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肖麟
“馬路求愛者”這個名詞,人們并不陌生,我更熟悉。自十五歲那年在肇嘉濱路上第一次,十年以來,我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的馬路求愛者的追求。
常常是這樣開始的:我正在路上走時,突然發(fā)現(xiàn)身邊多了一個男子,我快他也快,我慢他也慢,然后他會對我說:“朋友,去哪里?陪你走走怎么樣樣?”或者:“我發(fā)現(xiàn)你有什么心事,能不能對我說說?”最多也最直接的則是:“我想同你交個朋友,你愿意嗎?”一般情況下,當我以沉默或者用“我不認識你,你走開!”來答復時,他們大都會知趣地離去。
在馬路上,因我拒絕而以惡語相加或者武力逼迫或者金錢誘惑的極少。在我的記憶里僅出現(xiàn)過二三次。一次是我中班下班,半夜里在延安西路上遇到一位戴眼鏡的騎車者,馬路上空寂無人,他在我身邊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嘴里咕噥著我根本聽不清的話。那天恰好發(fā)薪,我捂著小包,低頭只管走,快到家時,他突然沖上來,當胸一把抓住我,牙縫里迸出冷森森的一句話:“你再不肯,我掐死你?!蔽覈樀眠B連后退,大呼:“你干什么!?你干什么?!”正在此刻,平地里出現(xiàn)了幾位工糾隊員,他轉(zhuǎn)身欲逃,但為時已晚,被捉住押往派出所去了,害得我又浪費了一個小時,因為我要去派出所作證。還有一次是在西藏路上遇到一位穿中裝的男子,他見我拒絕得干脆,便拿出一張五十元面額的兌換券說:“你只要點個頭跟我走,我還有三張都歸你了,我不會虧待你的。”把我惡心得直想吐,便一反常態(tài),厲聲怒罵:“瞎了你的眼,你看錯人了,滾開!”
就我而言,對馬路求愛者,我起初是持著極度的反感和厭惡的,把他們看作流氓、強奸犯的同類。隨著年齡增長、經(jīng)歷增多,久而久之,那反感和厭惡便逐漸減弱,并且發(fā)出一種了解、探索這種社會現(xiàn)象的好奇心理。目前,,我了解的馬路求愛者的情況有:
從職業(yè)看:有演員、醫(yī)生、教師、工程技術(shù)人員、商店營業(yè)員、個體戶乃至機關(guān)干部、公安干警、較多的是普通工人,也有一些待業(yè)青年和在校的大、中學生。
從年齡看:大多數(shù)是二十到三十歲左右的青年,也許他們正處于青春旺盛的求偶期,感情過剩而尋求宣泄。也易于沖動,并且具備較多的勇氣。
以文化程度看,很多人受過中等教育,也有受過高等教育的,有一定的文化和口才,對人生、社會等問題能提出一定的看法,很欣賞西方的社會公開化。他們認為:馬路求愛僅僅發(fā)生在兩個人之間,即便被拒絕,只是一時難堪,并不會影響自己原有的社會形象。
從相貌看:長相平平的居多,而健美、英俊、瀟灑的則較少,然而皆衣冠楚楚;也許具備較好的外貌條件的青年較易得到異性的青昧,而對外貌較差的青年求偶相對困難,因而把目光投向了大街。
從地點看:馬路求愛往往發(fā)生在繁華熱鬧的地段,象南京路、淮海路、西藏路,因為這些地方人多而雜,彼此不太注意,一旦對方驚叫或喊罵,也便能很快隱身于人群之中,逃之夭夭。
從時間上看:大都發(fā)生在晚飯以后,以八點前后為高峰,因為這段時間,如果去赴約會太晚,而結(jié)束約會也太早,于是馬路求愛者們便判斷在這個時間里單獨行走的女青年很少有重要的事,或者很可能沒有男朋友。
從原因看:目前社會上可供社會的公共場所不多,少數(shù)幾個舞廳還常常組織供應,青年的社會圈往往局限于同學、同事之間,戀愛婚姻的對象仍然以介紹為主,缺乏自由選擇的廣闊余地;于是馬路求愛者便應運而生。
從目的看:許多青年希望通過馬路求愛能找到一見鐘情的知音,然而事實上成功率并不高,也有的僅僅為了尋找一個傾訴苦悶心情的對象并希望得到異性的慰籍,那怕這種交往只維持很短的時期,甚至即聚即散也認為值得。毫無疑問,他們問津的對象多是獨行而漂亮或時髦的異性。
當然也必須指出,在馬路求愛者中,因為精神空虛無聊而到馬路上來尋刺激,甚至尋求淫樂的,也確有人在。但從我的體驗來看,這種人畢竟只是少數(shù)。
作為一個馬路求愛者,在同一個素不相識的女青年說第一句開場白的一瞬間,他的心理過程又如何呢?我曾經(jīng)就這個問題向那些當事者們請教。說法不一,歸結(jié)起來主要有三怕:一怕給公安糾察人員發(fā)現(xiàn)。弄得不好,拘留幾天,搞得單位、家庭滿城風雨,影響前途。二怕給熟人看見。畢竟現(xiàn)有的社會觀念還是把這種行為視為“不正當”或“邪惡”。三怕對方拒絕。顯然在兩個人之間,這是一種以人格和自尊心作籌碼的賭博,遭到對方拒絕,無論如何總是令人沮喪的。所以有些初出茅廬的馬路求愛者往往跟了很久才敢說出一句話來。有一回我遇到一位西裝革履者,因我替外地朋友買東西,走了許多地方和商店,而他也跟著我從老西門到淮海路,再到南京路,我走他也走,我停他也停,我乘車他也乘車,我買東西他站在邊上看,以至營業(yè)員誤會我同他是一起的。直到我提著大包東西走進居住的弄堂里,歷經(jīng)三個多小時,他始終不發(fā)一言,倒把我弄得惴惴不安,摸不清頭腦。
作為一個馬路被求愛者.(不知何以名之,姑且加上一個“被”字),我已經(jīng)有了許多經(jīng)歷和經(jīng)驗,還有許多復雜離奇令人哭笑不得的故事。例如,在咖啡館里,有位男士以為我憂郁而勸我放寬胸懷,并堅決要送我回家,而其實我在等一個朋友。又如,登長城途中認識的一個畢業(yè)于科大的上海青年,回上海后就給我寫了封情真意切的信,并且人約黃昏后,現(xiàn)在仍是我的好朋友。
十年來,對馬路求愛者,我從一開始逃之夭夭到如今鎮(zhèn)定自若,這中間有一個漫長但也自然的過程。一方面由于自身并沒有受到過分的威脅,另一方面也由于觀念逐漸更新,再一方面也許是女孩子的虛榮心與好奇心作怪,這未必不是一種對自己魅力的肯定和探索人生的機會,還有一方面,在眾多的馬路求愛者中也有過幾個值得一誤的對手,甚至有個別相貌、智力、才華、學識均屬上乘的青年。因此,一概論定馬路求愛者乃心術(shù)不正之徒,是有些過分的。
雖然我常常對那些馬路求愛者說,希望你注意這個事實:因為你知道,能夠被你認識的女孩子又何以不能被別人認識?反之,她也認為,你能夠認識她又何以不能認識別人?每個之間沒有互相信任和尊重的基礎(chǔ),哪里還會有牢固的友誼和愛情呢?然而,這些警告在現(xiàn)實交往中竟收效甚微。
就目前而言,把馬路求愛者作為一種社交的補充,還存在一定的問題,不管理智如何考慮,內(nèi)心總會有潛在的抗拒情緒,畢竟它與幾十年、幾百年、幾千年的傳統(tǒng)觀念和民族習俗相違拂。但是,馬路求愛者的形式正在成為一種強大的潛流,就它的前途而言,我認為至少要比征婚征友廣告更直接更有效。我們能夠接受征婚征友廣告,為什么就不能接受馬路求愛者呢?我們的社會工作者是否應該考慮從加強青年戀愛觀、道德觀教育著手,進行恰當?shù)囊龑?
(岡寧摘自《解放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