻忙碌起來,煮茶、烤肉、開罐頭、斟燒酒,飯菜擺了滿滿一鋪板,他的黑臉上流著汗,角膜發(fā)炎的一雙紅眼珠流金溢彩,不停地嘿嘿憨笑著,滿口嘟噥著,翻來覆去地重復(fù)著一句話:喝酒吃菜
客人比喜娃年長幾歲,人卻瘦小,一雙眼珠滴溜溜轉(zhuǎn)著,煞是精明,他邊吃邊叨明著:“小兄弟,你是圖個啥喲,在這兒點油燈,吃干饃,連氧氣都不夠吃,多苦呀!”
喜娃看著客人吃飯,自己卻不動筷,只是“嘿嘿”笑著。
“說實話,我豁著命到這里,一趟撈個萬兒八千的都覺得虧了,你到底圖個啥?”
圖個啥?喜娃似乎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他只是牢牢記住臨行前,父親說的那句話:“穿上國服,就得把咱軍隊侍候好?!?/p>
天地沉靜,一切都無聲無息。來自遠方的客人像一個神秘的影子突然出現(xiàn),又突然消失。一絲感慨的情緒襲上心頭,迅速化作綿綿不絕的思念……
剛到草原時,喜娃遇上一件奇怪的事情。一頭耗牛從他的牧群附近狂奔而去,接著第二頭、第三頭……每頭牦牛的犄角上都掛著紅布條。喜娃想解開這個謎,朝牦牛跑來的方向縱馬而去,終于在幾十里外的地方找到了牧民久保的家。久保這個堅強的漢子正蹲在自己家門口默默垂淚。原來他的妻子央措病了,久保用放生的古老儀式祈求妻子的病情好轉(zhuǎn),但他絕望了。
喜娃立即牽馬備車。他對久保說:“行路要快馬,治病找門巴(醫(yī)生),大哥,你好糊涂?!毕餐抻H自駕車連夜跑出100多里,把央措送到縣醫(yī)院。央措得救了,久保也信服了,喜娃的好名聲也在草原上傳開了。他自己買了醫(yī)藥書籍,很快學(xué)會了為牛馬治病,熱情為牧民服務(wù),被牧民稱為“草原神醫(yī)”。尼瑪大媽摔傷了腿,他步行30多華里,把大媽背回家,用云南白藥治好了大媽的腿。14歲的孤兒小牧民扎西不識字,他邊放牧邊教扎西學(xué)文化,倆人就像一對親兄弟。在莫洛賽懂草原,不論是誰家有困難,喜娃都風(fēng)塵仆仆地趕來熱情相助。藏民們有些解不開的疙瘩,也愿意跑上幾十里找喜娃拿個主意。
雄渾的高原沉靜下來,滔滔不絕的通天河水被晚霞染得血紅……倏然,一束火光,接著又一束、又一束……數(shù)百只火把在通天河陡峭的兩岸游龍般地晃動起來,數(shù)百只喉嚨一齊呼喊:喜娃!你在哪里!一天,二天……十天,終于,火把熄滅了,呼聲平息了,而喜娃卻再也沒有回來。
喜娃是在1989年7月1日這天失蹤的。據(jù)見過他的牧民說:這天大早,喜娃騎著雪青馬,背著望遠鏡和馬刀,帶著他心愛的獵犬,沿著通天河尋找因風(fēng)暴失散的牦牛而遇難的。曲麻萊縣公安局的同志判定,喜娃是在過通天河時,因馬失蹄而落入河中被河水卷走了。
喜娃犧牲了。他的雪青馬沿著河畔瘋狂地來回奔跑,心愛的獵犬對著通天河水狂吠不止。莫洛賽懂草原上的牧民們都說,喜娃沒有死,他變成了格拉丹冬雪山上的雪花,莫洛賽懂草原上的馬蘭花,通天河里一滴水,青藏高原上的一只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