鐮刀與斧頭的后代

魏群

這一代人忠實地繼續(xù)著上一代人的事業(yè)，卻又強烈地渴望著書寫比上一代人更輝煌的歷史。

——題記

在國家重點工程建設的一個工地上，我結識了一群年輕的建設者。他們都是工農(nóng)的子弟，血管里涌流著父輩淳樸強勁的漿液，胸膛中跳蕩著對現(xiàn)代化的憧憬。他們用自己艱苦的勞動，努力塑造著共和國現(xiàn)代化的形象，同時也塑造著自己嶄新的靈魂。

我盡力記下了關于他們的幸運與艱辛，關于他們的追求與奉獻。

一

比起父兄來說，他們是幸運的。建設共和國第一條具有八十年代世界先進水平的自動化輸油管線，這是幾代石油工人和管道工人的夢想。而且他們不用坐著敞篷大車上工了，他們坐上了也算氣派的“大客”；他們也不用老是住簡陋的板房了，有時也能住在城鎮(zhèn)小旅店嚴嚴實實的房間里。然而，與這幸運相伴的，也不全是盡情的歡樂。

我認識了一名青年共產(chǎn)黨員，他叫孫振武。人們告訴我，他是一個特別富有征服力的青年突擊隊隊長，他手下的那百十來號男兵女將個個能征善戰(zhàn)?？墒俏乙姷剿臅r候，他那張黝黑而剛毅的臉上竟沒有絲毫的驕傲與豪邁，卻掛滿了深深的內(nèi)疚和不安。他用低沉的聲音對我說：“我當這個突擊隊長真痛苦?。∶刻炜粗鄣貌幌髽拥墓と藗?，我的心在流淚。我不忍心對他們發(fā)號施令。如果這是我的弟弟妹妹，我一定不讓他們來受這份苦?！甭牭贸?，這是飽嘗了生活艱辛之后的感慨。小孫給我講起了突擊隊的生活。

——冬天，一場大雪襲來，把推土機掃出的線全部埋住，線路找不到了，可總不能活人叫尿憋死，全窩工吧。突擊隊的小伙子自告奮勇，雪中蹚路。在沒膝蓋的雪里，他們一站就是幾個小時，褲腿兒濕了，身體僵了，臉色由紅變紫。整整一星期，大家就這么挺著，硬是掃出了三公里的線路。

夏天，野外無遮無擋，頭頂上掛著又大又毒的太陽，象個火球，下面手里的焊槍火花四濺，烤得人沒地方藏沒地方躲的。

還有春天，還有秋天。還有狂風，還有暴雨。這伙人遭的罪，老了！

——女同胞們每個月總有幾天不舒服的日子，我不好意思問她們，叫她們自己掌握著點，可她們從不休息。僅有一次，一個女工實在受不了啦，才請了半天假。要知道她們有多不易，在野外干活，漫山遍野連個廁所也找不到啊。對了，年輕的媽媽還要牽掛著千里之外的獨苗苗，夜里抹不盡的眼淚，白天又照樣出工。我真佩服她們的剛強勁。說老實話，就我們這些男子漢，想起孩子來也是心里發(fā)酸。給孩子錄—盤音，說著說著就走調(diào)了。

——最困難的時期也是最能體現(xiàn)人們高尚品質的時候?？墒?，畢竟國家已經(jīng)從最困難的時候走過來了，人們富了，闊起來了，卻學會了斤斤計較。有的線路要穿過某個村莊，某家的菜園子，人家說什么也不讓你動工，要價啊，錢少了不行，得乘機多敲點。唉，敲的全是國家。其實，這些事用不著我們這幫子人操心，可是工期耽誤一天，國家就要白扔上百上千，大家看著心疼。于是，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一個個火爆子脾氣的毛頭小伙兒，變成了能磨善講的外交官。他們向老鄉(xiāng)講道理，有板有眼，頭頭是道，不次于大干部作報告。有時道理講不通，索性掏出工資給老鄉(xiāng)，請求放行。也許這就是八十年代的青年，講起自己的委屈來，那一肚子牢騷話能嚇死人，可是真到節(jié)骨眼兒上，牢騷歸牢騷，大局要顧，大體要識，干還是玩命干。

孫振武給我講了許多許多，我又親眼看了許多許多，我的心靈實在為我耳聞目睹的許許多多所震撼。

“我們工人的性格是先哭后笑，用我們的哭換來他人的笑，我們才會有真正的開懷大笑。”這是一位24歲的青年工人告訴我的一句話，他總想把這句話告訴別人。他已經(jīng)征戰(zhàn)了小半個中國。他的母親不久前去世，他心里正牽掛著需要照顧的父親和不懂事的弟弟妹妹。

“俺們有時也羨慕那些萬元戶、專業(yè)戶，但一想俺們掌握著國家富強的命脈，俺又為自己當個‘油鬼子而驕傲。”說這話的小伙，膀大腰圓，他家承包的莊稼地里正缺他這位壯勞力。

“想到自己這幾天很不舒服卻又不好意思請假的難處，想到有時穿著工作服而被時髦女郎投來輕蔑的一瞥，我真想撲在媽媽懷里哭一場，我也有權利在花前月下散步，我也有資格追求大都市的生活，我也向往在高樓大廈里上班工作呀?？晌矣窒?，沒有焊工，連不起管線，沒有管線就沒有萬里油龍。國家還窮，我們還不到風流的時候……”女電焊工向我傾訴她的心聲，她才二十剛出頭。二十歲的妙齡！

“現(xiàn)在是苦點，不過也值。等我到了我爸爸那個年齡，到了為現(xiàn)代化慶功的時候，我也可以拍著胸脯對兒孫們說：這里有我的一份功勞?！边@是來自“鐵人”故鄉(xiāng)的后生，他同“鐵人”一樣豪邁。

他們不是詩人，卻有著詩的語言和浪漫。這就是新一代的石油管道工人。不僅品嘗著父兄們已經(jīng)飽嘗的艱辛與磨難，還要承受并非同代人都得承受的痛苦與犧牲。在工地上，他們說：“比起前線的戰(zhàn)士們，我們這點犧牲算不了什么?！钡牵鎸ΜF(xiàn)代化漫長而艱難的過程，無疑這不流血的犧牲與流血的犧牲一樣，都是悲壯的。

二

在另一支青年突擊隊里，我又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這伙青年工人確確實實不那么安分了，確確實實不那么聽話了。不恭維更不迷信權威，對“本本”上的東西常常提出疑義，還時不時去做一些超越自己權限的事。

就說眼前這支突擊隊吧，他們的任務原本是按照設計院的方案“放線”，一切照章辦理就行了?？墒撬麄兤?，在“放線”過程中，對于設計方案“挑毛揀刺”。這些一無技術職稱、二無設計資格、三無改線權利的年輕人，居然別出心裁地召開“線路總線匯審會”，并鄭重其事地向有關部門提出改線建議。結果怎么樣呢？結果是16條建議被采納了13條，在123.4公里的“放線”任務中，共改線24.792公里，為國家節(jié)約資金約80萬元。

我真為他們高興。

站到一個更高的層次上認識自己的工作，理解自己的責任，發(fā)揮自己的潛能，這是一種比本分守己、任勞任怨更自覺的責任感，這是一種充滿活力的優(yōu)良素質。

當我們討論起這一切的時候，隊長苗雋對我說，不是我們天生就長了“反骨”，也不是我們天生就膽大妄為，完全是科學和知識給了我們智慧、勇氣和膽量，使我們看到了自己的優(yōu)勢：年輕，學知識快；在第一線，有實踐經(jīng)驗。二者結合，就是一種力量。

晚上，小苗帶著我來到他們的宿舍。這是一間很大的房子，里面擺放著十幾張床。我發(fā)現(xiàn)每個床頭都有一摞書，順手翻翻，多是《數(shù)學》《物理》《測量知識》等。苗雋告訴我，每天從野外施工回來，不管多累，也不管多晚，隊員們都要學上一個小時，有的還要做作業(yè)，這已成為習慣。我問一位工人，這么學吃得消嗎？他若有所思地說：“父輩們?yōu)榘选氂偷拿弊铀Φ教窖罄?，度過了一個肩扛腰撐的時代。今天，靠拼體力遠遠不夠了，現(xiàn)代化建設需要一個個充滿智慧的頭腦?！?/p>

三

“我們的國家真是太落后了！”走到管線建設工地的任何一個角落，你都會聽到這樣的感慨。因為他們面前擺放著從日本引進的管材，從美國進口的閥門、泵、加熱爐，就連焊接技術也要由加拿大努發(fā)公司來考核。

開放，引進，使他們開闊了視野，他們確確實實地看到了差距。于是他們坦率地承認落后，也許比他們的前人還坦率。

先前，他們也追趕過：姑娘們開始帶著耳墜，燙著發(fā)，穿著羊毛衫（當然外面有罩衣，卻也時常被燒出大窟窿）上工了；小伙子們也脫下肥大的勞動布工作服，換上了漂亮的西裝和牛仔褲。他們變得精神多了?？蓾u漸地，他們感到有些心虛：打扮得再體面，肚子里空空的，充其量不過是個漂亮的“叫花子?！?/p>

深層的自省喚起了深沉的追趕。

從他們身上又看出了一種變化：工地上，很少能所到他們的嘻笑聊天聲了，完全是快節(jié)奏、高效率的工作。

引進國外設備，質量要求高，管理要求嚴，技術要求精。他們借此機會專心致志地汲取外國的長處，更加勤奮地苦練技術。

很快，年輕的焊接手們通過了加拿大努發(fā)公司的嚴格考試，獲得了合格證書。連外國專家都不得不承認，在國外都少見的現(xiàn)代化工程中，中國的年輕人干得很出色。

是的，就是這么一伙子，談論起民族的弱點和落后來，毫不忌諱；羨慕起外國的生活來，毫不掩飾。但是，他們?nèi)莶幌聦@個民族的背叛，咽不下落后的恥辱。為著中華民族的振興與騰飛，他們舍得獻出自己的性命。在他們身上，分明再現(xiàn)著父輩們遺傳下來的那壯烈的革命英雄主義。我記下了一支運輸小分隊的故事。這支小分隊平均年齡26歲，平均級別3.11級，擔負著為管線運送管材的任務。管材源源不斷地由日本運進青島港，港內(nèi)不能積壓，而青島市白天又不許外地車輛入城，小分隊只有夜半起身，搶早趕晚。小伙子們一天兩趟，往返八百多公里，一年沒睡過囫圇覺，缺的覺就更別提了。拉上一車管子，就等于拉上了一車危險，車長19.3米，寬3.3米，又大又笨，轉彎，抹角，錯車，難度相當大。弄不好就可能“射箭”，“射箭”就意味著車毀人亡。這一切無論對人的體力還是意志都是十分嚴峻的考驗。小伙子們并不在乎，心中只有一個信念：不能讓管材壓在我們手里，不能叫工期耽誤在我們身上，不能叫外國人看我們的笑話。一天，瓢潑大雨下個不停，小伙子們等不及了，刷刷刷，脫掉衣褲背心，竟赤身上陣，搶裝起管材來。風雨中，他們猶如闖浪的巨鯨。人們送給他們一頂“鐵隊伍”的桂冠。他們確是鐵隊伍，鐵漢子，卻并不是鐵心腸。隊長小吳靦腆地對我說：“那回我妻子過生日，往前數(shù)一天是中秋節(jié)，往后數(shù)一天是國慶節(jié)，可我在工地上回不去。我給她寄去一封長信，11頁，是忙里偷閑寫了好幾回才寫完的。我們是新婚夫妻，卻已經(jīng)分別近一年了，我不能照顧她，實在對不起她，我請求她的原諒。她回信了，信上沾滿了淚痕，她說，她看我的信哭了，看一回哭一回，看了一遍又一遍，哭了一回又一回。隊友們說我將來可以寫小說，我還真有這個愿望，我想為我們這一代石油管道工人寫一本傳記?！?/p>

壯哉！鐮刀與斧頭的后代，一群多情的兒女。

鐮刀斧頭賦予他們生命、活力與信念。

他們回報以青春、激情與熱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