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 偉
好久好久了,無論在作品中抑或閑談間,我都不再提起那些歲月。當(dāng)年寫血書報名上黑龍江的那份狂熱,當(dāng)年遠(yuǎn)去淮北改天換地的那份虔誠,當(dāng)年在失落了理想后無所適從的那份頹喪與沉淪,全都被我丟棄在以往的作品中,塵封進(jìn)心的最底層。如今我已不再年輕,不再狂熱,不再虔誠。朋友們卻對我說:寫寫幾度春秋吧。
于是,我把它從記憶的沉淀中撈起。
有誰還記得這首歌么,曾在安徽插隊的朋友們?
“告別了媽媽,再見吧家鄉(xiāng),美麗的揚子江畔,是可愛的南京古城我的家鄉(xiāng)……隨著太陽起,伴著月亮歸,沉重地修地球,是我光榮而神圣的天職,我的命運……”
極普通的旋律,極普通的歌詞。這些年,曾經(jīng)我的手發(fā)表過無數(shù)令人感動的好詩好文章,但再沒有什么象這首歌那樣打動過我,烙印在我的靈魂中。
記得那是個初冬的下午。連著下了幾天雨,屋里屋外全是稀滑的爛泥。麥面吃完了,只有一筐紅芋堆在烏黑的灶邊。水缸里剩下一汪淺淺的混水。同屋的早已不知去向。我蠻可以換上膠鞋上哪兒去混幾天的,但我只是倚著秫秸編的門望著空曠的田野怔怔地發(fā)呆,心就象這灰蒙蒙的天地一樣陰沉。那時我并不知道這叫“陰雨憂郁癥”,那時我只感覺疲乏,感覺空虛,心里有一種抑制不住想嗚咽想抽泣的欲望。
天漸漸暗了。田野里的樹影從我茫然的視線中消逝。我開始考慮怎樣填飽肚子。記得他倆就是那會兒來的,一高一矮,背著人造革方包,穿著南京知青們流行的勞動布工作服。他們在我門口一站,自來熟地說:
“上海的插妹,我們走不動了,在你這兒混頓晚飯吃?!?/p>
我想讓他們?nèi)デ们扒f男知青的門,我想說這兒沒有水沒有面只有紅芋。但我那會兒太孤寂了,我什么也沒說,點亮了墨水瓶做成的煤油燈。
……煮完芋頭湯的鍋里還殘留著絲絲熱氣,怕冷的蒼蠅們爬滿了麥秸編的鍋蓋。如豆的油燈搖曳著。屋外的雨淅淅瀝瀝。
高個子說:“謝謝你的晚飯,教你一支歌吧,我們南京知青最流行的?!?/p>
那首歌就這樣從他略略沙啞的嗓子里流出來了。感傷,憂郁,卻不哀怨。就象我們的命運。
我不記得他們什么時候走的了。灶下的柴禾燃盡了最后一星余輝,變得冰冷灰暗,他們象從來不曾出現(xiàn)過似地消失了,仿佛是個夢。只有那首歌真實地留下來了。這以后,每當(dāng)我憂郁和寂寞,每當(dāng)我思念親人和家鄉(xiāng),每當(dāng)我感覺對于生活無可奈何,我就會在心里默默地唱起它。
第二年夏天,當(dāng)這首歌在全安徽的知青中流傳時,我極偶然地得到了歌詞作者一個朦朧的地址。我向生產(chǎn)隊的會計借了五元錢,就背上綠色的帆布書包上路了。走了三十里?五十里?我記不清了,只記得在天黑的時候終于攔住了一輛去南京的卡車。
誰都有過虔誠狂熱癡情的十七歲。那時我不知道一夜顛簸之后還會乏累,那時我也不懂得39℃高燒最終會讓我躺倒在哪兒,我只以為那份火燒般的灼熱是為想看他的急迫心情所致。我在梅花山附近,在雄壯的古城墻附近面色通紅地向簡陋平房里的人們打聽著他。我那樣地渴望見見他,僅僅是見見,為了那首歌。它打動過千千萬萬知青,和我。
我倒在哪兒的?我不知道。我猜是哪個好心人把我送進(jìn)了城郊的一家衛(wèi)生所,讓醫(yī)生給我打了退燒針。我象夢游般掙扎起來,坐汽車到了火車站,在候車室的長椅上昏昏沉沉地睡著了。我至今無法知道我昏睡了多久,直到車站掃地的一位大娘搖醒了我。
“閨女,你在發(fā)燒?你去哪塊?”
她拄著掃帚,一手攥著我的胳膊。
我搖搖頭,覺得胸口灼熱,呼吸急促。我的臉上已經(jīng)長滿針尖大的紅豆粒兒。
“閨女,你趕小出過疹子嗎?把舌頭伸出來,讓大娘看看。”
我聽話地伸出了舌頭。于是一切都明白了,我在出麻疹!那年我十七歲。
再以后,就是被列車乘務(wù)員護(hù)送回上海。吐血,昏睡,休養(yǎng)一個月。
我再也沒有去找過那首歌的作者。
有人告訴我,說他被抓并且被判了十五年。還有人說是判的無期徒刑。當(dāng)然,只是為了那首歌。年復(fù)一年,唱那首歌的人漸漸的少了。更少了,甚至沒有了??捎械臇|西,即使它曾經(jīng)多么輝煌過,一經(jīng)時間的沉淀,總會被淡忘,被遺棄。
那首歌,相伴過我們這代人生命中最黯淡的歲月,如今,有誰還愿意去追憶那份久遠(yuǎn)的黯淡呢?
只有在那些似醒非醒的早晨,在極少的失眠的晚上,我會朦朧地記起很久很久以前的那個初冬之夜,在搖曳的油燈下,有過那樣一首歌,從一個略略沙啞的嗓子里流入我的青春,流入我十七歲的靈魂。
他是誰?他就是那首歌的作者嗎?抑或只是我孤寂中生出的夢境?我不知道。
所有的回憶都只是心靈期望的夢,對么?
(文心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