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林德
清初大畫家石濤在中國文化史上地位顯赫,然而人們對于他的生卒、身世與為人,卻一直聚訟紛紜,不甚了了。僅以石濤生卒為例,即有下述諸說:生年:①明崇禎三年庚午——一六三○年(俞劍華、傅抱石);②明崇禎九年丙子——一六三六年(鄭拙廬);③明崇禎十三年庚辰——一六四○年(謝稚柳、林同華);④明崇禎十四年辛巳——一六四一年(鄭為);⑤明崇禎十五年壬午——一六四二年(徐邦達(dá)),等等。卒年:①清康熙五十九年庚子——一七二○年(俞劍華);②清康熙五十二年癸巳——一七一三年(鄭為);③清康熙四十九年庚寅——一七一○年;④清康熙四十七年戊子——一七○八年(林同華);⑤清康熙四十六年丁亥——一七○七年(徐邦達(dá)、傅抱石)。其它問題上的意見分歧,可見一斑,不必繁舉。筆者在研究中國美學(xué)思想史時有幸讀到清人李的《虬峰文集》,發(fā)現(xiàn)該書收有《大滌子(石濤)傳》、《大滌子(石濤)謁陵詩跋》和《大滌子(石濤)夢游記》等有關(guān)石濤的重要材料,足以說明石濤生平的許多問題,而這些文章學(xué)術(shù)界至今竟然尚無人提及,估計人們還未注意及此。
李是石濤的摯友,他這部《虬峰文集》乃家刻本,約刊于清康熙四十六年丁亥左右。他在這本書里所提供的材料中,以《大滌子傳》為最可貴。此文不長,茲引述其主要部分如下:
“大滌子者,原濟(jì)其名,字石濤,出自靖江王守謙之后。守謙,高皇帝(朱元璋)之從孫也,洪武三年封靖江王,國于桂林。傳之明季南京失守,王亨嘉以唐藩(朱韋鍵)序不當(dāng)立,不受詔。兩廣總制丁魁楚檄思恩參將陳邦傳率兵攻破之,執(zhí)至閩,廢為庶人,幽死。是時大滌子生始二歲,為宮中仆臣負(fù)出,逃至武昌,發(fā)為僧。年十歲,即好聚古書,然不知讀。或語之曰:‘不讀,聚莫為?始稍稍取而讀之。暇即臨古法帖,而心尤喜顏魯公。或曰:‘何不學(xué)董文敏,時所好也!即改而學(xué)董,然心不甚喜。又學(xué)畫山水人物及花卉翎毛。楚人往往稱之。既而從武昌道荊門,過洞庭,徑長沙,至衡陽而反。懷奇負(fù)氣,遇不平事,輒為排解;得錢即散去,無所蓄。居久之,又從武昌之越中,由越中之宣城。施愚山、吳晴巖、梅淵公、耦長諸名士一見奇之。時宣城有書畫社,招人相與唱和。辟黃檗道場于敬亭之廣教寺而居焉。每自稱為小乘客。是時年三十矣。得古人法帖,縱觀之。于東坡丑字,法有所悟,遂棄董不學(xué),冥心屏慮,上溯晉魏,以至秦漢,與古為徒。既又率其緇侶游歙之黃山,攀接引松,過獨木橋,觀始信峰,居逾月,始于茫茫云海中得一見之,奇松怪石,千變?nèi)f殊如鬼神不可端倪,狂喜大叫,而畫以益進(jìn)。時徽守曹某好奇士也,聞其在山中,以書來丐畫,匹紙七十二幅,幅圖一峰,笑而許之。圖成,每幅各仿佛一宋元名家。而筆無定姿,倏濃倏澹,要皆自出己意為之,神到筆隨,與古人不謀而合者也。時又畫一橫卷,為十六尊者像,梅淵公稱其可敵李伯時,鐫‘前有龍眠之章,贈之。此卷后為人竊去,忽忽不樂、口若者幾三載云。在敬亭住十有五年,將行,先數(shù)日,洞開其寢室,授書廚鑰于素相往來者,盡生平所蓄書畫古玩器,任其取去。孤身至秦淮,養(yǎng)疾長干寺山上,危坐一龕。龕南向,自題曰:‘壁立一枝。金陵之人日造焉,皆閉目拒之。惟隱者張南村至,則出龕與之談,間并驢走鍾山,稽首于孝陵松樹下。其時自號‘苦瓜和尚,又號‘清湘陳人。住九年,復(fù)渡江而北,至燕京,覲天壽諸陵。留四年,南還,棲息于揚之大東門外,臨水結(jié)屋數(shù)椽,自題日‘大滌堂。而‘大滌子之號因此稱焉。一日,自畫竹一枝于庭,題絕句其旁曰:‘未許輕栽種,凌云拔地根。試看雷震后,破壁長兒孫。其詩奇峭驚人,有不可一世之概。大率類此。”
“大滌子嘗為予言,生平未讀書,天性粗直,不事修飾。比年,或稱‘瞎尊者,或稱‘膏盲子,或用‘頭白依然不識字之章,皆自道其實。又為予言:所作畫皆用作字法,布置,或從行草,或從篆隸,疏密各有其體。又為予言:書畫皆以高古為骨,間以北苑、南宮,淹潤濟(jì)之,而蘭菊梅竹尤有獨得之妙。又為予言:平日多奇夢。嘗夢過一橋,遇洗菜女子,引入一大院觀畫,其奇變不可記。又夢登雨花臺,手掬六日吞之。而書畫每因之變,若神授然。又為予言:初得記別,勇猛精進(jìn),愿力甚弘,后見諸同輩多好名鮮實,恥與之儔,遂自托于不佛不老間。”
從這篇《大滌子傳》,并結(jié)合《虬峰文集》中的其他材料,至少將說明以下問題:
(1)關(guān)于石濤的身世:該傳明言他是第一世“靖江王朱守謙之后”、第十一世靖江王“朱亨嘉”之子。對于石濤是否“宗室子”,就是在乾隆時代也還有人懷疑。原先學(xué)術(shù)界有人認(rèn)為,歷史上關(guān)于“石濤是明靖江王之后”這一說法,“初見于江都員題石濤畫的跋語”(見謝稚柳《關(guān)于石濤的幾個問題》)?,F(xiàn)在看來,應(yīng)該“初見”于李的這部《大滌子傳》了。
(2)關(guān)于石濤的一生行蹤:該“傳”明言他自廣西而至武昌,又之越中、宣城、金陵,再到燕京,最后“南還棲息于揚之大東門外”的大滌堂。我們知道,石濤有一方印章,文為:“湘南粵北長千里,越客吳僧盡一生?!庇幸皇住顿x別金臺諸公》詩云:“吾身本蟻寄,動作長遠(yuǎn)游,一行入楚水,再行入?yún)乔?,乘風(fēng)入淮泗,飄來帝王州?!边€知道,梅清有一首《贈喝濤》詩云:“喝公性寡諧,遠(yuǎn)挾愛弟(石濤)游。出險澹不驚,渺然成雙修。朝泛湘江涯,暮涉匡廬陬。宗風(fēng)參黃檗,遂向孤云留。”顯而易見,后面這幾項材料之所言,同李這部《大滌子傳》所述,也是完全一致的。,
(3)關(guān)于石濤生年:李《清湘子六十賦贈》:“縣(懸)孤憐我年逢甲,出腋知君歲在壬。俱是烈皇宵旰日,只今追憶感彌深?!钡谝痪涞摹皯一 币庵改泻⑸?,典出《禮記》:第二句的“出腋”意指佛祖(亦可泛指佛門弟子)降生,本之釋典。李在這里明言石濤生于明崇禎十五年壬午,即一六四二年,‘而這一說法同上引《大滌子傳》所述朱亨嘉“幽死,是時大滌子生始二歲”,是基本一致的。由此可見,石濤的生年當(dāng)以文首所述徐邦達(dá)的說法為是。
(4)關(guān)于石濤的卒年:李在此明言“悲歌十年共(原注:交恰十年),泉壤一朝分”。查李另一篇重要文章《贈石公序》(載《虬峰文集》卷十五)云:“戊寅,余避水徒家于郡,公(石濤)聞予至,出城訪予。予明日過公精舍”??梢娝麄儍扇讼嘟粸橛咽加诳滴跞吣晡煲?一六九八年),前前后后“交恰十年”,到了康熙四十六年丁亥(一七○七年),就“泉壤一朝分”,石濤去世了。以前,傅抱石認(rèn)為石濤在康熙四十六年丁亥(一七○七年)以后沒有作品可考,曾提出“或此頃卒”的結(jié)論(《石濤上人年譜》)?,F(xiàn)在的材料證實了傅抱石的推斷。
(5)以前,人們對石濤在康熙南巡時,兩次接駕,寫《客廣陵平山道上見駕恭紀(jì)》詩,畫《海晏河清》圖,刻“臣僧元濟(jì)九頓首”章,不無微詞。有的學(xué)者情感激烈,率直斥其為“變節(jié)”(鄭拙廬《石濤研究》)。
事實說明,在清王朝統(tǒng)治下的石濤,幾次謁明皇陵(包括孝陵),在摯友面前常常流露出對故國的深長思念之情,李為之寫“跋”的這部《謁陵詩》(憾在至今未找到)便是明證。石濤“平生多奇夢”,李足有一篇《大滌子夢游記》(載《虬峰文集》卷十八),記石濤作夢與手拊“無弦琴”者為友的趣事。此時此刻的石濤也就完全沉浸在超功利的藝術(shù)天地和精神世界中了。可見,石濤的性格(或心理)實帶有“多重組合”的色彩。簡單化的結(jié)論不足以令人信服。