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平似乎再也搖不上去了。她的全部氣力好象都被眼前這金子一樣耀眼的陽光消耗殆盡。所有的努力只能在凹凸的煤屑路上留下淺淺的轍印。天是藍的,藍得誘人,象湖,但有密密的梧桐葉隔著。深沉的綠色。眩目的陽光。她的眼發(fā)麻。朱平習慣地抬起手揉揉鼓脹的太陽穴。汗開始從鬢角流下來,接二連三地跌進衣領(lǐng)。朱平用勁攥緊輪椅車的下軛,現(xiàn)在關(guān)鍵的是要鎮(zhèn)定情緒,運足氣力。她抿緊嘴唇。
操場的跑道上,兩只小雀在啄食,怡然自得。
這是炎夏的中午,所有的人都被熱流趕進了新建的宿舍樓和破舊的筒子間里,寂靜主宰著師大校園。風無一絲,頭頂上鋸齒狀的梧桐葉安然地昂揚著。正在興建中的物理系實驗大樓,塔吊高聳。師大的布局極富藝術(shù)氣,但校園的路卻太糟糕。路上的煤渣隨著輪椅車的每一步移動,發(fā)出一種枯燥、折磨人的響聲。朱平試圖把腿伸出車外,借助于支撐,隨即她就覺得可笑。她已把最真實的依靠過早地丟給了這個有著太陽和綠的世界。
她不絕望,也不等待。她必須在兩點前搖上這個坡,不然同學們會怎么想呢?世界上總是有許多人一生都在幸福地糊涂著,但也有人去要為一開始也許就知結(jié)局的事弄個明白。方程式證明的意義不在答案而是在證明過程本身。她朝排球場上瞥一眼,頓感火辣辣的陽光里好象充滿了謎語,這是一種痛苦的聯(lián)想。她想。無論如何,自己得上,這是眼下最關(guān)鍵的時刻,自己不能輸給這一條不起眼的煤屑路,它骯臟、詭譎,讓人嫌厭。朱平還看不見坡盡頭的小花園,花園里肯定是會有人的。她想。她還清楚地記得那兩個穿著牛仔褲和T恤衫的大學生,那次肯定是被自己的哼哧哼哧的氣喘所驚覺,他們丟開劍撥弩張的論戰(zhàn)。
“你是夜大學的?”
“……”
“為什么一個人?”
“……”她很想說點什么,也想笑笑,然而只是一個勁地點頭。他們把她推上了通道。那個架著眼鏡的高個從塑料本里撕下一張紙遞給她,那是一首詩:“許多種語言,在這世界上飛行。語言的產(chǎn)生,并不能減輕人類沉默的痛苦?!彼麄冴柟庖粯哟倘说囊暰€,他們富有青春活力的背影,她流下了眼淚。
朱平費了好大的勁才懂得,讓人理解是一件多么困難的事。用自己的一生證明一個簡單道理,在理智上是偉大的,在生活中卻令人酸鼻。她確實跌進了悲劇。在這漫長的“證明”中,她有了恒文,有了茜茜。路擺在自己的腳下,明天還要再繼續(xù),當然也就要去“證明”。理解?她不敢奢望。她只有搖著輪椅車,咬著牙,因為她的背上已盛滿太多的目光,答案是沒有的。“夜大學?”“都媽媽了,還……”“連路都走不了,還逞什么能?”……然而她得承受,她覺得自己還能。
朱平太不相信命運,所以命運時常同她過不去。她是那么向往山,在電影、小說里,山給她的感受太強烈了,然而她卻被送去平原插隊。
那里的螞蝗很多,細而小,叮人又疼又癢。第一次下田,她栽一株秧,就得在腿上抹一次。許多女知青尖叫著紛紛跑上田壟。她忍受著,后來恒文說這第一印象太深刻了,簡直銘心刻骨。
地方窮,卻有一個叫得響的名字:幸福公社。平原太貧瘠了,只有清一色的水柳。
沒有山。卻有水。一條小河從知青戶的屋后流過。同人一樣,河在一冬的沉默之后,在多雨的春夏便開始發(fā)情了。那一年夏天雨水忒多,早稻秧栽下后就很少見過整晴,人都開始長霉。據(jù)說是上游的水庫蓄不住了,要放閘,反正一夜間河埂有些招架不住了,大長屋生產(chǎn)隊出現(xiàn)了險情。草包、木材一古腦兒準備,人一批一批堵漏。她也冒著風雨站在寒冷的水中,牙齒格格發(fā)響。
“朱平,你上去!”恒文大叫。
她沒有理他。
“你得上去,太冷!”
“不!”
“你是女的?!?/p>
“都一樣!”
朱平最終還是上來了,因為雙腿已沒有了知覺。人終究沒有能勝過天,洪水沖垮了他們的希望。自此她的腿一直處于麻木狀態(tài),待她知道問題嚴重,已經(jīng)晚了,她被送回到了蕪城,住進了醫(yī)院。
醫(yī)生沒能讓她重新返回平原。
恒文卻站在病房的門檻上。
“朱平?!?/p>
“你怎么回來了?”
“我來看你?!?/p>
“謝謝。反正死不了。”
“以后……”
“總得活下去。”
“你怎么不流淚?”
“不?!?/p>
恒文把上半年的紅利交給了她。她望著恒文寬闊的背影,忙用被子捂住頭,想哭而只有嗚咽。
朱平吐出一口痰,似有淡淡的一絲腥味,嘴發(fā)咸。車子在掙扎中發(fā)出吱吱呀呀的響聲,她懷疑它會和自己在同一時刻因受不了而癱瘓。
她竭力用眼睛去捕捉綠,那是她心里的蔭涼。
朱平猛然想到了恒文,一種綠色的溫馨和依戀翩然拂入心間。他吃飯了?他們的計劃成功了嗎?她太需要他,正因為如此,她才有那么多的作為一個妻子的愧疚。但又有什么辦法?命運不公平地使我們乘上了末班車,我們只能比別人多一份期待,多一份辛勞。她闔了一下雙眼,一滴汗從鼻梁跌進嘴角,好苦澀。生茜茜時,她倦得都不想呼吸,用被子蒙住頭,很想就這樣睡下去,一直不醒。
今天注定搖不上去了?朱平感到一種受辱般的壓抑,甚至聽到血在脈管里急速流動的汩汩聲,臉上一陣脹痛。坡路在一點點后退,馬上就可以見到前面的小花園了。
陽光一陣陣涌來,透過掛在睫毛上的汗珠,朱平看到了它許多種強烈的顏色。
冥冥之中傳來一聲呼喚,好象出自遙遠的記憶。朱平略轉(zhuǎn)首,看見恒文從路的另一端跑來。她想站起來,但只是牽動了一下嘴角。
“你怎么不等我回來?”
今天是星期天。她很清楚。今天應(yīng)該是屬于她和茜茜的,還有恒文。公園里綠草茵茵……但她,卻要在這一天去大學教室聽課,享受她18歲就已向往的然而卻永遠不能真正實現(xiàn)的美妙的大學生活。
世界重又變得遙遠,陽光成了一片誘惑的背景。朱平的手被硬直的搖柄硌出了白印,有些酸麻。衣服全濕透,不再感到有汗,而是空氣流過張開的毛孔所帶來的涼爽。
星期天的校園靜靜的,好象只有她的喘息聲和輪椅的呻吟。
她搖了多少次,說不清了,全身疲沓、酥軟,只想睡覺?,F(xiàn)在肯定是能睡著的。
“你不是說今天加班嗎?”
“可是我們說好了,我中午來送你?!薄拔蚁?,我想自己爬一次這個坡?!闭f完,她回頭看了看那煤渣鋪的坡路。
“你上來了。”
“剛才那一陣真難受,我不知說什么好。”
“我懂?,F(xiàn)在呢?”
“現(xiàn)在你來了?!彼ь^看著他。他把手放在她的臂上,輕輕地摩挲著。
“恒文,你們的計劃,經(jīng)理同意了嗎?”
“失敗了……我想再搞一次?!?/p>
“恒文,你還記得那個夏天嗎?”
“記得,中午熱到40℃?!薄拔乙詾槲以僖才啦黄饋砹?,當時可沒有一點點僥幸?!?/p>
“每個人都一樣,我割一趟稻就下水泡一次?!薄翱墒俏覀兌及具^來了,所以我后來不怕熱,不怕太陽了!”
“你說什么?”
“反正我不怕了?!?/p>
她的聲音低得象呢喃。他用手按了她一下,表示他的溫存和理解。
朱平覺得心里有什么東西涌上來,讓她幸福,又使她傷感,叫她對腳下的這塊土地充滿了依戀、痛苦。她一直在抑制,而且很好地做到了,因此在最后時刻她也不能敗給它,這并不是一種考驗,那樣就太簡單了。
“你看,起風了—”他說。
“是的,起風了!”
他推著她,風從通道上吹來,并不很強,卻充滿了熱浪。遠遠的他和她看見教學樓綠色的大門正在啟動。她回過頭,望著他微笑了一下:“我沒有遲到。”
作者簡介 徐善長,男,24歲,畢業(yè)于安徽師大中文系,現(xiàn)為安徽省舒城縣某中學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